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池海莊詩風辨析

李能知 熊 瑤

菊池海莊（1799—1881），紀州棲原人（今日本和歌山縣南部有田郡田棲川村棲原），是江戶后期到明治初期的漢詩人，名保定，字士固（有梁川星巖等人在序文中稱子固，《溪琴山人第四集》所收詩也作《南紀子固題》），小字駒次郎，初號溪琴，后以海莊為號，另有東籬黃花生、海叟、七十二蓮峰、生石、慈庵等別號，以“菊池海莊”一名最為常用。豬口篤志曾評價他是“紀州所生祗園南海以后第一詩人”，在江戶后期詩壇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他的漢詩同時受到當時及后世中日兩國文壇的認可。清代學者俞樾（1821—1907）在《東瀛詩選》中選錄了海莊37首漢詩，并評價道：“士固生于偏僻之壤，而能以詩鳴。其五古頗得沖澹之致，七古則雄奇飄逸，有謫仙余韻。近體詩亦多可者。”〔1〕冷云釋果題詩贊曰：“方今風騷壇，牛耳非君誰……光曜扶桑枝，赫赫六十州。不朽大名垂，流傳到西土。”〔2〕近代黃遵憲也稱其詩“骨氣極好”。

菊池海莊的漢詩創作經歷了大致三個階段：“其詩初學南宋，深信楊范。”以《溪琴山房詩》為界，“變宋為三唐，為漢魏六朝，古奧深遠，高華猶逸”。〔3〕中年時“乃究三唐，窺六代，心醉陶韋，目擊王孟，以高淡為要”。〔4〕其詩風格多變，深受江戶后期詩壇“折衷論”的影響，廣泛學習中國詩人，如陶淵明、王維、李白、杜甫、柳宗元、王士禛等。詩友仁科白谷稱其為“詩禪”，又說“其詩得于韋柳者多矣”；冷云釋果評價其詩“神韻逼王孟”；清代學者王梅葊贊他是“東方王新城”，即“東方王士禛”；齋藤拙堂則說他“七古學太白，出入元遺山劉青田諸家”。由此產生了一些值得探討的問題：菊池海莊對哪位中國詩人的接受度最高？最主要的詩風是什么？其詩風形成的主要因素有哪些？

一、菊池海莊開放包容的詩學觀

江戶后期是漢詩的成熟期。此時明“前后七子”的古文辭派衰落，繼之而起的是喜尚宋調的江湖詩社，大力倡導以陸游、楊萬里等為代表的清新性靈的宋詩，擁護袁宏道、袁枚的性靈說。但江戶后期清詩的傳入，打破了這種局面，清詩、宋詩、明詩、唐詩各有擁躉，漢詩人也紛紛轉益多師，從各種詩風中汲取營養，不再局限于某一個時代的詩風詩論。對于格調說、神韻說、性靈說也各有攝取，最終演變成“折衷論”。菊池海莊就受到此期詩壇的影響，詩作中既有“格調說”的影子，也不乏“神韻說”“性靈說”的蹤跡。

按照時間順序，海莊出版的詩集有《秀餐樓集》（也稱為初集）五卷、《溪琴山房詩》六卷、《海莊集》三卷，還有一冊《溪琴山人第四集》收錄了詩人50歲至52歲的詩歌，未刊行，只有寫本。而真正能代表海莊詩歌水平、使海莊詩名遠揚的是《溪琴山房詩》與《海莊集》，也分別稱為二集和三集，是本文研究的重點。

海莊詩集中引用的詩人有（○表示引用頻次較高）：1.晉代：謝安、謝靈運、陶淵明○；2.唐代：孟浩然、王維○、李白○、杜甫○、李賀、柳宗元、韓愈、韋應物；3.宋代：蘇軾○、陸游○、米芾；4.金：元好問；5.明代：劉基、高啟○、李攀龍、袁宏道，清代：王士禛、袁枚。其中被后世作為“格調派”的詩人有：李白、杜甫、蘇軾、高啟等。“神韻派”的詩人有：王維、王士禛。“性靈說”的詩人有：袁宏道、袁枚。雖然海莊對中國詩人詩作非常熟悉，但在他千余首詩作中，只明確模仿了王維、李白、陸游三人，分別為模仿王維六言詩的《仿右丞》五首，模仿李白“三五七言體”的《仿青蓮體》五首和模仿陸游七律的《集詩效劍南體》五首。三個詩人的詩風迥異，這不僅說明海莊開放包容的詩學態度，也能反映他追新求異的詩學審美。

