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金枝”問蒼茫

邵麗的長篇小說《金枝》是一部自訴之書，字里行間有一種不吐不快的氣勢。小說將“自我”作為探尋歷史存在的方法，呈現了一個個“金枝”的命運沉浮，讀來令人感慨唏噓。

一、中國故事的接續講述

《金枝》中的故事從敘述人“我”的父親周啟明逃婚開始：周啟明在度過了一個糊里糊涂的新婚之夜后離家出走，尋找他參加紅色革命的祖父，并因此脫離地主家庭，成為一個革命青年。有意思的是，周啟明的逃婚并不徹底，短短的新婚時光為他留下一個女兒周栓妮和一個離婚不離家的固執的妻子——穗子。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成為革命干部的周啟明與穗子辦了離婚，不久與女干部朱珠結婚，生下了“我”、“我”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妹妹。由于穗子在周家老宅的堅守，周啟明事實上擁有兩個家庭，城里是朱珠和朱珠生下的兒女們，鄉下則是穗子和周栓妮。周啟明始終將自己守護在城里的合法家庭里，竭力避免與鄉下產生聯系，但還是不可避免地在百年之后安葬于鄉下祖墳，這使得生前就已意識到這一點的他，以及他的兒女們必須面對“禮”的尷尬與錯亂。周啟明有力地切斷了與穗子的聯系，但卻無法阻擋鄉下女兒周栓妮對其城里家庭的頻繁造訪。周啟明夫婦對周栓妮的侵擾只能無奈承受，而女兒周語同（即敘述人“我”）則在不斷的煩惱中增加了一重重對周栓妮的鄙視和憎恨，幾十年間未曾化解。周語同在與父親的抗爭中成長，憑借自己的努力成為省城文藝界的成功人士，卻系念于周家后人的成長和成功。對于朱珠一脈后人的波瀾不驚、穗子一脈后人的卓有成績，周語同茫然之中又有幾分釋然。

周啟明逃婚的故事是一個典型的“中國故事”。二十世紀前期，很多有志青年是因為逃婚而走向革命的，這其中就包括周啟明的爺爺周同堯以及走向不同革命道路的周啟明的父親周秉正。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進城的工農干部中有很多人與老家的結發妻子離婚，迎娶城里的女干部、女職員、女學生。1950年頒布的《婚姻法》中的“婚姻自由”原則無意中支持了這種停妻再娶的行為，這些工農干部以反抗“封建包辦婚姻”為由紛紛與農村的所謂“糟糠之妻”離婚，一時竟成為時代新潮。在1956年開啟的“百花齊放”時代中，作家們懷著“干預生活”的勇氣對這種社會現象進行了反映。山西作家孫謙的小說《奇異的離婚故事》（發表于《長江文藝》1956年第1期）和河南作家李準的小說《蘆花放白的時候》（發表于《奔流》1957年第1期）就仗義執言，對拋棄鄉下妻兒、積極追求城里女性的干部進行了辛辣的諷刺。這些諷刺性的創作在不久后受到批判，關于這一主題的文學書寫長期處于消歇狀態。1986年，《收獲》第5期發表了鐵凝的中篇小說《麥秸垛》，其中有一個引人注目的人物形象大芝娘。大芝娘的丈夫婚后三天就參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在城里提了干部，就回來和大芝娘離婚，與一位空軍醫院的護士結婚。善良寬容的大芝娘同意離婚，但跑到城里堅決要求已離婚的丈夫與自己睡一晚上，以給自己留一個孩子。如愿以償后默默守在農村家中與女兒相依為命。三年困難時期，大芝娘聽說城里吃不飽，寫信請回丈夫一家四口到略有存糧的老家度困，盡心盡意地照顧他們直到糧食吃盡。《麥秸垛》可能是新時期以來僅見的關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工農干部離婚題材的小說，它獨具匠心地書寫了一位被工農干部離棄的農婦形象，令人印象深刻。此后，這一題材又消失在歷史的諱莫如深之中，直到邵麗的《金枝》出現。

