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被虛榮燙了一個洞

花小鴨

一

我17 歲那年，讀高二，每天背著如山一般高高聳起的書包往返于家和學校之間，廢寢忘食、拼盡全力地為高考做著準備。

或許是我的努力起了作用，高二第一學期的期末考試，我的成績竟然從中下游成功逆襲到了班級的第一名。為此，老班特地給我媽楊麗琴女士打了電話，說我是個可塑之才，堅持下去高考時可能會成為一匹“黑馬”。

我媽在電話這邊假模假樣地謙虛著，說我還需要再努力。電話掛斷的那一瞬間，她徑直跑出家門以最快的速度召集了左鄰右舍，隨后我隔著厚重的房門都能聽見她那夸張的嗓音：“今天晚上，我不和你們搓麻將了啊，我家孩子這次期末考了個全校第一，她們班主任特地給我打來電話說我教育出了一個好女兒，說我家孩子聰明，高考時一定能考上清華。晚上我得給她做點好吃的，搓麻將你們就再另湊人吧。”

我坐在房間的沙發上，很想沖出去糾正她：“我只是考了全班第一，不是全校第一；老班只是說我堅持努力下去高考可能會考得更好一些，并沒有說我一定能考上清華；還有，我的成績能有所提升并不是因為我聰明，而是因為我努力，半夜你打完麻將回來倒頭就睡的時候我還在臺燈下默默苦讀。”

但最后，我什么也沒做，只是暗自嘆了口氣。

二

第二天一到學校，我的座位旁邊就圍上來很多人，大家七嘴八舌，問我是不是之前都保留了實力，現在高考要到了才開始“真人露相”。我默不作聲，沒有把我連著熬了三個月的夜做習題的事情說出去。旁邊的同學搖晃著我的胳膊，問我這段時間晚上都是幾點睡的，我定了定神，故作輕松地說：“就晚自習結束以后回家就睡了啊。”同學們紛紛對我豎起大拇指，說我是天賦異稟，看向我的眼神中充滿了欽佩和羨慕。

我好像突然之間能明白楊麗琴女士在鄰居之間故意夸大事實的那種心理了。眾人贊賞、欽佩和羨慕的目光好像是一片片軟綿綿的云，能把人托到云端去。說到底，我和楊麗琴女士其實是一種人，骨子里都流著一樣的血。

那天是周一，學校舉行升旗儀式，我因為肚子痛和老班請了假，從廁所回到班級時，我站在教室門外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沒看出來林子一竟然考了個全班第一，最近老班對她都和藹了不少，升旗儀式不是值日生竟然還能請假，簡直是老班的新寵啊。”

“你還嫉妒上了？有本事你也考個全班第一啊！”

說話聲靜默了幾秒，隨后我聽見男生放低了的聲音：“不過你說，是不是學霸都長得一言難盡啊，我第一次見林子一還以為她是個男生，一點也不可愛，應該不會有男生喜歡她那個樣子的。”

后面的對話我沒有繼續聽了，我放輕腳步，轉身重新走回了廁所，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似的，莫名地難受。直到升旗儀式結束，我才從廁所里出來，尾隨著回班級的人群走回教室。

回到座位以后，我心跳得很快。我微低著頭，目光卻緊盯著門口。同桌姜思瑤大喇叭般的和旁邊的同學說著隔壁班的班花又收到了幾封情書，我深吸了口氣，正了正身子。

姜思瑤坐回了座位上，我假裝從書包里掏書，手卻故意帶出了那封信。信掉在了地上，姜思瑤低頭去撿，我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嘈雜的空氣中依舊聲聲清晰。下一秒，姜思瑤已經站起了身：“我的天啊，這是姚旭寫給你的情書嗎？”

我假裝有點惱怒地從姜思瑤手中搶回了那封帶有署名的信，卻故意對她的話不做回復。緊接著，全班同學的眼光都被姜思瑤吸引了過來，她兩只手像是擴音喇叭一樣放在嘴邊：“天啊，隔壁班的班草竟然給林子一寫情書了，大新聞啊！”

臉十分合時宜地紅起來，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害羞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因為心虛和緊張才紅了臉，血液此刻在我的身體里像是被燒沸了般。

姚旭是隔壁班的班草，品學兼優，幾乎每天都會有不同的女生去他們班后窗戶那里偷看他，送情書和禮物的人更是層出不窮。如今，這樣一個風云人物給我寫了情書，很難不讓人對我另眼相看。

