董麗華
(廣東省科技干部學院,廣東廣州 510000)
畢飛宇對時間的思考很早就開始了。在《小說課》的附錄《我讀〈時間簡史〉》一文中,他分享了閱讀《時間簡史》的體驗以及從兒時到成年是如何閱讀“時間”、認知“時間”的。這些對時間的認知體現在了他的作品中。在他的處女作《孤島》中,他曾發表了一番議論,認為時間在一個圓上反反復復,不斷輪回,“時間蘊含著歷史…歷史只不過是時間的一種人格化的體現。”在他后來以文革為背景的系列小說還有他重要的轉型之作《青衣》里,也都在用自己獨特的言說方式表達著對時間和歷史的深度思考。2008年,《推拿》的發表使盲人這一邊緣性群體迅速成了社會關心的話題,“尊嚴”“日常敘事”是該小說最突出的關鍵詞。但是,可以很明顯地發現,在《推拿》中,關于“時間”的敘事以及盲人對時間的感受幾乎遍布每個盲人推拿師,作者對時間的認知同樣體現在這部小說當中。康德認為空間和時間是任何認識所必不可少的形式,因此,本文將以“時間”為橋梁,進入個體的呢喃敘事,意圖抵達沒有主流歷史的盲人的生存體驗,抵達敘事中盲人生命感覺的倫理覺悟。
奧古斯丁在《懺悔錄》中曾經發問:“那么時間究竟是什么?沒有人問我,我倒清楚,有人問我,我想說明,便茫然不解了。”這個問題呈現出了時間的復雜與神秘,當人們把時間作為自然而然的存在而理所當然地經歷時,它與人融為一體并以不存在作為存在的形式;當人們感受到了它的存在并希望將它獨立出來作為研究的客體時,它卻難以捉摸。從愛因斯坦的觀點來看,時間能夠代表過去和將來的差別,但是這種差別只是主觀、幻覺上的,并沒有客觀意義。這樣看來,不管是難以捉摸還是過去和將來的差別,時間指向的都是個人的主觀體驗。而從人的主觀體驗上來說,由于個體的區別,同樣的一分一秒,雖然在時鐘的刻度上是相同的,但有人覺得度日如年,有人覺得光陰似箭,有人覺得時間緊張,有人覺得時間寬裕。那么這種對時間的主觀體驗的差別又是根據什么而產生的呢?如果求諸文學,具體來說求諸小說,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個人對于生存經歷的不同體驗,時間(在小說當中)其實就是“一種與人的生命狀態、精神體驗、文化歷史甚至宗教觀念緊密相關的復雜織體”。
當然,時間作為“復雜織體”,并不等同于與主觀體驗同時存在,事實上,時間對于主觀體驗來說,具有一定程度的哲學意義上的先在性。就人的生存經歷而言,先有人的客觀生存經歷,再有人的主觀生存體驗,在生存體驗之前,時間已與生存經歷共同發生、共同存在;但人的主觀生存體驗發生時,時間也與生存體驗共同發生、共同存在。對于生存體驗,時間存在于它的過去(已發生的生存經歷和生存體驗)、現在(正在發生的生存體驗)、將來(過去的生存經歷和生存體驗對未來的生存經歷和生存體驗的影響),當我們談起時間時,這個“時間”常常凝聚了以當下時間為基準的過去、現在和將來。當小說開始敘事時,時間早已隱匿在這故事的過去、現在和將來;當作家和讀者試圖通過小說去探究人的可能和怎樣時,就必須先理解人的時間,理解人的過去、現在和將來。
小說與時間的關系如此緊密,以至于學者們紛紛承認難以將時間從小說中分割開來。弗蘭克?克默德認為是小說家將時間進行了整合,“將對現在的感知、對過去的記憶和對未來的期待納入一個共同的結構之中”,“那種簡單的連續性里被填上了過去與未來”,小說的開頭和結尾之間才有了意義;福斯特說研究小說時考慮時間是絕對必要的,少了時間,小說也就不成其為小說了,沒有哪一個文本是不需要時間就能存在的,人們的生存體驗需要依靠時間來支撐起文本的骨架;伍茂國也承認時間“是作家對生活的把握方式和對各種感受、體驗和想象的組織方式”,畢飛宇更是直接肯定小說的一個基本面就是由敘事時間和敘事空間來完成的。