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晶晶
在馬克思與正義的爭論中,艾倫·布坎南是較為出色的一位。作為杜克大學公共政策與哲學教授,不僅致力于倫理學和社會正義理論的研究,也關注社會現實問題。其代表作《馬克思與正義》奠定了馬克思正義理論的基本旨趣,隨后又陸續發表《正義、合法性與自決》和《馬克思、道德與歷史》等著作,對馬克思正義思想的解讀作出了重要貢獻。他立足于“非法權”的外在批判視角,通過對剝削、異化和權利等概念的深入批判,揭示了馬克思正義思想的理論實質,開啟了重構馬克思正義理論的思維范式,成為研究正義問題必不可少的理論參考。
在布坎南看來,馬克思正義理論帶有明顯的黑格爾思維印記,其歷史哲學思想源于對黑格爾國家理論的深刻反思,由此開啟了對國家本身的內在批判。在黑格爾看來,國家是理性精神充分發展的產物,是主、客觀自由整合的結果,故而成為正義的化身。通過對國家出現前政治組織形式的考察,黑格爾揭示了其法權制度的不公正,這種不公正既表現為一種抽象的自由觀念,也是一種相對局限的自由意識。黑格爾將其精神觀念塑造為正義的理性形式,認為神的行為是自覺意識發展的結果,最終走向絕對精神的死胡同。布坎南認為,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是神正論的——試圖將世界中如此明顯的非理性、破壞性與理性是支配歷史的創造性力量的命題做一調和。〔1〕而馬克思找到了自由意志的物質基礎,建構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研究范式,從而奠定了馬克思正義觀的思想前提。
一方面,布坎南指出馬克思在剖析黑格爾國家理論的基礎上,揭示了主觀自由與客觀自由的內在背離。在法哲學中,黑格爾闡釋了制度如何體現充分發展的自由觀念,并最終通過國家這一實體得以呈現。主客觀自由間最好的區分是通過倫理與道德、客觀意愿和主觀意愿來實現。道德設定了行為可允許的范式,即遵從良知反思自己的選擇。倫理主要借助社會價值來實現,它要求的道德主體是存在于制度、實踐和法律框架中的社會存在者,且已內化為社會的各種行為規范和制度準則。在黑格爾看來,倫理與道德的區分表現著主客觀意愿的關系。主觀意愿是人們依據自己的優先性和獨立價值,處于自身原因作出的決定,帶有明顯個人主義色彩;客觀意愿是社會的、非反思的和充滿內容的,是由制度的對象化原則或價值觀所決定的。至此,黑格爾認為主客觀自由的劃分意義得以彰顯,前者是通過主觀意愿去行動的自由,后者是通過客觀意愿行動時所擁有的自由,而國家恰恰實現了主客觀自由的融合。如果主觀自由不以某種方式保持在適當范圍,就不可能有真正意義上的國家存在。
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深刻剖析了自由的實質,即絕對精神或上帝理念的顛倒,本質上仍屬于思辨哲學范疇。宗教是人的本質在幻想中的實現,是人創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創造了人。馬克思試圖將被黑格爾顛倒的自由意識和現實世界的關系擺正過來,人的自我異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后,揭露非神圣形象的自我異化成為歷史哲學的首要任務。真理的彼岸世界消逝后,歷史的任務就是確立此岸世界的真理,于是對天國的批判變成對塵世的批判,對宗教的批判變成對法的批判,對神學的批判變成對政治的批判。〔2〕通過對國家制度和法哲學所維護的統治階級意識形態的批判,馬克思揭示了主客觀自由的內在背離,其矛盾沖突并非通過國家形式即可解決。德國的國家哲學和法哲學在黑格爾著作中得到了最為系統的闡釋,對法哲學的批判就是對現代國家以及同它相聯系的現實所作的批判,是對整個德國政治意識和法意識的否定。德國國家學說的現狀表明現代國家的未完成,是國家機體本身的內在缺陷。布坎南認為,馬克思超越了黑格爾思辨哲學本身,找到了上帝存在的物質基礎,實現了理念世界向現實世界的重大轉變,這是一種徹底的革命和普遍的自我解放。