菊池海莊13歲師從尚“性靈說”的大漥天民，且與海莊交游的中島棕隱（1779—1855）、廣瀨旭莊（1807—1863）、梁川星巖（1789—1858）、摩島松南（1791—1839）等人都主張學習“性靈說”，他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影響。如海莊詩集中有48首竹枝詞，是他創作數量最多的漢詩類型之一。這種現象很大可能是受到了大漥天民提出的竹枝詞是“性靈之詩”的觀點的影響。

海莊說：“詩貴‘神韻’。茍無‘神韻’，則無詩矣。”〔5〕但他也說過“秋雨秋風王學士，模影聞香夢未真”（《論詩絕句二十首》），批評“神韻說”空疏淺薄的一面，像夢一樣不真實。確實，“神韻說”易流于粗淺，對學識法度重視不夠，最終流于“刻鵠類鶩”。這也是大量“假王右丞”滋生的緣故，“神韻說”易為學力淺薄之人利用，陷于剿襲平易的境地。

二、《仿右丞體》與《仿青蓮體》

為了具體辨別菊池海莊的詩風，明了他對中國詩人的接受程度，有必要對他的幾組仿作進行細致的分析，而考慮到“效劍南體”是集句形式，所以只分析《仿右丞》與《仿青蓮體》。

仿右丞

一

鳥倦已歸江樹，帆遲猶逐晚晴。

青山皆繞古驛，野水半涵人家。

二

沙浦潮來雨歇，山城鐘盡行云。

漁老歸時柳絮，耕牛行處桃花。

三

竹綠自有清韻，山青何關世情。

睡起有詩題石，飯余繞水看花。

四

門荒不見人影，窗靜只聞水聲。

一叟偶然相遇，笑指橋西人家。

五

花間雨氣春后，竹里泉聲夜闌。

月白山人夢破，露深海鶴棲寒。

五首題為《仿右丞》的六言絕句，摩島松南對此的評價是：“每篇淡淡寫意，自然有風趣。”相比較五七言絕句，六言絕句在中國古典詩歌史上的境況著實冷清，洪邁說：“予編唐人絕句，得七言七千五百首，五言二千五百首，合為萬首。而六言不滿四十，信其難也。”〔6〕六言絕句因為六字偶數的關系，不能像五七言一樣奇偶相間，句式過于整齊，在音律節奏上難以騰挪變換，容易顯得板滯。但一首好的六言絕句卻要求韻律和諧，事偶精工，這對詩人有著很高的技藝要求。王維六言絕句只有《田園樂七首》，是他隱居輞川后的田園生活的寫照，恰恰是這七首詩，為此后六言絕句的定型起到了典范作用。

海莊五首《仿右丞》是對王維《田園樂七首》的模仿。分析這五首詩，首先在音律方面，第一首詩失黏，但是沒有失對，且四句對仗還算工整；第二首除了有點小拗外，都合律，四句對偶；第三首基本合律，有拗的地方詩人也救回來了，對偶工整但又顯得自由活潑；第四首前兩句還對，后兩句失黏失對，前兩句對仗不工，后兩句采用流水對；第五首詩完全符合聲律的要求，四句也勉強對仗。《仿右丞》在聲律上沒有像王維那樣嚴格遵守近體格律的要求，也不像右丞那樣偏重對仗，而是將目光重點放在了繪畫美的特點上。這五首詩海莊多采取第三人稱的視角，弱化“我”的痕跡，與王維《田園樂七首》題材近似。在內容上偏重寫景，用白描、意象并置的手法讓詩作直接訴諸直覺、感性和想象，使讀者產生強烈的畫面感，這也是王維六言絕句之所以形成繪畫美的重要原因之一。典型的例子如“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花落家童未掃，鶯啼山客猶眠”（《田園樂七首·其六》）。