時間與小說的關系如此緊密,以至于我們需要理解小說時,就不得不去理解它的時間。時間作為一種復雜的主觀體驗,我們追問時間是什么,其實也就是追問人們如何認識時間、體驗時間、時間對人產生了哪些作用;而我們追問小說中的時間對人產生了哪些作用,就是試圖進入這個人的過去、現在、將來在每一階段里的生存體驗。“一種生命感覺就是一種倫理”,小說中的時間,正構成了小說敘事倫理的重要維度。
再將注意力投向本文的研究對象《推拿》。應該說,《推拿》并不具備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那樣在敘事時間上具有突出現代性特點的時間結構,本文也無意區分《推拿》的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本文的焦點是盲人推拿師們對時間的感受,他們的個人時間、社會時間都是如何被認識、被體驗,以及時間又是如何對他們產生作用的。
納博科夫在思考人的存在與時間的關系時,發現“在我們最為遙遠的祖先的頭腦中自省意識的開端必定是與時間感的顯露同時到來的。”人們自我意識的發現和生存體驗的覺察,會同時伴隨著時間這一無法單獨析出的介質,或者說無邊無際的時間其實就像一個監獄,圍攏了人們全部的存在而使人無法越獄。胡塞爾“進一步說,每一個作為時間性存在的體驗都是純粹自我的體驗”,對時間的感受,就是自我對生存經歷的體驗,時間就是人的生活事實。
關于這一點,“沙宗琪推拿中心”的半個老板沙復明無疑有著相當深刻的體驗。學生時代的沙復明為了“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決定把書當作樓層那樣一層一層地爬,爬上下五千年,爬縱橫八萬里,他必須沒日沒夜的“死讀書”,他相信這樣就可以“復明”,因為除了臉上這一雙眼,“每個人一定還有一雙眼睛”,那就是通過“更上一層樓”而打開的內心的眼睛。然而對于健全人來說,時間有白天和黑夜的區別,再怎么沒日沒夜,精神有張弛,身體有間歇,光明和黑暗還會有循環。沙復明知道盲人的時間與健全人的時間不同,盲人的“天從來就沒有亮過,反過來說,天從來就沒有黑過。”盲人在健全人時間的外面。沙復明清醒地認識到了這一點,但他還是“雄心萬丈”,他將自己的休息時間兌換成“爬樓”時間來努力靠近健全人的時間,不惜將自己的健康質量打個折,折成鉤去夠健全人的時間,來換取更多的成就感,擁有健全人的時間或者至少離他們的時間近一點,才是有尊嚴的,才是美好的。沙復明讓身體做了精神的奴隸,實際上是將身體典當給了他追求的時間。當沙復明經歷過那段“兩個小時的小愛情”后,他對那種擁有光明和日夜交替的時間越發執著,他苛刻地要求自己的婚姻對象要有正常的眼睛,這樣才能幫助他進入“主流社會”。這是他能想到的最能夠縮減兩種時間的距離的方法,也是他竭力靠近那個時間的遠大抱負。
推拿師們都非常清楚,他們在健全人時間的外面,健全人需要他們時,他們的存在就具體起來了,不需要時,他們就走進了類似于因特網里的虛擬空間。在主流的社會時間中,盲人的存在依賴于健全人的需要,他們難以自己把握個體的存在,甚至難以控制自己的時間,“別人的日子是白的,你們的日子是黑的,能一樣么?”在小小的推拿中心,他們不得不討好里面的每一個健全人,討好了他們,就能過上周周正正的日子,一飯一菜,上鐘分派,就能更順利、更舒心,時間就會帶來多一點的愉悅感。