另一方面,布坎南認為馬克思承襲了黑格爾的市民社會概念,并通過揚棄市民社會本身消除其矛盾沖突。黑格爾的“市民社會”指代16、17世紀出現在西歐的簡單資本主義社會形式。它不僅是城鄉對立和社會分工的產物,也是私人利益交換的場所,更是私有產權制度和世界市場發展之必然,本質上是與政治國家相對應的私人領域。在黑格爾看來,市民社會受主觀自由支配,勞動對象是主觀自由對象化的例證,且主觀自由隨著市場發展演變為一種選擇職業和私有財產的權利。雖然黑格爾重視市民社會的主觀自由,但也看到了由自由演變而來的市民社會之惡,這是主觀自由發展過程中不可避免的結果。針對如何消除市民社會之惡,布坎南勾勒出三條路徑:激進者路徑、社會向善者路徑和改良主義者路徑。他認為,馬克思屬于激進者路徑,試圖通過消除市民社會本身來消除市民社會之惡;黑格爾拒斥激進者路徑,主張保留市民社會,通過國家對勞動分工的安排加以控制,寄希望于政府的法律政策和官僚政治精英的保護;而改良主義者深信,不摧毀市民社會,這種惡的程度也是可以緩解并最終消除的。布坎南認為,馬克思在這一問題上走得更遠,只有確立消滅事物本身的評價標準,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市民社會的矛盾沖突。對于那種要在主觀自由和客觀自由之間作出明確區分的評價標準,就像市民與公民之間的沖突一樣,最終會過時的。〔1〕
馬克思和黑格爾雖然認為市民社會之惡是不可規避的,卻拒斥對私有財產不受限制的權利,試圖以某種方式消除惡之根源。馬克思將市民社會總結為經濟關系的總和,實現了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的歷史突破。在《論猶太人問題》中,馬克思指出完成了的政治國家,其本質是人同自己物質生活相對立的類生活,這種利己的生活存在于市民社會之中,而國家是自由理性的代表,通過立法形式規避市民社會矛盾,黑格爾正是在此意義上認為國家決定市民社會。馬克思不以為然,在政治國家真正形成的地方,人不僅在思想意識中,而且在現實生活中,過著天國的塵世的雙重生活。前一種是政治共同體中的生活,在這個共同體中,人把自己看作社會存在物;后一種是市民社會中的生活,在這個社會中,人作為私人進行活動,把他人看作工具,把自己也降為工具,并成為異己力量的玩物。〔2〕顯然,這兩種生活之間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造成了人本質的內在悖離,而政治國家在現實生活中往往維護特殊階級利益。布坎南認為,馬克思的論證方式不同于黑格爾且更有啟發性,真正的人類社會將實現法權觀念與法權制度不再必要。
在布坎南看來,馬克思通過對黑格爾國家觀和市民社會的深刻剖析,建構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基礎,從而開啟了批判資本主義正義之路。黑格爾市民社會和法權概念不僅構成了馬克思正義理論的來源,也揭露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非正義性的根源。〔3〕雖然馬克思承襲了黑格爾歷史哲學的諸多問題,但其分析深度卻呈現出一種斷裂式的跨越。通過對黑格爾之根的梳理,布坎南揭示了馬克思正義思想的來源和存在基礎,為正義理論的重構奠定了前提。
在布坎南看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正義的批判及其共產主義轉變是人類歷史上的一場變革。布坎南認為,伍德等人的分析依舊局限在法權的評價視域內,至多只是一種“內在批判”,而馬克思超越了法權的評價視角,實現了“內在批判”向“外在批判”的轉變。所謂“內在批判”是依賴法權和正義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本質上仍然維護資本主義制度;而“外在批判”則是對制度存在前提的深刻批判,旨在消滅資本主義制度。正義作為一種補救性價值,本身存在理論缺陷,而共產主義超越了正義的社會環境,本質上是權利和正義不再成為必要的社會,自然成了“非法權”的社會。