《仿右丞》顯然在構圖上極力學習王維，用白描的手法勾勒景物輪廓，增加意象的密度，精心剪裁、合理搭配，讓詩歌呈現鮮明的畫面感。詩人的視線由近及遠，先是近景——倦鳥歸江樹，再是遠景——遠帆逐晚晴，最后將視線放遠，思維放空，由眼前的景感受身處的環境——沙浦雨歇，在這靜謐安詳的環境里，山城的鐘聲被驟然放大，戛然而止后心緒愈加平和，視線上移，詩人見到了悠然漫步的朵朵白云。隨著詩人視線的移動，畫布被延伸，留白增多，原本平實的景象變得虛化，融入后兩句所營造的背景之中，如一幅寫意的中國山水畫，留有余味，這是“神韻詩”的典型特征和創作技巧。

海莊這五首詩，雖然格律對仗不甚嚴謹，意象的搭配略顯繁雜，意境也不如王維幽遠、韻味綿長，但他抓住了王維六言絕句繪畫美的特點，在構圖上努力向王維靠攏，呈現出淡淡寫意的特點。

仿青蓮體〔7〕

一

燈火微，人影稀。月露看猶滴，流螢落又飛。碧梧枝上銀河轉，秋風吹入越羅衣。

二

白露生，蟋蟀鳴。卻恨樓頭月，照妾千里情。孤鸞影寒窗外竹，蕭瑟一夜作雨聲。

三

西風來，金氣催。良人久不歸，斷腸花又開。欲作錦字寄玉關，一聲兩聲新雁哀。

四

風入房，月照床。相思又相思，斷腸又斷腸。離人曉掩妝鏡泣，如何一夕得秋霜。

五

月溶溶，露華濃。夢魂杳難尋，云山千萬重。各天秋思堪惆悵，金氣傷凋玉芙蓉。

這組詩，從形式體裁上看模仿的是李白的《三五七言》：“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體裁具有明顯的音樂美，體制近詞，為“三三五五七七”的“雙片疊加”格式，形成三種句式的復沓，節奏變化自有規律，詩分為三層，一層一意，句式排比。前兩句逐句押韻，后四句隔句用韻。三五七言體是李白在前人的基礎上創作出來的雜詩，趙翼在《陔余叢考》卷二十三中說：“三五七言詩起于李太白：‘秋風清，秋月明。……’此其濫觴也。”〔8〕雖有爭論，但主流意見還是認為三五七言詩始于李白。《唐宋詩醇》說李白此詩抒發的是“對故人的思念之情”，〔9〕但這首詩更似閨音，是一首言情詩。

這組《仿青蓮體》每首都塑造了一個柔腸百結的思婦形象，詩作主旨與人物形象比李詩要明確、鮮明。海莊將李白原詩中的閨情具象到思婦，大都抒發女子對出門在外的丈夫或情郎的相思之情。從詩歌的內容看，她們可能是深宮中的女性（其一），有可能是商賈之妻（其二、其四、其五），也有可能是征戍之妻（其四），其實是用三五七言的形式模仿李白《子夜吳歌》《長干行》《烏夜啼》等思婦詩。在環境意象方面，五首詩的背景都是秋天，和李白一樣都從秋天落筆，如“秋風”“白露”“西風”“秋霜”“金氣”，先渲染秋天悲涼蕭瑟的氛圍，再自然銜接到主人公的內心情感。除了其三，其他四首都是在深秋月夜，抒發的情與李白的《烏夜啼》相似。

