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隱語研究起步于20世紀20年代,以吳漢癡編纂的《全國各界切口大詞典》(上海:東陸圖書公司,1924年)及民俗學家容肇祖1924年在《歌謠》周刊第52期發表的《反切的秘密語》一文為嚆矢。嗣后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發表《反切語八種》(《史語所集刊》第2本3分,1931年),影響很大。但直到今天,比較而言,隱語研究仍顯勢單力薄,投身此領域的學者不多,有分量的成果稀少。其原因大約有兩點。一是隱語資料不易獲得。歷史文獻中著錄的隱語往往收集在下層百姓中流傳的地攤書之中,擁有者不甚珍惜,傳世稀少,一本難求。現代活著的隱語需要研究者不辭辛勞、想方設法去調查搜集,其難度遠遠大于普通的方言調查。二是隱語本身研究難。既然是隱語,不想讓外人聽懂,其中的各種創造設計總是七繞八拐的,往往本字不詳,理據難明,想要提出點新見來頗為不易。
曲彥斌先生是屈指可數的一直鐘情于隱語研究并且取得了豐碩成果的專家學者。他從20世紀80年代涉足隱語研究,是改革開放以來投身隱語領域的領頭羊。當時發表的論文如《中國民間秘密語漫說》(《中國文化報》1987年12月23日)、《民間秘密語與民族文化》(《民間文學論壇》1988年第5、6期)等,不乏真知灼見。1990年他推出了隱語專著《中國民間秘密語》(上海三聯書店出版),1994年出版了他主編的工具書《中國秘語行話詞典》(書目文獻出版社),1995年又出版了主編的《中國隱語行話大辭典》(遼寧教育出版社),這些論著深得學界好評。如今他向世人又奉獻了一部隱語大著《漢語歷代隱語匯釋》(研究出版社,2018年),可以說是他多年隱語研究成果的選粹。全書由“正編”“續編”“附編”三部分組成。“正編”即《漢語歷代隱語匯釋》,從歷代百余種漢語隱語行話文獻中精選約三十種,分列兩萬多個條目,將不同著作中相同條目的釋文點校匯編一處。“續編”為《其他形態的隱語行話》,是作者對隱語諸多方面的理論探究。“附編”是《歷代漢語隱語要籍研究與選輯》,主要是對一些隱語要籍的考述評介,如宋汪云程的《圓社錦語》、明祝允明的《猥談》、近人方問溪的《梨園話》等。
作者在序言中指出:“每當涉及隱語行話時,人們往往首先把它同匪盜、娼、賭、販毒、走私等反社會的犯罪活動聯系起來,未免失之武斷,以偏概全。事實上,除了黑社會群體外,許多社會群體都存在使用隱語行話的習俗慣制……把這種民俗語言現象通稱為‘黑話,既不科學也不符合語言事實。”名不正則言不順。作者采用“隱語”這一術語,而不用“黑話”,顯然具有將這類詞匯與其他詞匯一視同仁、平等看待的用意,這無疑是科學的態度。就學術研究而言,不管是什么性質的詞匯,本身是沒有高低尊卑之別的,所以對隱語也要跟其他詞語一樣給予關注。
那么,研究隱語有什么價值和意義呢?作者在“續編”的《漢語民間秘密語及其語源》中說:“唐宋以來流傳至今的民間秘密語文獻較少,而且由于流傳變異、方言差別、群體差別以及使用輯錄者大都文化程度較低等因素和影響,這些文獻的語言文字大都不很規范,方言字、俗體字、別字、錯字及語病較多。因而,有關的語源研究則有助于科學地整理、解讀和使用這些歷史文獻,以及正確解讀歷代含有這種語詞的包括筆記雜著、戲曲、小說等各類文獻。”這是很有見地的觀點。隱語中的詞語或語素都取自普通詞匯,二者是密不可分的,所以作者書中收錄的那些詞條對正確解析普通文獻中有關詞語也會起到重要的印證作用。下面列舉數例以見一斑。
詈語“王八”的理據是什么,自明代以來提出的新見層出不窮,但大都經不起推敲。該詞最早見于元代,寫作“忘八”。元施惠《幽閨記》第三十九出《山坡羊》:“咳!這個天殺的老忘八。”我們經過一番考查,指出自古以來人們治國修身齊家,講究“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八字。南宋以后,這八個字的排列順序固定不變,凡是提到這八個字的,都是這么個說法。由于恥是其中第八個字,故以“忘八”借代“無恥”(楊琳:《龜鴨王八語源考》,《中國文化研究》2006年第2期)。本書中收有“阿八”一詞,羅列了兩種文獻中的解釋:①衛大法師《江湖話·紅幫各地通行隱語·動物類》:“鴨:琵琶子,扁嘴,阿八,棉花包。”②李子峰《海底·各地通行隱語》:“鴨:扁嘴,阿八,棉花包。”鴨為什么稱為“阿八”呢?因為民間也用“鴨”指稱王八。元孔克齊的《至正直記》中說“世以鴨比喻五奴”,“五奴”就是縱妻行淫之人。“阿八”的字面意思相當于“老八”,也是指“恥”字。書中“王八”條收錄的文獻表明鴨也叫“王八”:《新刻江湖切要·鳥獸蟲魚類》:“鴨:王八。”清翟灝《通俗編·識余·市語》:“江湖人市語尤多,坊間有《江湖切要》一刻,事事物物,悉有隱稱。誠所謂惑亂聽聞,無足采也。其間有通行市井者,如官曰孤司,店曰朝陽,夫曰蓋老,妻曰底老,……鴨曰王八。”鴨叫“阿八”“王八”的資料表明,“王八”的理據與龜沒有直接關系,這可以佐證我們“忘八”源于“恥”為第八字的判斷。