首先,布坎南認為馬克思在對共產主義的描述中滲透著類本質概念向社會關系的轉變,從而構成了非法權評價視角的重要前提。在布坎南看來,《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主要是從類本質的角度論證了共產主義社會,先設想了人的類本質是一種自由自覺的勞動,在資本主義條件下,這種勞動發生了異化,轉變為異己的力量,而共產主義揚棄了異化勞動,是人的類本質的一種復歸。人的類本質在于其獨特的人類能力,人具備在和諧意義上的社會進行生產的能力,并且人同他人的關系所展現的和諧的合作水平是衡量他的類存在的實現程度的尺度。〔1〕布坎南指出,馬克思的類本質概念是一個評價性或規范性概念,充當批判當前社會和過去社會的中介。馬克思并不否認人的能力在資本主義的社會發展,資本主義生產脫離了早期的生產方式,使得生產性活動成為一種有意識的存在,催生了資本主義無限增長的內在需求,這也是異化勞動產生的根源。資本主義社會的物質生產特性決定工人無法控制自己的勞動產品,必須采取異化形式。當生產者意識到自己的勞動僅僅作為工具而存在,而非工具性的生產活動構成了自己作為特定物種的存在方式時,異化勞動才能超越自身。共產主義克服了類本質的異化形式,使人的能力以最適當和完美的形式呈現,實現了人之為人的本質力量。
布坎南認為,馬克思中期和晚期對共產主義的描述,更多呈現為一種生產關系或社會關系的視角。《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潛在地蘊含著共產主義作為一種社會形式的表達,人們出于自身興趣而不是謀生手段從事生產活動,和諧的社會關系使得人的個性得到充分展現。在《哥達綱領批判》中,這種描述細化為具體的分配原則。在劃分共產主義兩個階段后,初級階段的分配原則是“按勞分配”,即以個體向社會所提供的勞動為尺度進行社會總產品的分配。布坎南指出,這顯然是一種分配正義原則,訴諸權利需求的滿足,而在高級階段,生產力的增長和社會關系的和諧使得“按需分配”成為必然,這意味著權利原則不再必需,而正義原則也將被超越。分配正義原則是針對稀缺物品所提出的處置依據,當社會發展超越了稀缺物品范圍,這種規范也就失去了存在意義。按需分配原則的滿足標志著需要正義分配之環境的終結,共產主義社會不是一種“正義”的社會或者維護任何一種“權利”的社會。〔1〕共產主義實現了創造需要、合作生產活動的需要和自主生活需要的滿足,具有無可比擬的優越性。因此,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控訴標準是外在于資本主義社會的。
其次,布坎南強調馬克思通過權利和正義揭開資本主義非正義性的深刻根源,從而構成了非法權評價的核心。法權概念在社會哲學中發揮著解釋性和批判性的作用,前者依賴理論在制度和實踐中所體現的概念,后者則是以權利或正義之名對社會作出根本評價。馬克思拒斥把法權概念作為解釋社會的根本性概念,他認為對一個社會基本的生產力和生產過程的分析比起該社會正義和權利之概念以及它們賴以體現的法權制度,更能在總體上提供理解該社會的關鍵。〔1〕在伍德看來,正義的標準只有依賴與之相適應的生產方式才有意義,工人與資本家的等價交換符合正義標準。霍爾姆斯特倫認為,伍德抽離了市場交易環境,忽略了資本家對生產資料的絕對控制。布坎南指出,這是對資本主義固有的平等、正義概念的內在批判,一旦超出交易視角,等價交換的平等就會轉變為深刻的不平等。布坎南凸顯了生產—分配環節的重要作用,資本主義的根本缺陷存在于生產過程中,正是這種缺陷使得權利原則成為必需。而共產主義超越了正義的社會環境,使得正義和權利轉變為“過時的語言垃圾”和“意識形態的胡說”,最終分配正義的原則不再成為必要。在共產主義社會,個體轉變為合作的、公共性的存在,人類將在工作和合作中得到內在滿足,這種生產方式的優越性不在于社會保障個體參與生產控制,而在于沒必要依賴任何制度機構加以強制執行。