《仿青蓮體》在章法安排上比較簡單，第一聯用來點明節氣或地點，后兩聯寫景或抒情，情與景相映襯，景語皆情語。海莊主要學習了李白纖巧委婉的抒情方式，用思婦的視角，揣度女性敏感纖細的情思，符合日本漢詩人的“重情”傳統。這種創作手法屬于“男子做閨音”，在中國傳統古典詩歌中非常普遍，可以追溯到先秦的《詩經》《楚辭》。筆者認為，菊池海莊之詩意更多的是對女性群體的觀照與同情。他出身于一個商人家庭，從小就目睹父親遠走他鄉，留下年幼的自己和母親。這個時代的江戶、大阪等城市商業貿易高度繁榮，大批農民不得不背井離鄉，無數的夫妻、戀人被迫分隔兩地。處在這樣的氛圍里，海莊自然能對思婦的心情感同身受，并且抱以同情。

菊池海莊《仿右丞》主要學習王維對自然景物的刻畫與安排，《仿青蓮體》重點關注李白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和環境的渲染。這兩組仿作的共同點在于海莊對情與景的把握，《仿右丞》著重點在景，但景中含情；《仿青蓮體》側重情感，但選擇“秋風”“月夜”等景語襯情語。海莊的“重情”特性，讓他擁有超強的“共情”能力，很容易對旁人的情緒感同身受，抒發“真情”，不虛偽做作。海莊這份近似于女子的細膩情思，使他親近自然山水，懂得用細膩的情思揣度“目前之景”，在情感的抒發與景物的刻畫上張弛有度，能夠做到細膩而不空泛，親切而流麗。

三、竹枝詞

“竹枝本出巴渝。唐貞元中，劉禹錫在沅湘間，以俚歌鄙陋，乃依騷人《九歌》作《竹枝》新辭九章，教里中兒歌之，由是盛于貞元、元和年間。”〔10〕竹枝詞本是一種流行于巴渝之間、形式為七言四句（后有變體）的民歌，以吟詠風土為其主要特色。唐代劉禹錫首次命名為“竹枝詞”，將其變成文人的詩體，包括劉禹錫在內，白居易、楊維楨等都創作過非常優秀的竹枝詞。海莊創作的竹枝詞大多是借竹枝詞格調寫出的七言絕句，包括三十三首《淺浦詞》、兩首《加田竹枝詞》、八首《江隈竹枝詞》、兩首《楊柳枝詞》、一首《臨江詞》，還有兩首載于《秀餐樓初集》里的《續祗園南海先生竹枝詞》，共計四十八首。海莊師門認為竹枝詞是表現人“性靈”之詩，所以海莊喜愛用竹枝體道出人世風情，眾生百態，詩風比其他詩體縱情卻沒有失之浮靡。

日本江戶時期有許多漢詩人熱衷創作記述風土的竹枝詞，如祗園南海（1676—1751）的《江南詞》，這也是日本竹枝詞的鼻祖，菊池海莊的《淺浦詞三十三首》即與其唱和之作；還有賴山陽的《赤關竹枝》《長崎謠》，梁川星巖的《瓊浦雜詠》《潮來竹枝詞》等。這些竹枝詞大多受明清竹枝詞的影響，在題材上以記述風土為主，在語言風格上雅俗交錯，亦莊亦諧，題材廣泛，符合“性靈說”的創作主張。

淺浦詞三十三首（選錄）〔11〕

曩時南海祗氏作江南竹枝詞，連篇十余首，盛記府城以北，禾洲松江之俗。后殆百年，而舊友霞裳原氏作和歌浦竹枝，體格不遜祗詩矣。淺浦亦南中小都會，不可無竹枝之音，是余所以續二氏而由此作也。

