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杰祥
夏族何以稱“夏”
夏王朝是我國歷史上出現的第一個相對統一的、具有中央王權性質的國家政權,它的建立標志著我國若干萬年的原始氏族社會至此結束,數千年的文明時代自此開始,這是我國社會發展史上的一個轉折點。夏王朝是以夏部族為主體建立起來的,夏部族何以稱夏,學術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夏”字最早出現于西周晚期仲夏父鬲等銅器的銘文中,仲夏父鬲銘文云:“中夏父乍(作)豐鬲。”在此以前,學術界尚未發現眾所公認的“夏”字。仲夏父鬲上的“夏”字寫作“”,從日、從人的整體,是個形聲字。其中“日”表達此字的字義,“人的整體”則是字音,可知原始的“夏”字,像一人側身捧日之形,具有陽光普照之義。到了春秋時期,首先是秦國的人們開始把形聲字“夏”省去“日”旁,只保留整體的偏旁“人”形,《秦公簋》銘文云:“虩事蠻夏。”此“夏”字寫作“”,為整體的人形,是個象形字,從而演變為現今的“夏”字。但是“夏”字字義仍舊,例如當時的人們已把一年分作四季,正如姚孝遂先生所說:“殷商及西周僅有春、秋,而無夏、冬,一年而分四季,當始于春秋以后。”《尚書·堯典》云:“日永星火,以正仲夏。”《釋詁》云:“永,長也。”生活于中原大地的人們,就把一年之中晝長夜短、陽光普照最多的季節稱為“夏”季。
太陽總是給人以普照大地、鮮艷美好的感受,因此,“夏”字也引申為光大、美好之義。《詩經·秦風》云:“夏屋渠渠。”毛傳曰:“夏,大也。”《詩經·周頌》云:“肆于時夏。”鄭玄箋:“樂歌大者稱夏。”《淮南子·本經訓》:“夏屋宮駕。”又云:“放之夏臺。”高誘注:“夏屋,大屋也”,“夏臺,大臺。”《爾雅·釋天》:“夏,假也,寬假萬物使生長也。”《禮記·鄉飲酒義》:“南方者夏,夏之為言假也,養之,長之,假之,仁也。”孔穎達疏:“假,大也,謂養育萬物,長之使大。”《爾雅·釋詁》:“夏,大也。”邢昺疏引《方言》曰:“自關而西,秦晉之間,凡物之壯大而愛偉之謂之夏。”
“夏”字是謂“物之壯大者而愛偉之”,因此它又具有美好之義。《周禮·天官·染人》:“秋染夏。”鄭玄注:“染夏者,染五色。”賈公彥疏:“秋染夏者,夏謂五色,至秋氣涼,可以染五色也。”《周禮·春官·巾車》:“孤乘夏篆,卿乘夏縵。”鄭玄注:“夏篆,五采畫轂約也;夏縵,亦五采畫無瑑爾。”意即國王出行所乘坐的車輛車輪中心部位上都畫有五彩花紋,畫于這里的五彩花紋就稱為“夏篆”;大臣出行所乘坐的車輛只在絲綢裝飾車棚上畫有五彩花紋,畫于這里的五彩花紋就稱為“夏縵”。
再者,古人認為自然界有一種翟鳥,由于全身生長著五種美好的羽毛,因而又稱作“夏翟”。《尚書·禹貢》云:“羽畎夏翟。”孔傳曰:“夏翟,翟雉名,羽中旌旄,羽山之谷有之。”孔穎達疏:“《周禮·司常》:‘全羽為旞,析羽為旌。用此羽為之,故云‘羽中旌旄。”顧頡剛《禹貢》注釋云:“翟是山雉,這種雉的羽毛可以用來作車服旌旄的裝飾,又可用為舞飾。”《周禮·春官·司常》:“全羽為旞,析羽為旌。”鄭玄注:“全羽、析羽,皆五彩系之于旞、旌之上,所謂注旄于干首者也。”賈公彥疏:全羽、析羽,“夏翟羽色”,意即用翟鳥五種顏色的美好羽毛裝飾于旗幟與旗桿之上。《周禮·天官·染人》:“秋染夏。”鄭玄注:“染夏者,染五色。謂之‘夏者,其色以夏翟為飾。……其毛羽五色皆備成章,染者擬以為深淺之度,是以故而取名焉。”賈公彥疏:“夏謂五色,……染夏者,然五色者,謂夏即與五色雉同名‘夏,故知染五色也。”顧頡剛先生也說:“《周禮·天官》的‘染夏,夏翟就是染成五色的雉羽。”