在布坎南看來,正義環境是正義要求所無法滿足的,而塔克把正義和分配正義混為一談,并未對分配正義形式加以區分,從而排除了內在批判的可能。權利概念與特定歷史階段生產力水平相適應,馬克思并沒有用高級的共產主義權利代替有缺陷的資本主義權利,他堅信在共產主義社會,不存在階級和階級矛盾,沖突已減少到沒有必要靠一套權利制度加以保障的程度,權利將隨著國家的消亡而消失。布坎南總結馬克思認為權利和正義是過時的意識形態,原因有三:一是馬克思的唯物主義分析導致他在總體上拒斥法權概念的任何根本性解釋;二是在他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中,正義和法權概念沒有起到主要作用,他的批判外在于正義和權利視角;三是馬克思認為共產主義的正義和權利概念無論對于激起或解釋革命動機,還是作為尋找新社會的基本的規范準則來說,都是沒有必要的。〔1〕然而這種不必要并非排除過渡階段存在的可能,內在批判只是用來駁斥意識形態虛假性,并沒有充當共產主義的評判標準。承認個人是具有交易權利和參政權利的存在只是一種抽象觀念,卻起著基礎性作用。而共產主義實現了對資本主義的內在超越,本質上是一種非強制性的社會組織形式,是一種自覺的和諧秩序的建構。
最后,布坎南認為異化和剝削之間存在關聯,共產主義是非扭曲的現實需要,人的自我實現構成了非法權評價視角的價值旨趣。馬克思曾詳細區分對象化和異化概念,對象化是主體作用于客體的過程,而異化是一定歷史條件下人與被改造對象之間扭曲的關系。大多數產品都是對象化的結果,當且僅當對象化過程由某種社會關系主導時,對象化過程才會導致異化。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物占主導地位,而人只是作為物的手段而存在,工人淪為剩余價值的附屬物。布坎南指出,馬克思的剝削概念包含三層含義:一是資本主義勞動過程中的剝削概念;二是適用于一切階級社會勞動過程的、跨歷史的剝削概念;三是不局限于勞動過程本身的一般剝削概念。資本主義勞動過程的剝削是資本家對工人剩余勞動的無償占有,本身就是異化勞動的表現形式,也是馬克思深惡痛絕并予以譴責的對象。在資本主義社會之前也存在剝削,只不過表現為一種被迫的無償勞動,勞動者本身無法支配自己的勞動產品。布坎南相信馬克思在更為寬泛的意義上使用剝削概念,而不是將其局限在特定的階級關系中,甚至還擴展到家庭內部和國家機器層面,剝削廣泛存在于各個領域,本質在于維護特殊階級的利益需求。
布坎南指出,剝削概念和異化理論的關聯在于:異化理論通過對人類被利用的方式和這種利用對人類傷害的形式作出系統化的分類,為剝削概念提供了內容。〔1〕馬克思指出,資本主義勞動過程的剝削依賴貨幣形式的資本、大批自由的工人和壟斷生產資料的少數人,而這三個條件的共同要素是異化。在《論猶太人問題》中,馬克思用異化把貨幣形式的資本描述為資本家借以剝削的媒介;而《1857—1858手稿》則把封建農奴脫離封建領主的解放過程看作工人與生產資料相疏離的過程。異化不僅解釋了剝削的產生條件,也拓展了剝削的適用范圍,使其在雇傭勞動之外同樣具有普遍性。資本主義剝削折磨著人的肉體和心靈,加速了工人的普遍貧困,使工人產生一種被現實扭曲的需要。這本身就是有缺陷的生產方式,是資本主義自身無法逾越的內在界限。而共產主義作為資本主義的克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再扭曲,社會生活的外在表現和深層本質之間的差距也將不復存在。馬克思賦予共產主義的特性是一個人的需要的充分滿足不會阻礙其他人需要滿足的和諧狀態。〔1〕當非扭曲的偏好得到充分滿足并建立相對穩定的社會秩序時,個體可以根據非扭曲的偏好從事活動,此時的生產活動是自由而不是強迫的,是互利而不是有害的。共產主義是對非扭曲需要的現實滿足,本身就蘊含著消除異化、超越剝削的內在力量,其價值指向人的自我實現。
布坎南通過辨析法權概念的解釋性與批判性作用,區分了馬克思對分配正義的權利與非分配正義權利的批判,進而實現了“內在批判”向“外在批判”的轉變。這種“外在批判”既包含來自另一正義觀的批判,也包含完全超出正義視角的新思考。共產主義作為一個超越權利和正義的非剝削性社會,揚棄了資本主義正義的意識形態性,從而使得權利和正義的原則不再必要,本質上是一種內在需求的滿足而不是一種扭曲的現實需要。