書中還收有“王七”條:《新刻江湖切要·鳥獸蟲魚類》:“雞:王七;酉官;鳴老;得曉,斗子;響各。”雞為什么叫“王七”?這是順著鴨叫“王八”來的。“雞鴨”經常并提,雞在鴨前,鴨既為“王八”,雞自然就是“王七”了。可見弄清了真正的詞源,相關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不少方言中動物之雌性稱為“草”。如《三國志·魏志·杜畿傳》:“漸課民畜牸牛、草馬,下逮雞豚犬豕,皆有章程。”雌性何以稱“草”?古來有多種解釋,如“草”有雌性生殖器之義;雌性動物臨產前有銜草做窠的習性,故稱雌性為“草”;“草”之雌性義源自“木”“根”雌性義的感染。我們認為與雄性相比,雌性動物往往形體弱小,而草有弱小的特點,故稱雌性為“草”(楊琳:《“草”之雌性義考源》,《燕趙學術》2014年秋之卷)。本書中收有“草兒”一詞,出自三種文獻:①明佚名《行院聲嗽·人物》:“花娘:草兒。”②衛大法師《江湖話·紅幫各地通行隱語·人類一般》:“女人:地牌,草兒,利市。”③李子峰《海底·各地通行隱語》:“女人:地牌;草兒:利市。”稱女人為“草兒”與雌性動物稱為“草某”在文化觀念上相通的,可以互相印證。
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的人稱為“二流子”,理據不明。書中收有“擺瀏子”“擺柳”兩個詞條,引用的文獻資料是:《切口大詞典·盜賊類·偷雞賊之切口》:“擺瀏子:賊要小便喊斯語請同行者稍候再行竊之語也。”衛大法師《江湖話·紅幫各地通行隱語·一般人事類》:“女人小便:擺柳。”《江湖走鏢隱語行話譜》:“小解:擺柳。”李子峰《海底·各地通行隱語》:“女人小便:擺柳。”方言中稱男陰為“溜子”(亦作“流子”)。李榮主編《現代漢語方言大詞典》綜合本:“的溜子,忻州,①隱語,男陰。②品行不好的人(含斥責意)。”“雞溜(子),忻州,赤子陰。”顯而易見,“擺瀏子”“擺柳”之所以表示小便,是因為“溜”(包括“瀏”“柳”等)有男陰義,“擺”即擺動。曲彥斌主編《俚語隱語行話詞典》:“擺淋棍兒,舊時山西等地理發業指小便。”“淋棍”就是男陰。將“擺瀏子”與“擺淋棍兒”對照比觀,“瀏子”含義不言而喻。有些隱語中用“擺柳”特指女人小便,那是詞義的縮小。拿生殖器指罵厭惡的人是各語言中常見的詞匯現象,所以“二流子”是拿男陰指稱不務正業的人。“二”也有男陰義,俗語中稱為“老二”。哈爾濱話中稱游手好閑的人為“二脖溜子”,“二”“脖”“溜”同義連文。山東話中(如濟南、利津、牟平等地)把二流子或流氓叫“流球”,也寫作“流囚”,“流”“球”同義連文。這都跟“二流子”類似。
書中還有“小綹門”的詞條:云游客《江湖叢談·江湖之金點·小綹門》:“‘小綹門,是專在人群里竊取他人財物的,社會的人士叫他們為‘小綹。”小偷還有叫“小捋、小柳、小蹓、小李”等名的。明葉盛《水東日記》卷三:“蜀人以交子貿易,藏腰間,盜善以小刃取之稠人中,如己物。公捕獲盜人,使疏其黨,得十余輩,黥流之,盜遂絕。此即今京師小李之類。小李云者,意其為昔時此賊之首,猶健訟者所云鄧思賢耳。”其由來或以為昔有柳姓或李姓者為賊首,或以為“搜牢”(擄掠)音轉,均臆說無據。“綹”也是用男陰貶稱小偷,“李”是“綹”之音轉。《漢語大詞典》:“綹子,方言。土匪幫。”這又是拿男陰指稱土匪,與“棒老二”相同。
通過上面舉的一些例子我們看到,該書收集的資料對詞匯研究是很有價值的,而這類詞匯普通的詞典是不收或收錄很少的,這就體現出編纂這種書的必要性了。只可惜該書收編的文獻未免少了些,這種資料性質的工具書收編的文獻自然是多多益善,若能把清代以前或是1949年以前的隱語資料盡可能地搜羅齊全,那就厥功至偉了。我們期待這種隱語匯釋大全的問世。
歷史上的隱語文獻大都是坊間書商刻印的,往往質量低劣,不但書寫潦草,而且存在不少頁面印刷不清的問題,給字形辨識造成困難。該書中收錄的一些條目因原書字形難以辨識而用虛缺號□表示,這也是事出無奈。不過,在一部書有多種版本存世的情況下,如果能找到多種版本互相比對,有些不識之字就有可能辨識出來。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