又如小孔與王大夫,在深圳第一次接吻時,雖然嘴上的動作很笨拙,但他倆卻更喜歡“身體的‘吻’”,這是有依有靠的證明,這是他倆對充滿不安全感的人生的一次積極的回應。在這個吻之前,對于小孔來說,回憶被辛酸、恐懼、倉皇和內疚占據,父親醉醺醺地掰她眼睛,酒醒后后悔自責的哭鬧,甚至后來父親為了她的成長去做了男性絕育手術,“他們的付出非比尋常”“他們的愛非比尋常”,這一切在小孔過去的時間里像一塊巨石壓在她心里,如何能去體驗快樂的時光? 父母一廂情愿地要求小孔找一個有視力的男朋友,但“很遺憾,除了眼淚,她什么也沒有得到”。為什么王大夫那句“一起到南京去”會擁有不可抗拒的魔力,即使代價是背叛父母?在放棄了接近健全人時間的這個想法后,小孔想要的不過就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圍之內,能夠對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時間多一點點把握,多一點點安全感。所以在這個“足足跨越了兩個世紀”的長吻之后,小孔沒忘記聽聽時間,當聽到“現在時間,北京時間零點二十一分”的時候,她哭了,這是幸福的哭聲,這兩個世紀,她告別的是從前晦暗的記憶,迎來的是自己能夠多一些把握的幸福時光,這是所有人的新世紀,也是小孔和王大夫嶄新的人生。
如果不能像沙復明那樣許下“遠大抱負”,那么在有限的范圍內多把握自己一些,這就是推拿師們最大的追求了。他們在健全人的時間外面,不安全感和過度的敏感深深地浸透在以黑暗為底色的時間里,并進一步表現為“駭人的自尊心”。當都紅拇指被夾斷之后,因為年輕而擁有的大把大把的時間對她來說卻不是好事,而是一種“刑役”,她的時間面目猙獰,是惡煞、是獠牙,“除了千瘡百孔,你別無選擇。”在沙復明讓她留下并表態希望負責她的一生時,都紅卻不愿意接受憐憫,選擇獨自離去。當沙復明吐血住院,與他朝夕相處的同事們卻沒有一個知道他的病情,過強的自尊讓盲人不愿意向任何人傾訴,因為傾訴就是乞憐,就是示弱,就連冥想著獨自進行時間游戲的小馬,在他發現“咔嚓從一開始就不是囚徒”的時候,他掛在臉上的也是高傲的笑容。小孔和王大夫有一段以搶時間為主題的性愛經歷。王大夫向沙復明“借”了一個要“還”的小時,路上花去十七分鐘,他們必須在四十三分鐘之內完事。“他們不能把寶貴的時間用在吻上”、衣褲孟浪得撒了一地,他們又慌又忙,最后發現“拋開路上的時間,拋開脫衣服和穿衣服所消耗的時間,他們真正用于做愛的時間都不到一分鐘,也許只有幾十秒。”小孔期待的體貼、慰藉、溫存不見蹤影,匆忙、狼狽、難堪、沮喪、屈辱,她不能在這四十三分鐘內體驗到最渴望的愛,王大夫同樣也無能為力。尊嚴掃地,小孔覺得自己“讓自己變成一條不知羞恥的母狗”。回顧小孔和王大夫的跨世紀之吻,他們從剎那的時間中體驗到了過去所沒有的幸福,從前帶著煳味的記憶被這幸福的時間掩蓋,他們將情感放大,企圖讓“‘美好的一瞬間’永不消逝”。但就一次“搶時間”的性愛,突然驚醒了他們的喜悅和溫存,放大的感情讓位于理智,時間的真相陡然清晰,創傷記憶重又浮現,事實被毫不留情地暴露:他們都在時間的外面。
畢飛宇的小說營造了許多的時空結合體,比如他正式進入文壇的中篇小說《孤島》中的“孤島”《平原》中的“王家莊”《玉秧》中的“師范學校”,當然還包括《推拿》中的“沙宗琪推拿中心”。但與其他時空結合體不同的是,《推拿》中的空間,一部分是真實的空間,如推拿中心、宿舍,但還有更重要的一部分,就是由時間轉化而成的空間,而這一部分時間的空間,又正是盲人推拿師們最深刻、隱秘的內心展現。