布坎南對馬克思正義觀的重構是剖析馬克思正義思想的一次有益嘗試,尤其是超越法權的外在批判。布坎南認為,馬克思不僅對資本主義權利和正義做了深入剖析,也批判了一般的權利和正義概念,重構了一個超越法權概念的共產主義社會形態。共產主義超越了正義的社會環境,這意味著法權概念不再成為維系社會運行的必需。但布坎南始終并未明確指出超越法權的外在批判的具體內涵,在論證的過程中也存在過度解讀的思想傾向和自相矛盾的地方。雖然聲稱堅持歷史唯物主義,但解讀時卻將之束之高閣,脫離社會生產關系和經濟關系抽象談論正義范疇,注定與馬克思漸行漸遠。對此我們需要辯證看待,汲取有益的思想精華。
一方面,布坎南遵循了馬克思正義思想的批判本質,在區分內在批判與外在批判的基礎上,較為全面地揭示了共產主義的優越性,進一步豐富了馬克思正義理論內容。作為分析馬克思主義學派的重要代表,布坎南正義思想誕生于自由主義和國外馬克思主義的激烈交鋒中,并且隨著爭論的發展而發展。總體來看,布坎南基本堅持了馬克思主義立場,對正義思想進行了較為中肯的解讀。面對馬克思正義理論所遭受的種種誤讀和批判,布坎南試圖站在馬克思主義視角以嚴謹的邏輯進行回應,維護了馬克思主義的權威。他承襲了馬克思歷來的批判傳統,通過深入剖析法權概念在社會發展中的作用,揭示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非正義性的根源。不論是生產—分配關系視角的凸顯,還是梳理黑格爾市民社會和歷史哲學理論,都彰顯著一種嚴謹的學術風范。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功能的解釋建立在資本主義制度的基礎上,但是他對資本主義的評價卻是站在自己的倫理立場之上。〔4〕在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中,布坎南認為馬克思有基于正義、權利的法權概念的內在批判(次要的輔助性作用),也有來自生產方式本身的批判,即非法權的外在批判。在當下資本主義發展勢頭依然迅猛的條件下,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矛盾相對緩和,但無產階級的根本地位仍未改變(生產資料的所有權仍然掌握在資本家手中),在此背景下拒斥正義顯然是不合時宜的。布坎南通過內在批判和外在批判的構建,不僅深刻剖析了生產方式非正義性的根源,也從道德和生產方式的角度論證了共產主義的優越性。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身的缺陷決定了必須依賴權利和正義維系自身運行的社會機制,而共產主義超越了正義的社會環境,實現了非扭曲需要的滿足,從而使得權利和正義的存在不再必要。因此,共產主義社會是一個超越權利和正義的社會,其價值指向人的自我實現,這是共產主義社會相比于資本主義社會無可比擬的優越性。〔5〕布坎南對馬克思正義觀的重構貢獻了許多富有原創性和啟發性的思想,進一步豐富了馬克思正義理論,是一次有益的探索和嘗試。
另一方面,在布坎南對馬克思正義觀的重構中,存在對文本過度解讀的傾向和自相矛盾的地方,并未真正厘清馬克思正義思想的豐富內涵及其歷史唯物主義底蘊。在布坎南對馬克思正義思想的解讀中,確實有一些觀點較為新穎,但深入思考會發現其中夾雜著作者的諸多論斷。如果布坎南沒有把剝削實質是異化的結論強加給馬克思,他就無法證明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非正義性的批判。在論證共產主義優越性時,布坎南似乎已經預設了馬克思認為共產主義不需要任何強制性原則來協調利益沖突,進而總結出共產主義是超越權利和正義的社會,這一點是值得商榷的。共產主義到底是一個正義的社會,還是超越正義的社會,馬克思并未明確指出。由此可見,在馬克思并未給出實質性結論的地方,布坎南作了一定程度的主觀猜測,從而帶有過度解讀文本的思想傾向。此外,布坎南認為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剖析有其內在批判視角,但又指出正義和權利等法權概念本身就存在缺陷,其論證方式自相矛盾,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對歷史唯物主義的誤讀。布坎南還在不同意義上使用正義和權利概念,并未對二者的語境加以嚴格區分,從而導致了脫離具體的經濟關系抽象地談論正義概念的問題,〔6〕最終與馬克思正義思想漸行漸遠。其實,在馬克思看來,共產主義社會是法權概念走向消亡的社會,但卻不排斥一種內在的正義需求,共產主義仍需價值層面的正義加以引導,協調人與人之間的利益沖突。因此,共產主義社會不是一個超越正義的社會,反而是以正義為前提的社會,是一個真正實現正義的社會形態。這對于現階段我們深入理解社會公平正義問題具有重要的方法論啟示,我們理應以此建構社會正義理論。