眾生嘈雜間，我偷偷抬眼去看剛剛在教室里討論我的那兩個男生，只見他們也是一臉詫異和不可置信，心里突然就有了種塵埃落定般的安穩。

三

因為連著兩件大新聞都發生在我身上，一時間我在班級的關注度高了不少，同學們看向我的目光中也多了很多羨慕和欽佩。

我很滿意這種現狀，感覺像是在一片黑暗中，獨獨有聚光燈打在自己身上一樣，虛榮心像是陽光充足、雨水豐盛下的藤蔓，彎彎曲曲地長到了云端。

直到老班來叫我去辦公室。

我利落地起身，挺胸抬頭，感覺自己像是去領獎一樣，但其實我內心很慌張，像是早有預料一般。

到了辦公室，我一眼就看見了站在角落里低著頭的姚旭。老班把我領過去，隨后和姚旭的班主任對視了一下，姚旭便被她帶出了門。老班把門推上，聲音依舊和藹：“老師聽說姚旭給你寫了情書，是真的嗎？”

我從來沒想過這件事會傳到老班耳中。我心慌地咽了口口水，緩緩低下頭，沒說話。老班又說：“是這樣的，姚旭他們班主任聽說他給你寫了情書，想對他進行一番開導，但是姚旭怎么都不承認這件事情，所以老師想把你叫來問一下。不過你不用害怕，這件事情你是沒有什么過錯的，你只需要實話告訴老師，姚旭是不是給你寫了情書？”

我感覺自己已經緊張得要窒息了——要和老班實話實說嗎？

那樣的話我的謊言不就被拆穿了？同學們會怎么看我？可是如果不說的話，姚旭可能就要被冤枉了，到最后可能還會因為死不承認而被叫家長。我突然有點后悔，為自己之前沒經深思熟慮就編排出的那個謊言。

老班見我沒說話，以為我是想替姚旭打掩護，她失望地招了招手：“先回去，回去好好想想。”

我低著頭弓著身子走了出去。在辦公室外面，我又看到了姚旭和一臉恨鐵不成鋼的他的班主任，只不過一秒的視線交錯，我就看見了姚旭的目光中充滿了輕松和感激，那樣子好像是在說“幸好有你替我做證”。我離開辦公室的腳步加快了幾分，走廊的風一陣又一陣地打在我的臉上，淚珠被吹碎在風中。

姚旭寫給我的確實是一封信，但不是什么情書。上學期期末考，我的語文成績考了全年級組第一名，作文被印成范文分發到全年級組同學的手中。姚旭的信就是在那之后傳到我手中的，他看到我的范文中有一個句子很眼熟，但是在網上又沒有找到原句，問我是不是化用了哪個句子，所以才有了那封信。

姚旭應該不知道，我利用了他的樂于好學滿足了自己的虛榮心，到最后連一句實話都不肯替他說。這樣的我，連我自己都覺得無比厭惡。

四

后來，我向老師遞交了那封姚旭寫給我的被誤以為是情書的信，也在同學們的一次玩笑話中否定了那是一封情書，同學們看向我的目光開始變得如常，我雖心有失落，卻也不打算再去補救什么。我開始全身心投入到學習中，陽光打在課桌上，沿著書本翻動的痕跡跳躍著，日子就這樣繼續平靜地度過。

那一年，我18 歲，正式成為高考大軍中微不足道的一名預備考生。班會課上，我因為學習成績的進步，被老班叫到講臺上去分享學習方法。

從座位旁走到講臺上，我挺胸抬頭，每一步都走得無比堅定。

在老班和同學們贊賞的目光中，我說出了我曾經熬夜到凌晨刷題的日子，說出了我曾經一邊吃飯一邊背單詞的生活，說出了我每次月假都依舊不休息的狀態，最后我說：“我從來不是一個天賦異稟的人，我只是，一直在努力。”

臺下掌聲雷動， 同學們有沒有原諒我之前說過的謊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 在那一刻， 那些曾經被我隱藏于黑暗之中的默默努力和拼搏過的日子都見到了光，陽光之下的它們靜靜地散發著光彩，照耀著我一次又一次向上攀爬的成績單。

那一年，我的學習愈加緊張起來，楊麗琴女士不再整夜出去打麻將，她會在我挑燈苦讀時輕手輕腳地為我溫上一杯牛奶。和鄰居聊天時，她也不似從前那般說話毫無分寸了，或許是害怕給我增添壓力，更多時候，她只是默默坐在一邊傾聽。

18 歲，我從時光的洪流中成長過來，一切好像并沒有太糟糕。

（摘自《中學生博覽·甜橙派》2020 年第24 期，本刊有刪節，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