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入木三分的人生

劉瀟

左上圖：黃永玉為本展繪制的自畫像。右上圖：1961年，木刻版畫《春潮》。左下圖：1954年，木刻版畫《新的聲音》。右中圖：1955年，套色版畫《阿詩瑪》。右下圖：1947年，木刻版畫《風(fēng)車和我的瞌睡》。

23歲時，黃永玉在上海舉辦的“中 華全國木刻協(xié)會春季大展”中， 生平第一次賣出自己的作品。

2021年，98歲 的 黃 永 玉 再 次將木刻帶到上海。“入木——黃永玉版畫藝術(shù)展” 近期在上海展出，本次展覽以黃永玉第一人稱敘述開 啟，藝術(shù)家本人寫下了回憶80年木刻版畫創(chuàng)作生涯的 “心得手記”，串聯(lián)了其上世紀(jì)從40年代至90年代期 間近200幅版畫作品，其中包括經(jīng)典的《阿詩瑪》。此 外，展出還增加了“黃永玉與上海”文獻(xiàn)區(qū)，結(jié)合“肖 像主題”“插圖主題”與“經(jīng)典主題”三大展廳專區(qū) 一同面向觀眾。年近百歲的黃永玉很激動，為展覽親 筆作序，他說 ：“這是我一輩子刻的木刻，大部分都 在這里了。”他還送去了一幅自畫像 ：背著沉重行囊、 穿著大頭皮鞋的“窮小子”。

黃永玉是沈從文的表侄，兩人都從湘西山城鳳凰 走出來，來到大上海、大北京。但叔侄性格截然相反， 用黃永玉的話來說，沈從文的性格不像是湘西人，“像 水一樣，很柔順”。而黃永玉的性格倒是地道的湘西人， 自稱“從小靠拳頭打天下”。

后來這只拳頭握起了刻刀、握起了畫筆，也握起 了鋼筆。版畫、雕塑、繪畫、詩歌、小說，甚至是“段子”， 都在黃永玉的手中一一呈現(xiàn)。沒有單獨一個面能完全 展現(xiàn)黃永玉，但世人可以透過任何一面來了解這個老 頑童精彩紛呈的內(nèi)心世界。

北京畫院院長、策展人之一吳洪亮對《環(huán)球人物》 記者說 ：“木刻是黃永玉先生藝術(shù)的根。但這并不代 表黃永玉將木刻囿于個人的小世界，他將木刻融進(jìn)了 大時代中，又將大時代攪拌著他的情感，濃縮到了木 刻里。”在黃永玉心中，文學(xué)排第一，雕塑排第二， 第三是（版畫）木刻，第四是繪畫。作為黃永玉年輕 時代的友人，作家汪曾祺評價說 ：“永玉的畫永遠(yuǎn)是 永玉的畫，他的畫永遠(yuǎn)不是純‘職業(yè)的’畫。”

黃永玉在藝術(shù)上的廣泛涉獵，讓他具有比一般藝 術(shù)工作者更加豐富的表達(dá)方式，這既讓他飽受贊譽， 也曾讓他受到批評。50年代初，黃永玉剛成名沒多久， 有批評者在看完黃永玉的第三次畫展后寫道 ：“陳列 著各式各樣的畫——木刻、油畫、水彩以及據(jù)說是新 嘗試的銅刻”“作者什么樣的畫也要搞一下。”即便遭 受批判，在1952年的檢討《檢查我這次的畫展》中， 黃永玉仍執(zhí)拗地寫道 ：“我覺得木刻、水彩、油畫、銅版畫，只是工具、材料和創(chuàng)制過程的不同而已…… 它們的關(guān)系也是相通的，在效果上各有其優(yōu)點和缺點， 若互相影響吸收，就算對木刻創(chuàng)作本身來說，也是很 有幫助的。”