一

屠蘇獻罷送殘宵，即是今年第一朝。

漁老擔來春上番，家家梅柳賣新潮（每月朔旦，漁老擔海潮鬻之街上，土人呼為打潮）

四

柳際春人好腰肢，攜歡雪藕踏釣磯。

一竿微雨東風細，南岸香魚初上時。

五

輕雨初晴微月浮，西臺寺畔綠蘋洲。

春魚上鉤春潮緩，好載阿嬌進細舟。

八

浦口春流送晚梅，山櫻初發紅蠟來。

節當清明潮退遠，處處茜群采海苔。（以上三首記士女游春行樂）

十三

一曲繁弦摽有梅，唱得街頭去復來。

蝶思蜂情狂若海，龍麝香滑漆云頹。（摽有梅，士女歌中詞。以上記中元踏歌之事）

十四

九月南中祭土神，青龍白虎畫旗新。

滿路紅塵玉驄躍，萬人爭見鐵衣人。（記土神祭祀事）

十七

孤枕單衾夢覺初，欣聞剝啄到幽居。

燈花報得吾郎信，讀盡紅箋幾尺書。（記商客室家之事）

二十二

片帆霜重曉星殘，滿蓑落月人影寒。

吾儂生計薄如紙，一年漁利半輸官。（記漁戶艱難之事）

二十六

畫眉時樣換舊妝，一片龍麝云髻香。

小弄人稀多月色，寒衾夜宿野鴛鴦。（記士女之情態）

從海莊的序言中可知，淺浦是日本南方的一個中小型城市，實際上是日本湯淺海岸一帶，這組淺浦詞是他對家鄉前輩祗園南海以及朋友田霞裳的追和之作，廣瀨旭莊評之曰：“以韻勝。”〔12〕在這組詩中筆者挑選了八首具有代表性的詩篇，這八首詩后的注釋為詩人自題，每一種題注也不只有一首。

這組《淺浦詞三十三首》不僅有露骨香艷的兒女情事、有趣神秘的風俗儀式、凄切動人的思婦情思，還有莊嚴哀痛的諷時之作。其四、其五、二十六用大膽直白甚至輕浮的語言描繪了男女艷情。如二十六直接點明“野鴛鴦”，露骨香艷卻符合竹枝詞的民歌特性。十三、十四記錄了日本傳統的祭祀活動，用語簡明如話。十三描寫的是日本盂蘭盆會的踏歌活動，盂蘭盆會原是佛教徒追薦祖先的節日，后來傳入日本，成為僅次于元旦的盛大活動。菊池海莊記錄了這一天人們舉行的踏歌活動，并且人們歌唱的是《詩經》中的名篇《摽有梅》；十四描繪了日本祭祀土神的儀式內容，讓人頗感新奇的是“鐵衣人”，這種記錄地方風俗的詩歌實在是民俗研究的一把鑰匙，是我們觀察日本江戶時代時風時貌的另一扇窗戶。在其二十二中，海莊揭露了漁民生活困頓、官稅苛重的社會現實，讓我們看到海莊除了山水風月之外疾惡如仇、憂國憂民的一面。

雖然竹枝詞具有民歌性質，用語俚俗，但劉禹錫將其文人化后，詩人在創作時不乏文思情致。如劉禹錫《竹枝詞二首·其一》：“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岸上踏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用語雖然平實，卻仍可見詩人之文雅氣質。菊池海莊《淺浦詞三十三首》和《江隈竹枝詞》在寫景上清麗如畫，但語言的確俚俗，沒有脫離民歌直白的特征。而下面這兩首《加田竹枝詞》在語言風韻上則結合了“神韻”和“性靈”兩種特質，抒發真情卻雅致含蓄。

加田竹枝詞〔13〕

一

少彥祠前落日紅，酒旗影動水光中。春船乍泊還乍去，一任朝南暮北風。

二

淡島月生春水明，亭欄夢覺復含情。

無端期的蕭郎至，欸乃煙深夜半聲。

加田即今日本加太地區，詩人在第一首詩中將夕陽下少彥祠前的美景寫得美好動人。視線由近及遠，善于抓取轉瞬即逝的美感：日落前的夕陽紅、日光下閃動的水光、水中搖動的影子、乍泊乍去的春船。這些意象都處在動態變化之中，詩人捕捉到瞬間畫面，將這些易逝的意象組合在一起，最后將情感的宣泄點投擲在“春船”上，再用“北風”將讀者的思緒和視線轉移到虛無縹緲處，無奈悵然之情生而韻味無窮。其二寫的也是兩個有情人在夜半相會的情景，卻不像《淺浦詞三十三首》那樣曖昧露骨，反而顯得空靈唯美。