《爾雅·釋詁》:“夏,大也。”郝懿行《義疏》:“《周禮·染人》:‘秋染夏及《夏采》,說者以夏為五色之名。《爾雅》兼包二義,故訓為大。”意即《爾雅》訓“夏”為“大”,實含有大而美好之義,正如劉起釪先生所說:“‘夏又與‘華本為同聲同義之字,二字同具華彩、采章之義,更有榮、盛、光華諸義。總之,‘夏字釋義無一不在美好方面。”《周禮·春官·大司樂》:“舞大夏以祭山川。”鄭玄注:“大夏,禹樂也,禹治水傅土,言其德能大中國也。”《國語·周語》云:由于禹治水成功,“皇天嘉之,胙以天下,賜姓曰姒,氏曰有夏”。
由此可知,“夏”有光大、美好之義。當時的眾多原始部族都認為禹率領廣大群眾成功治理洪水,人們得以安居樂業,功勞至大,道德高尚,因而借用上天的旨意,共同將以禹為首的部族稱為“夏”部族。
夏地何在
關于夏部族的主要活動地域,文獻記載不一。徐旭生先生說:文獻記載古代夏族活動的地區“有兩個區域應該特別注意:第一是河南中部的洛陽平原及其附近,尤其是潁水谷的上游登封、禹縣地帶;第二是山西南部汾水下游(大約是霍山以南)一帶”。特別是第一區域“可以說是很特殊的,別的無論什么區也沒有這么多”有關夏族活動的文獻記載。顧頡剛先生又認為根據文獻記載,“夏都均在河南,山西之為大夏,當在夏亡后”。今按徐、顧所說,夏族當以主要生活于嵩山周圍地區為是,因為相比之下,夏族活動于這個地區的不僅文獻記載既早且多,并有考古資料作證。
《國語·周語上》:“昔夏之興也,融降于崇山。”意即當夏部族發展壯大之時,神靈祝融曾降臨崇山保佑著夏族的繁榮安全。韋昭注:“崇,崇高山也,夏居陽城,崇高所近。”《太平御覽·地部》“嵩山”條下引韋昭注:“崇、嵩字古通用,夏都陽城,嵩山在焉。”崇山即今嵩山,西接熊耳山脈,東臨豫東平原,北近伊洛盆地,南望潁、汝河谷,主峰在登封市境,古稱太室,又稱中岳,我國古代夏部族就興起于此山周圍,夏族祖先鯀和禹,史書又稱作“崇伯鯀”(《國語·周語下》)和“崇禹”(《逸周書·世俘解》),說明他們曾是崇山即嵩山地區的部族酋長,以他們為首領的部族也是這里的主要居民。
夏族聚居的陽城,最早見于戰國文獻記載。古本《竹書紀年》云:“禹都陽城。”《世本》云:“夏禹都陽城。”《孟子·萬章上》:“禹避舜之子于陽城。”趙岐注:陽城“在嵩山下”。1977年,考古工作者在嵩山南麓告成鎮確曾發現一座春秋戰國時期的陽城城址,并在該城以內發現有戰國和漢代的刻有“陽城”和“陽城倉器”的陶文,這是我國迄今所發現的唯一一座明確無誤的陽城城址。特別是在該城的西南隅潁水北岸,考古工作者還發現一座面積約1萬平方米的河南龍山文化晚期的小城,其后不久,在小城周圍又發現一座與其同時期的30余萬平方米的大城。這兩座城址的時代,與文獻記載的鯀、禹所在年代約略同時。據此可知,文獻所記“禹都陽城”應是可信的,夏部族最早在以陽城為中心的嵩山南麓發展壯大起來。
夏王朝在夏王太康時期,開始遷都于嵩山西側洛陽平原一帶。《史記·周本紀·正義》引《汲冢古文》云:“太康居斟鄩,羿亦居之,桀又居之。”又引《括地志》云:“故鄩城在洛州鞏縣西南五十八里也。”20世紀50年代,考古工作者在鞏縣(今鞏義市)西南偃師二里頭村發現一處大型的二里頭文遺址,通過歷年來的調查和發掘,現知該遺址位于伊、洛河下游沖積平原之上,現存面積約300萬平方米。遺址東部近河高地之上,為其中心區,在這里發現有以1號和2號為主的多座大型建筑基址,應是當時的宮殿區。宮殿區周圍建有宮城城墻,墻外建有通行的大道。宮城以南發現有手工業作坊區,宮城以北為祭祀區和墓葬區,貴族墓葬中出土有鼎、爵、斝、鏃以及銅鈴等青銅器和玉器,這是我國迄今所見的最早的青銅器群。