黃永玉

黃永玉通過其他藝術(shù)門類來思考木刻，這使他的 木刻作品具有濃厚的自身特色，不同于前人，也不同 于同時代的其他人。吳洪亮對記者說 ：“黃永玉木刻 版畫的獨特之處首先得益于他自學(xué)成才的經(jīng)歷，未經(jīng)過科班系統(tǒng)培訓(xùn)，反而能更加自由地眾取所長，沒有 負(fù)擔(dān)。另外，他喜愛將文學(xué)性的情景感巧妙融入木刻， 這使他的作品常常具有很強的故事性。”本次展覽中， 一幅名為《春潮》的版畫吸引了不少觀眾 ：遠(yuǎn)處兩個 漁夫，近處一只巨大的鯊魚在與漩渦搏斗，畫面張力 十足。吳洪亮說 ：“《春潮》里刻畫的海水、漩渦，顯 示出黃永玉細(xì)膩的刀法技術(shù)，雕刻難度很大。這幅作 品具有典型的文學(xué)性的情景感。”

作為中國新興木刻的奠基者，魯迅推崇的是德國 藝術(shù)家珂勒惠支具有時代張力的木刻。黃永玉則另辟 蹊徑，將漫畫式的思考融入木刻，生動活潑的同時不 乏隱喻諷刺。黃永玉從小學(xué)時便迷上漫畫，是《上海 漫畫》《時代漫畫》的忠實小讀者。他在半自傳體小 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走讀》中寫道，“漫畫界這 幫人比木刻界這幫人活潑”“認(rèn)識世界角度不同”。他， 曾說過 ：“我的藝術(shù)思維種下了漫畫的根子。我藝術(shù) 上的講究，得益于漫畫界的前輩的修養(yǎng)。”

左圖：黃永玉為木刻版畫展寫的“心得手記”。右圖：上世紀(jì)60年代的黃永玉。

在30年代眾多漫畫作品中，張樂平的《三毛流浪 記》最吸引黃永玉。從小學(xué)起，他就被三毛的故事深 深吸引。后來在廈門集美上中學(xué)，他與校方起了爭執(zhí)， 一氣之下離校出走，開始了一段流浪生活。從某種意 義上來看，“三毛”這個形象無形中擊中了黃永玉的 靈魂，直到90多歲，他的內(nèi)心仍舊藏著流浪少年的氣 質(zhì)。這次展覽中，黃永玉送去的自畫像，就是一個瘦 弱的流浪少年，穿著不合腳的大頭皮鞋，背著大行囊。

黃永玉自稱是個“流浪的孩子”，不管是在藝術(shù) 上的技藝還是生活中的能力，都是一路撿一路吃一路 讀出來的。《無愁河的浪蕩漢子·走讀》中，主人公 張序子便以黃永玉為原型。書中有一人這么評價張序 子 ：“英國小說家迭更司（現(xiàn)譯狄更斯）的小說，取 名《塊肉余生記》（現(xiàn)譯《大衛(wèi)·科波菲爾》，寫一個 小孩成長的復(fù)雜故事。我覺得這書名送給你更為合適， 你才是貨真價實的‘塊肉’。”“塊肉”有孤兒的意思。 黃永玉雖然不是孤兒，但少小離家，獨自闖蕩大江南 北，他的經(jīng)歷與磨難為他日后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充實了靈魂， 也讓他永遠(yuǎn)懷著一顆流浪少年的不羈之心。

1924年8月9日，黃永裕（原名）出生于湖南常德， 幾個月大就隨父母乘舟前往鳳凰。途中靠岸，父親聽 說土匪要來搶孩子綁票，急忙將黃永裕藏在岸邊樹洞 里。土匪上船搜尋嬰兒時，父母心驚膽戰(zhàn)地害怕他哭 出聲，被土匪發(fā)現(xiàn)。等土匪走了，一直未聽到動靜的母親急忙上岸從樹洞中取出黃永裕，只見他正微笑著啃手指，淡定自若的神態(tài)讓父母松了口氣。