《竹枝詞》是海莊偏愛的詩體之一，對風土景物的刻畫達到了情與景相互交融的程度。描寫的都是實境，善于捕捉動態美景與新奇事物，抒寫的都是真情個性，語言清麗明快，是典型的“性靈之詩”。但部分詩作在這些“真情”中卻以“神韻詩”的創作手法弱化了“真”帶來的直淺。創作上也運用象征手法讓詩歌的意境更加富有“神韻”，讓詩作充滿入世煙火氣，卻又仿佛有淡淡出塵之意。

四、“神韻”與“性靈”結合的詩風

通覽《海莊集》《溪琴山房詩》，以及上述分析，菊池海莊的詩風折中調和了“神韻說”和“性靈說”，集中表現在他的山水詩、《仿青蓮體》、竹枝詞的創作上。他在詩歌創作上重“神韻”，追求風神飄逸和清遠淡雅，不似“性靈派”崇尚南宋詩，而奉唐詩為圭臬，以神韻派的“王孟韋柳”為范本，吸收民歌竹枝詞與李白詩歌的清新率真的優點，細致觀察，精致抒情。

菊池海莊題材大都遠離世俗，以山水高致為主，將近50%的詩作都是山水詩。也許正因為對“神韻說”的汲取，他才會被清人稱贊為“東方王新城”。王士禛的“神韻說”實際包含提煉了司空圖的“咸酸說”以及嚴羽的“以詩入禪”。典型的“神韻”詩如王士禛《題畫》：“蘆荻無花秋水長，淡云微雨似瀟湘。雁聲搖落孤舟遠，何處青山是岳陽？”〔14〕“神韻”指的是“清遠”“含蓄”“自然”“古澹”的詩風。最適合表現“神韻說”的是絕句和點染山水之作，因而王維《輞川》諸什是“神韻說”的典范。海莊最擅長的是山水絕句，在這些作品里他一一踐行“神韻說”的理論。如下兩首詩可管窺其詩中的“神韻”：

庚寅暮春溪居無聊日夕偶上屋后小山書矚目

五首其二

草滿崔嵬綠已肥，江天麗日自依依。

閑云惹雨鐘聲冷，一片蒼煙繞竹飛。

漫吟其四

罷琴下山堂，月落春水蒼。

山花凝不動，滿山夜云香。

海莊詩集中類似的詩作俯拾皆是，且大多以組詩的形式出現，這些詩歌大部分“佇興而就”。如這兩首詩從詩題即可看出為即興之作，無斧鑿雕刻痕跡。其共同點是緣情而作，審美是詩人的直覺感受而不是理性認知，描寫一瞬間的景色，塑造一個整體的意境，含蓄地表達情感。這兩首詩空靈清幽，最后一句“一片蒼煙繞竹飛”“滿山夜云香”，和之前的詩句相比更空、更遠、更淡。詩作先將視線聚焦在實在的意象上，結尾將視線拉遠，讓時空得以無限延續，用這種方式沖淡“實”，營造一種自然超脫的意境美，達到“句絕意不絕”的美感。類似詩作還有“鳳凰不可見，蒼梧白云深”（《幽居感懷》），“幽人呼鶴立，素月落空潭”（《即事》），“山人中夜起，推窗放白云”（《山人》），等等。時人評海莊詩曰：“興寄清雅，風度閑遠。”〔15〕可謂中的。

但海莊“重情”與“共情”特性，讓他無法像王維一樣冷靜地做一個旁觀者。“性靈說”的影響，讓其情感不能克制，喜歡在含蓄中抒發自己的真情個性。從《仿青蓮體》我們可以知道海莊擅長“思婦詩”，擁有細膩善感的情思。從他的竹枝詞，我們也能感受到他對情感真摯、語言清新的追求，“性靈說”恰恰貼近了他的這種美學趣味。與“神韻說”不同，海莊并不一味游蕩在自己的虛擬世界中無病呻吟。反之，他發揮了王士禛的“佇興說”，而“佇興說”恰恰有與“性靈說”的“自我表現”相通的地方，都重視詩人的天才性情。海莊有很多“即事詩”，皆抒發一時一地的真情實感，如他為悼念偶遇的野鶴而作《悼鶴詩》，為鯨魚的擱淺而深重嘆息，甚至為身邊的佩刀而歌。這種題材以情感的真實性彌補了“神韻說”對詩歌與社會生活的聯系的忽視，從而消解了“神韻說”可能帶來的淺薄矯飾。