所有這些發現,雖然只是階段性的成果,但已充分表明,二里頭遺址以其規模之大,文化內涵之豐富,在迄今所見我國考古學文化方面,既是前所未有的,在所有二里頭文化遺存中,也是獨一無二的。正如許宏先生所說:“(二里頭)擁有目前所知我國最早的宮室建筑群和宮城遺存、最早的青銅禮器群和最早的青銅冶鑄作坊,它是當時中國乃至東亞地區最大的聚落,也是迄今為止可確認的中國最早的王國都城遺址。”我們信從鄒衡先生的一說,認為“二里頭文化(包括兩種類型的早晚兩期共四段)就是夏王朝所屬的考古學文化,即夏文化”。據此而論,二里頭遺址作為“中國最早的王國都城遺址”,其時代和所在地理位置都與文獻記載夏王朝都邑相符合,應當就是“太康居斟,……桀又居之”的夏代王都遺跡。
西周時期的人們,盛贊夏人在此建都的同時,為維護統一的國家政權,也在這里建立成周大邑。
《說文·夊部》:“夏,中國之人也。”這里所說的“中國”,意思就是“國中”,即指以王都為中心的地區。《春秋梁傳·昭公三十年》:“中國不存公。”范寧《集解》:“中國猶國中也。”《孟子·公孫丑上》:“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趙岐注:“欲于國中。”《詩經·大雅·民勞》:“惠此中國。”毛《傳》:“中國,京師也。”迄今所知,“中國”一詞最早發現于西周成王時期的何尊銘文中,銘文云:“惟王初遷宅于成周,……惟武王既克大邑商,則廷告于天,曰:‘余其宅茲中國,自此乂民。”唐蘭先生釋云:“‘中國指周王朝疆域的中心,即指洛邑,后來就建立成周。”《逸周書·作雒解》:“周公敬念于后,曰:‘余畏周室克追,俾中天下。及將致政,乃作大邑成周于土中,……南系于洛水,北因于郟山,以為天下之大湊。”《史記·劉敬叔孫通列傳》:“成王繼位,周公之屬傅相焉,乃營成周洛邑,以此為天下之中也,諸侯四方納貢職,道里均矣。”《正義》引《括地志》云:“洛陽故城在洛州洛陽城東北二十六里,周公所筑,即成周城也。”是知西周時期作為政治中心的“中國”,就指“大邑成周”,即今洛陽市區一帶。
周人在此建立政治中心,乃是沿襲著夏人的居跡。《逸周書·度邑解》載武王謂周公曰:“自洛汭延于伊汭,居陽毋固,其有夏之居。我南望過于三涂,我北望過于有岳,丕愿瞻過于河,宛瞻于伊洛,毋遠天室,其名茲曰‘度邑。”《史記·周本紀》也說:“自洛汭延于伊汭,居易毋固,其有夏之居。我南望三塗,北望岳鄙,顧瞻有河,粵瞻洛、伊,毋遠天室,營周居于雒邑而后去。”《索隱》引杜預云:“三涂在陸渾縣南,岳,蓋河北太行山。”“天室”所在,鄒衡先生認為“即《左傳·昭公四年》的‘大室,《淮南子·地形訓》的‘太室……《山海經·中次七經》叫做‘泰室之山,郭傳:‘即中岳嵩高山也,今在陽城縣北”。全文意即周武王對周公說:洛水和伊水彎曲合流的兩岸之間,平坦無險,曾是夏王朝的建都之地。我曾在這里向南望著三涂山,向北遠望太行山,附近北有黃河,南有洛、伊二水,東近“天室”,即神靈降此保護夏人的“崇山”,這里應是營建成周王城治理天下的理想之地,只有在這里建起陪都王城我才致政無虞。這進一步證明,遠在西周初期,周人已明確認為嵩山周圍曾是“有夏之居”,夏族正是在這里建立起國家政權,從而推動著中華民族進入文明歷史的新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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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河南省社會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