黃永裕的少年時代大半在鳳凰度過。鳳凰這個地 方，漢、苗、土家族混居，文化獨特。清朝曾鎮(zhèn)壓苗 民起義，派兵駐扎此地。從此兵進(jìn)兵出，將鳳凰這座 山城與外部世界聯(lián)系起來，也埋下了尚武的傳統(tǒng)，“強 悍、尚武、敢于冒險、不懼遠(yuǎn)行”成為鳳凰人的特質(zhì)。

12歲時，黃永裕被送到遠(yuǎn)在廈門的集美學(xué)校，在這里第一次接觸到了木刻，并在圖書館里閱讀了大量 的木刻書刊，珂勒惠支版畫是他的啟蒙之作，而《戰(zhàn) 時木刻》《木刻藝術(shù)》和木刻家野夫編寫的《怎樣研 究木刻》成了他的案頭必讀。他尤其對野夫的作品著 迷，拿起刻刀模仿。一開始，沒什么把握，“我一邊 做一邊惴惴不安，這行動會不會是一個岔道？萬一一 直這么做下去，一年、十年，結(jié)果根本不是這么一回事， 就好像古埃及人按照正確的圖紙蓋一座金字塔，塔倒 是蓋好了 ;只因為顛倒了圖紙，尖朝下、底座在上地 完成了……”

就這么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上了木刻道路，沒想到從那時 握住的木刀，一握就是一輩子。

吳洪亮對記者說 ：“做木刻版畫的人整合能力強。 這個藝術(shù)門類不僅需要藝術(shù)的靈感、手頭的技法，也 需要有系統(tǒng)的工程思維，涉及多版塊、多色彩的組合， 需要嚴(yán)謹(jǐn)?shù)乃季S。還有的藝術(shù)家做版畫是需要工坊支 撐的，需要有統(tǒng)籌能力，也需要與人溝通的能力。”

1946年，22歲的黃永裕在表叔沈從文的建議下， 改名“黃永玉”。黃永玉的人生很長，有磨難有甜蜜， 他的人生中點綴著各種各樣的友誼和獨一無二的愛 情，他喜歡用木刻版畫、小品畫和文字來記錄人生。 看他的木刻作品，與他的小品畫、文章一樣，記住的 都是小東西、小事情、小歡樂，很少有大的悲苦透出來，卻能在讀者心中留下直擊靈魂的震撼。

創(chuàng)作于1947年的木刻版畫《風(fēng)車與我的瞌睡》， 描畫的是一個仰面躺在番茄藤與草地間的青年，光著 膀子，一手捏著藤蔓和番茄。郁郁蔥蔥的繁枝茂葉間 探出一只小風(fēng)車，而更遠(yuǎn)處一架大風(fēng)車撐得脹鼓鼓的， 似乎在夏日和風(fēng)下吱嘎轉(zhuǎn)動。這時，黃永玉才二十出 頭，木刻作品已在上海展出。他對未來憧憬著、喜悅著。 但抓住他內(nèi)心的不是上海灘的花花綠綠，而是夏日午后偷閑的恬淡快樂。

他很少正面描畫轟轟烈烈的大場面，而以獨特視 角在方寸中刻畫出聲響和動態(tài)。50年代初，黃永玉前 往東北小興安嶺采風(fēng)。創(chuàng)作于1954年的木刻版畫《新 的聲音》，通過動物的視角，側(cè)面描畫出林場伐木的工作圖景 ：幾頭鹿的背影，正在林間豎耳傾聽，遠(yuǎn)處 有幾棵樹傾倒。

左上圖：黃永玉在半自傳體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中畫的插圖。右上圖：90歲以后，黃永玉仍愛開跑車。左下圖：黃永玉給同名詩《邏輯病者的春天》制作的木刻版畫。右下圖：黃永玉自稱“鴨嘴獸”，還自畫插圖一張。