《金枝》的主人公是“我”，小說主要呈現的是“我”所遭遇的父親以及父親的倫理債務（或遺產）。“我”所遭遇的父親除了對“我”嚴中有愛、隔膜中有深情之外，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對故鄉家事的態度。他對離婚不離家的穗子的躲避、對周栓妮的默認以及默認中的愧疚和憐惜都為歷史存留下一個世事變遷、人倫糾葛中的父親形象。這樣一個形象無疑具有文學史意義上的典型性，而且由于題材稀見，該形象的社會歷史意蘊就更加值得珍視。更具有中國故事之續寫意味的是“我”在面對父親生前人倫困境、處理父親身后人倫債務時的所作所為，這是之前同類題材的小說中所沒有涉及的。小說中的“我”一開始極為排斥父親的舊家妻女，一方面為母親鳴不平，一方面也頗有幾分爭父系正統的意味;功成名就后的“我”十分強勢，在父親去世后有意無意地扮演了“父親”的角色，自覺擔負起振興包括周栓妮一脈在內的周氏家族的責任，殫精竭慮、殺伐決斷，同時也為周家后人各異的事業家庭樣態而心生無限感慨。這樣的情節轉換，實在有些出乎人們的意料，也生成了小說內部強烈的張力。經由“我”的講述，周家后輩周河開、周鵬程等人的成長道路與“我”的父輩、祖輩的人生相比，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們或求學奮斗，或樂享現狀，在婚戀問題上灑脫地跳出先輩們的窠臼。他們之間差異巨大，卻并無攀比失衡之心。總之，小說中的“我”已很難用“家族”這個字眼來統系他們的生活了。這種差異，緣于周河開們的多樣化人生抉擇，也緣于一個漸趨開放和多元的時代。如此這般，小說讓我們看到了中國故事頑強的生長性，這種生長性緣于生生不息的國民，緣于千絲萬縷、無法切斷的情感血脈。而中國故事呈現的，則是一個在艱難時世中實現鳳凰涅槃、一步一步走向偉大復興的中國。在這個意義上，《金枝》同許多卓越的中國小說一樣，具有“民族寓言”的意味。

二、作為幻象的家族

《金枝》中，“我”在后來念茲在茲的是周氏家族的興盛，并為自己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一脈后人的不思進取而焦慮，為同父異母的周栓妮一脈后人的奮斗成功而欣慰。“我”雖然在事業上極為成功，但畢竟是一位嫁為人婦的女性，費心于周氏家族的持續發展著實有點匪夷所思。徐坤在談論《金枝》時也提到了這一點：“歷史都是父系和男權史，‘弒父’永遠是孫子們要奪權才干的事情，女子們無論嫡出庶出都不在族譜之列，一個婦道人家，跟著瞎摻和個啥哩！”[1]小說中的“我”之所以“瞎摻和”，一開始是因為試圖清理父親遺留的債務，維護母親朱珠的尊嚴，與父親舊家的一切進行切割，完成自我家庭的純粹性;繼而則是擔負起“父親”的責任，感念于細若游絲、若有若無的血緣親情，為父親的孫輩們的成長成功而勞心勞力。“我”在叛逆中遠離了父愛，獨立成長成功之后在心理意義上完成了“弒父”，卻在日趨強大之后悄然繼承了“父位”。在這里，“我”成了文化人類學意義上的“金枝”。在人類學家弗雷澤的名著《金枝》中，金枝是一個部落的圖騰，象征著一個部落的生命力，守護金枝的人則是這個部落經過生死競爭而挑選出的最強大的人，是這個部落文化意義上的“父親”。這樣一個“父親”要不斷地面對試圖接近金枝的挑戰者，與之搏斗廝殺，捍衛成功則繼續做“父親”，失敗了則被挑戰者殺死和替代。由此，一個部落總是能夠選出最強大的人守護金枝，這個最強大的人也被視為金枝的變體，維系著這個部落人群內心的安寧。金枝的隱喻具有普遍性，尤其是對于一個歷史文化共同體而言，金枝是靈魂，是權力和魅力之源。小說《金枝》中，已退休的父親面對“我”這樣一位拿獎拿到手軟的著名藝術家，已經流露出了討好式的小心翼翼的父愛。曾經被爭奪的、威嚴不可侵犯的父親，其權力和魅力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我”這樣一位絢爛奪目的金枝。“我”之所以成為金枝，與是男是女無關，只因“我”已成為周氏家族最有能力和魅力的人物。