法國哲學家柏格森指出:“對于時間確有兩種可能的概念,一種是純粹的,沒有雜物在內,一種偷偷地引入了空間的觀念。”這兩種時間也就是純粹時間和物理時間。“純粹時間是真正的時間,它是綿延、無形、超空間的”,物理時間則把純粹時間的綿延等特點空間化、數量化。從小說的角度來講,純粹時間往往需要人們將時間物理化,才能更方便去認知和把握蘊藏在它里面的主體的體驗,在小說的敘事中,這種時間的物理化的發生常常表現得非常自然。納博科夫贊同柏格森的觀點,他曾在一次采訪中說“時間不可避免地被我們的空間觀念所腐蝕。當我們講到‘時間通道’時,我們腦中閃現的是一條流過大地的抽象的河”,在這里,時間物化成了一條河,流過大地的動態影像形象地出現在人的腦海中并使人輕易感知時間流逝不可倒回;在他的自傳中,他又說“最初,我沒有覺察到,初看之下如此無邊無際的時間,是一個監獄。”這里,又將時間物化成了一個監獄,帶著濃重個人情感體驗的空間。監獄一詞,將壓抑、恐懼、無助和絕望等等復雜的情緒壓縮成一個極其有限的、黑暗的密閉空間,無邊無際的時間突然就中止了自由和從容。納博科夫不僅在他的訪談和自傳中談道這種時間的空間化,他在自己流傳最廣的小說《洛麗塔》中也實踐了這一想法。在小說中,敘述的主人公也是故事的男主角亨伯特將少女9-14歲的年齡段物化成了無形的島嶼,他將少女特有的曼妙的時間營造成神秘而迷人的無形島嶼。島嶼形狀仿似就在眼前,偏偏又是無形的,那種性感的悸動、變幻的神情輕輕地撓著男主角的神魂而使其欲罷不能。
時間常常被物化,從平面到立體,從靜止到運動,經過一系列(可能是剎那,也可能是漫長的時間)的幾何變形,通過小說的敘事變成“可見”的畫面或場景,這些空間是時間的展現,人們通過空間來理解時間,能更直觀地感受到人物的情緒,更深刻地了解人物的處境。所以,小說在敘述人物對時間的認知和體驗時也常常以空間的形式出現。例如,作為眾多盲人推拿師中比較特殊的張一光,小說是這樣來描述他的不同之處的:
“他沒有盲人的歷史,沒有盲校的經歷,沒有正規的、業務上的師從,怎么說都是半路出家的野路子——他怎么可能是‘自己人’呢。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張一光從‘那個世界’出來了,卻并沒有真正地進入‘這個世界’。他是硬生生地插進來的,他是闖入者。闖入者注定了是孤獨的。”
我們很容易理解,“歷史”“經歷”“師從”其意都是指向時間,并且是具有一定長度的時間。張一光沒有這樣的“歷史”“經歷”“師從”,他缺少了一段與其他盲人內容相同或相似的時間,因此盲人們從內心拒絕他成為“自己人”。“那個世界”和“這個世界”是健全人世界與盲人世界的明顯區別,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空間,張一光的“那個世界”因為意外突然向他關閉大門,他的“那個”空間就已經棄他而去無法再容納他,但是“這個世界”由于缺少了一段“歷史”“經歷”“師從”,倉促之下他沒來得及或者說他不知道怎么去營造。在盲人和正常人看來,他的進與退都顯得格格不入,前一個空間沒有他的容身之處,后一個空間更是逼仄,他在“這個”空間里面的行止顯得很是狼狽。張一光“一直拿他們當弟兄,渴望和他們成為弟兄”,希望“這個世界”能夠容納他,但是大部分盲人卻認為他是“闖入者”,他只好成了一個孤獨的人。“孤獨的人就免不了尷尬”,張一光的空間很尷尬,時間很尷尬,整個人的存在也很尷尬,他的不幸的經歷最后只留給了他尷尬的生活。在這里,張一光難以進入的“這個世界”替代了他發生不幸之后的時間,鋪開了那段日子他的生活的全部事實,在他故意為老不尊、活潑開朗的表面之下,暴露了那些難以調和的生活的辛酸。