黃永玉80多歲時，有機(jī)構(gòu)邀請他設(shè)計狗年郵票。 黃永玉很重視，認(rèn)認(rèn)真真地畫了一幅小狗撒尿圖，邀 請方只好放棄。91歲時，他對林青霞說 ：“你不好玩， 你要做個野孩子。”94歲時，他開跑車，叼著煙斗兜風(fēng)。于是，“老頑童”“出圈”等標(biāo)簽便貼在了他的身上， 世人似乎更難理解黃永玉的真容。近兩年與黃永玉有 比較多接觸的吳洪亮卻認(rèn)為：“黃老其實從沒有出圈，只是他的圈比我們一般人大得太多了，所謂的出圈，是給我們這些未經(jīng)世事的晚輩驚訝用的，而他則一直活得很真實。”

正因為世人對他不解，黃永玉干脆將自己比作 “鴨嘴獸”：“鴨子嘴巴，水陸兩棲，全身毛，卵生， 哺乳……最跟生物學(xué)家調(diào)皮搗蛋就屬它了。”鴨嘴獸 無法被“門、綱、目、科、屬、種”定義：它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它從未故意跨界，它只是活得很真實。

在《無愁河的浪蕩漢子·走讀》中，黃永玉還為鴨嘴獸作了一幅插畫 ：它正一臉嚴(yán)肅地盯著面前的兩只蛋，大大的尾巴橫亙胸前。這幅插畫甚至還被印在 這本半自傳體小說的藏書票上，讀者覺得黃老先生在 調(diào)皮，而對黃永玉來說，這是一幅精神自畫像。

早在1947年，一位詩人找他給新詩作插圖 ：“轉(zhuǎn) 得太快的輪子/像不在轉(zhuǎn)/笑得太厲害的臉孔/就像在 哭。”黃永玉讀了詩，被詩歌震撼，當(dāng)天高燒一場， 悶上被子昏睡4個鐘頭后，花了兩天時間由詩入畫，完成了這幅與詩同名的木刻版畫《邏輯病者的春天》。 這幅作品也在本次展覽中展出 ：畫面一左一右以黑白 分割，一人橫臥黑白兩區(qū)，手遮雙眼，臥在似花非花、 似魚非魚的生物中，“魚群”正涌向此人的臉。詩人收到木刻后，將版畫連同詩歌一起刊登了。

黃永玉甚至還曾與電影結(jié)緣。1951年，他創(chuàng)作出喜劇電影劇本《兒女經(jīng)》，并為影片提供美術(shù)指導(dǎo)。此片于1953年新年在香港上映。直到今天，他還在以各種各樣、在外人看來互不兼容的方式感受人生、創(chuàng)造人生，步履不停。

吳洪亮對記者說：“黃老現(xiàn)在98歲了，每天的工 作量仍舊很驚人，排得滿滿的，不僅精力旺盛，同時 也是個時間管理大師。”早上起床后，黃永玉便開始 寫作，一直工作到中午十一二點。下午畫畫，3點過后是會客時間，“黃老的女兒黑妮會給來訪者做很正宗的意式咖啡。黃老自己也會來上兩杯。大家聊藝術(shù)、聊近期的畫展安排。晚飯過后再聊，直到9點才送客。” 黃永玉身體健康，“飯量和話量都不減。還是愛吃湖南家鄉(xiāng)菜，跟他聊天插不上嘴。他說話真切、心態(tài)真實， 這對健康大有裨益”。

黃永玉“入木”版畫展還會到蘇州博物館等多地巡展，吳洪亮對記者說：“黃老得知自己的作品備受關(guān)注，很多年輕觀眾也非常喜歡，他感到很高興。

黃永玉

1924年生，湖南常德縣人，中國畫院院士，曾任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教授。16歲開始以繪畫及木刻謀生。作品涉獵廣泛，出版有畫冊、詩集、雜文集、木刻畫集等，著有半自傳體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詩集《見笑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