黨的十九大作出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的重要論斷,并提出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為我們深刻理解現階段公平正義問題提供了現實依據。隨著全面改革的不斷深化,社會生產力發展水平得到了顯著提升,人們的物質生活得到了極大改善,精神文化需求日益彰顯,從而使得公平正義問題日益重要。正義不僅是一種事實判斷,最主要的也是一種價值判斷。正義的標準是內在于社會的,它不僅能夠為個體行為提供價值指引,也為建構一個理想的社會提供內在規范。布坎南對正義的解讀與特定的生產方式相結合,主要針對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條件而言,認為資本主義條件下的正義是一種形式上的權利平等,而共產主義社會是一種非扭曲現實需要的滿足。社會主要矛盾的變化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的現實基礎,決定了建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正義觀的重大意義。尤其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之后,財富分配的不公和兩極分化等問題隨之出現,人們在調動主動性積極性的同時越來越關注自身權利和現實需要。這不僅是任何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產物,也是與現階段生產力水平相適應的必然結果。
建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正義觀必須植根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實踐,從現階段生產力發展水平出發,充分汲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資源優勢,在堅持社會主義制度優越性的前提下,充分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更好地發揮政府的宏觀調控,不斷完善社會再分配制度,縮小收入差距,致力于實現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正義不僅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也是維系社會良性運轉的內生動力,是衡量一個社會進步與否的重要標準。中國特色社會正義觀內涵十分廣泛,涵蓋政治、經濟、社會等方面,不僅要以“權利公平、機會均等、規則正義”為價值目標,也要建構以“人的主體性”為核心的制度體系,從而超越形式正義,走向一種實質正義。在具體的社會實踐過程中,我們要正確處理效率提升與公平正義的內在關系,既要高度重視公平正義問題,又不能以犧牲社會效率為代價,要努力保持二者之間的動態平衡。公平正義問題的解決,歸根結底需要物質財富的增加和社會生產力的發展,把蛋糕分好的前提就是將蛋糕做大。但與此同時,也要在社會分配和再分配的過程中,彰顯公平正義的內在要求,以具體有效的實踐舉措縮小貧富差距,保障低收入群體的合法權益,為建構一個公平合理的分配格局奠定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