又比如小馬。在小孔和王大夫沒加入推拿中心之前,小馬的時間里只矗立著沉默,還帶著“雕塑一般的肅穆”,他的情緒極少波動。但小孔第一次來宿舍串門時,“小馬徹底地亂了”,由于與小孔身體的接觸,小馬內心激動起來,他的激動不是體現在肢體的動作上,而是他沒有控制住那肅穆的沉默,他隱蔽地笑了,他的記憶回到了九歲。九歲不是一個靜止的時間點,它是有內容的,小馬在九歲里看到了蛋糕、鮮紅的蠟燭、光,還有他的母親。小馬發現“時間從來就不可能過去”,“一個意想不到的表情就能使失去的時光從頭來過”。從頭來過的時間不是一條線,而是在舊時空間里的生動表情和熱鬧的場景。小馬對“嫂子”越是依戀,他的“九歲”也就越具體:有迷人的大街、商場和酒店,有熱帶水果、耐克籃球、阿迪達斯T恤和冰激凌廣告。小馬回憶的是九歲的美好時光,但這美好時光依賴的是小馬現在的“幸福”時光,雖然感情的類型不一樣,但是對小馬來說,幸福感是相通的,只有現在幸福了,他才能找回九歲之前的幸福。時間是幸福本身,空間替時間做了幸福的展示,既展示了小馬九歲以前的幸福模樣,更強調了小馬現在的“幸福”心情。
即使沒有情緒的變化,小馬的時間也總是以空間的形式出現。“對他來說,時間有它的物質性,具體,具象,有它的周長,有它的面積,有它的體積,還有它的質地和重量。”這是他在死亡的邊沿用自己的智慧克服了無法估量的狂暴之后得來的玩具。時間一開始只是“咔嚓”“咔嚓”的節奏,然后“咔嚓”變成了可以任意組裝的零件,從幾何圖形到遼闊大地,平面變得立體,空間越來越大,小馬的玩法也越來越多,他沉浸在“咔嚓”構造的世界里,在這個空間里跟時間隨意地游戲,還發現了時間的一個又一個真相,他與時間和諧共處了,他在時間搭建的空間里自由了。時間將小馬從煉獄中拯救出來,并為他搭建了一個新的宇宙空間。這個空間使他自由、放松,減少欲望,讓他能夠掙脫現實世界中不得不面對的痛苦、掙扎、絕望,還有漫長的黑暗的人生,所以他愿意切割與現實世界的聯系,而安于在這個“咔嚓”的世界,做一個沉默的人,因為這能讓他活下去,甚至讓他把脖子上的疤痕當作別人的事情那樣主動而輕描淡寫地告訴顧客,仿佛那道疤痕的背后什么事情也沒發生。正如畢飛宇所說,“最能夠利用時間或最能夠利用空間的人最終都會變成所謂的‘贏家’。”
“盲人自有盲人的忌諱,每一個忌諱的背后都隱藏著不堪回首的煳味。”盲人推拿師們的時間看起來都一樣,推拿房——宿舍——推拿房,就像流水線一般的反復輪轉,每天“一樣長,一樣寬,一樣高”,而一旦將時間立體化展現,才發現盲人的日子都是一副離奇古怪的嚇人的模樣。
對于盲人來說,時間是他們的生活本身,也是他們命運的尺度。時間將他們驅趕至健全人的生活之外,又讓他們在黑暗之中更深刻地體驗那個叫“命”的東西。“命是看不見的。看不見的東西才是存在,…關于命,該怎么應對它呢?積極的、行之有效的辦法就一個字:認。嗨——認了吧,認了。”盲人不得不屈從于健全人的社會時間,并成為異化的存在,主動、安分地生活在歷史的主流之外。他們愿意認同社會的不公對待,但又阻止不了自己在欲望中掙扎,在認命之后,他們還想再努力構建讓自己多一些安全感的時間和空間。