若海莊的山水詩以“神韻”為主，“性靈”為輔，那么《仿青蓮體》、竹枝詞卻以“性靈”為主，參之以“神韻”。在上述論及的竹枝詞和《仿青蓮體》等詩中，可以明顯地看到菊池海莊對男女戀情的關注，用詞比較大膽活潑，情感表達也較直露。海莊年輕時風流不羈，常出入秦樓楚館，曾納風塵女子為側室，在早期詩作《秀餐樓初集》里有諸多相關篇什，如《浪華謝妓》《諸妓訪余于長堀之僑居阻雨一宿明日復雪命舟送之遂飲孔翠樓》等，這些瀟灑風流的情趣被海莊用漢詩的形式公之于眾，恰反映了他重情不羈的一面。在這一點上，海莊也許是受到了袁枚的影響。袁枚曾道：“詩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詩。情所最先，莫如男女”。〔16〕袁枚對江戶詩壇的影響是巨大的，市河寬齋《隨園詩抄凡例》：“《隨園詩話》行于此邦幾二十年，詩家寶重，不啻拱璧。”〔17〕而江戶后期詩壇流行的“性靈說”，很難說是明代公安派的“性靈說”還是袁枚的“性靈說”，但二者都重視真情實景的抒寫與表達。這種重視詩人真情實感和自我表達的言論，從某一方面來說，推動了漢詩的日本化和大眾化。

“性靈說”的汲取讓海莊漢詩題材更具有包容性，其詩集里有許多關注日常生活的題材。海莊對“性靈說”和“神韻說”的折中讓他的漢詩創作能在真實世界和虛擬世界之間找到一個微妙的平衡點，既不會因過分“重情”而顯得輕佻浮艷，也不會過分沉溺想象而失之根底。他的山水詩描寫的大都是“目前之景”而非想象，在真實的景物中流露的是真情。但“性靈說”過分強調“實景”忽視“虛”的抒情和想象，也不免無聊乏味，會陷于瑣碎與鄙陋。海莊用“神韻說”的“虛”破除“目前之景”的真實感，使之有“言有盡而意無窮”的韻味。從本質上說，海莊抓住了“性靈說”中的“真”和“神韻說”里的“虛”，在現實世界和虛擬世界中來回穿梭，不僅抒發了自己的真情與個性，擺脫了模擬的桎梏，也中和了情感表達的露骨，為詩作增添了韻味。

但是，海莊雖然折中接受了“神韻說”和“性靈說”，卻還是以“神韻說”為主，即他本人的審美趣味更接近“神韻說”。首先，海莊詩集里模仿最多的是唐代詩人，在整體傾向上是一個宗唐派。他的漢詩更注重興象和詞語，這和“性靈說”提倡的不限朝代、詩體的論調迥異。其次，海莊除了有幾首“集詩效劍南體”外，并沒有提到楊萬里、范成大等以清新性靈詩風著稱的詩人，即使是仿作陸游詩，也并不是“性靈”一路的詩作。復次，海莊自己明確說過：“詩貴‘神韻’，茍無‘神韻’，則無詩矣。”但海莊沒有表達過關于“性靈說”的主張，而時人對他的評價也多局限“詩禪”以及“去他流派學輞川”等側重于神韻表達的一面。

菊池海莊對“神韻說”的喜愛源于他對唐詩、山水的鐘情，這關乎天性和審美趣味，而他對“性靈說”的汲取來自師門和當時的社會環境。恰恰是他對山水詩和“神韻”的喜愛，促使了其對神韻典范——王維的親近。這就可以得出，在眾多中國詩人中，菊池海莊對王維的接受度最高，如果說王士禛的“神韻說”是理論指導，那么王維的詩作就是其實踐參考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