一個個不同的人物呈現出一幅幅不同的命運圖景。都紅在行為中體現出了一個“人”,而不是一個盲人對尊嚴的尊重,她將尊嚴打造成了堅硬的盔甲,每一天都穿在身上;季婷婷用熱情和善解人意的方式去維護友誼;張一光將自己當作“飄動的亡靈”,自由自在“翻牌子”;小馬躲在自己的時間宇宙里,一點都不著急地過著無處不“咔嚓”的生活;小孔和金嫣通過追求婚姻來為自己營造更多的安全感;王大夫和沙復明則有計劃地發展他們的事業,好讓自己能跟命運爭取多一些的主動權…他們的種種努力、掙扎,無不“充滿著對理解的深切呼喚”,他們也需要有人愿意跟他們“勾肩搭背、推心置腹。”謝有順認為,“中國的文學,強調作品后面要站著一個人,也是表明文學要與人生相通,文學和人生要共享一種倫理。”小說介入盲人的生活,建立起盲人與時間的倫理關系,就是要我們通過時間去接近、去理解作品中的人。當我們將注意力投入到盲人的時間,我們的意識也就介入了盲人的時間,構成了“精神全新的體驗”。我們發現推拿師們忙于為自己找一個在歷史主流之外的與健全人相處的位置,以安置自己的過去、現在、將來,找到承受自己,并與他人、社會和諧共處的方式。在這個過程中,在時間兩面性(健全人的里面和健全人的外面)的差異里,我們能深刻感受到作為健全人在尊重、體諒弱勢群體方面的缺失,在理解生活、洞察人情方面的不足。盲人與健全人、盲人與盲人、推拿中心與社會的關系隱喻個人時間與社會時間、隱秘空間與公共空間的沖突、妥協的復雜關系,理解了盲人的時間,也就理解了盲人們的生活真相,而越是理解盲人的時間,就越能發現健全人那嚴重的“盲視”。
作者畢飛宇曾說“一直渴望自己能夠寫出一些宏大的東西,這宏大不是時間上的跨度,也不是空間上的遼闊,甚至不是復雜而錯綜的人際。這宏大僅僅是一個人內心的一個秘密,一個人精神上的一個要求,比方說,自尊,比方說,尊嚴。”《推拿》應該說基本實現了他的這個渴望。時間和空間,不一定非要構成歷史的宏大敘事,只要其中飽含個人的生命感覺,體現個人命運的訴求,再延伸至對人的終極關懷,它們就已經足夠能在心靈上地動山搖,波瀾壯闊。盲人推拿師們的生活看似兩點一線,古井無波,他們都習慣了“培養并遵守生活上的規律”,不多生枝節以便少吃苦頭,但小說通過對他們生命流的展示,使我們在認識和審視他們時間與時間轉化而成的空間的同時,建立起健全人與盲人的溝通渠道,呈現出人物形象豐富的倫理意蘊。盲人之盲,在于身體機能上的缺陷;健全人之“盲”,在于關懷精神和平等意識的缺失。時間無窮無盡,我們對“盲視”的反思才剛剛開始。
注釋:
①出自劉小楓《沉重的肉身》,“個體的呢喃敘事”意指圍繞某個人人生命經歷的小說的敘事本身.
②畢飛宇.《推拿》.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9月,P30.
③同②.
④同②.
⑤畢飛宇.《推拿》.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9月,P7.
⑥畢飛宇.《推拿》.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9月,P243.
⑦畢飛宇.《推拿》.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9月,P144-145.
⑧畢飛宇.《推拿》.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9月,P188.
⑨畢飛宇.《推拿》.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9月,P112-113.
⑩畢飛宇.《推拿》.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9月,P193.(11)畢飛宇.《推拿》.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9月,P2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