然而，成為金枝后的“我”并沒有承襲父權以及相應的中心權威，盡管“我”一直以強勢的面目示人。小說中的“我”盡管較為關注、關心周家后人的發展，但并未能為他們提供實質性的幫助。這主要是因為周家后人們面對的時代是一個開放的、多元的時代。周栓妮的兒女周河開、周鵬程的成功主要緣于優秀的教育和持續的奮斗精神，雖然在求學過程中他們通過周栓妮獲得過外祖父周啟明的資助。“我”母親朱珠的孫兒孫女們則多安于較為優裕的生活，少有事業出色者，雖然“我”為提攜他們付出過真誠的努力，但結果卻不盡如人意。這令“我”懊惱、困惑，同時也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這種無力感同樣緣于這個多元開放的時代，這樣的時代消解了父權的能量和權威，為個體的奮斗發展提供了足夠的空間。“我”雖然成功，但也無法將自己的成功嫁接到后輩身上，而且更要命的是后輩們拒絕“我”的嫁接。面對“我”作為金枝而產生的家族意識，女兒林樹苗忍不住搶白：“你張口老周家閉口老周家，老周家跟你什么關系呢？再一個說了，是我姓周還是錚錚姓周？”應該說，女兒的搶白對“我”來說是一個釜底抽薪式的打擊，這也是“我”作為“一個婦道人家”最為尷尬的痛點。隨著子孫后代的繁衍，“我”的影響終將在周氏家族中消散。最根源性的問題是，時代的變動、人口的流動以及單一小家庭的分子化，都使得家族這一社群形態慢慢隱入歷史深處。因此，“我”所心心念念的周氏家族，只能是一個幻象，而“我”之所以對“老周家”心心念念，大概是想確證并鞏固自己的成功。小說中，關于“我”之懊惱和困惑的敘述相當坦誠，“我”也是一個當下中國成功者認同焦慮的樣本。“我”為家族的榮光、母親知識女性的尊貴氣質而驕傲，并通過自身的努力、成功實現了這種傳承，但面對日趨多元甚至有點后現代主義的社會氛圍，“我”的成功卻難以得到后輩的認同，“我”的奮斗道路及其相應的價值觀也被后輩忽視。這種認同的匱乏、忽視打擊了成功者的責任感，也削弱了成功者的主體性，因為對于強者來說，“只有在面對他人時擔負起一種責任心的情況下，自我才顯露在它的獨特性中”[1]。不僅如此，小說中朱珠一脈后人的平庸無為還潛在質疑了“我”對于周氏家族的信念，以致讓“我”在女兒林樹苗的嘲諷中暴露了自我的虛張聲勢。這委實令人沮喪。《金枝》對一代成功者認同焦慮的書寫是令人難忘的，從中我們可以體會當下中國社會代際變化的深刻影響。這也可以視為這部長篇小說對當代文學的一個貢獻。

實際上，《金枝》講述的“老周家”的故事并不是一個大家族的故事，《金枝》也不會被視為一部家族小說。如果按照家族小說的邏輯，周啟明應該擁有諸多兄弟，周啟明的父親、祖父同樣應該擁有諸多兄弟，而且這些宗族父子兄弟之間在云起云飛的二十世紀應該發生難解難分的一系列故事。《金枝》沒有理會這些，小說中周啟明的爺爺周同堯和父親周秉正似乎都沒有兄弟，出走后不見蹤影的周秉正再也沒有任何消息。唯一帶有家族小說色彩的是周家擁有大片田產，富甲一方;流露出家族小說氣息的是，周家的先輩們在崢嶸歲月中的人生經歷具有傳奇色彩，一代接續一代地風流倜儻、卓爾不群。小說雖然用傳奇之筆致敬了先輩，但重心并不在此。從敘述的篇幅來看，小說在意的是周家之精英血統如何經由“我”而發揚光大。而“我”努力的結果，則是證明了家族光榮之所謂接續是何等的虛妄。正是在這一點上，《金枝》與之前的家族小說或類家族小說徹底區分開來，成為一個獨特的存在。

三、金枝誰憐：敘述的偏至與文本的縫隙

《金枝》寫了一系列女性人物，這些女性幾乎都可以被稱為金枝。周啟明的祖母、母親以及穗子、朱珠、“我”、周栓妮、周河開、林樹苗、周小語、周雁來乃至胡楠等，無一不是金枝。金枝們的命運映射著同時代人命運的沉浮和社會的變革，其間之起承轉合令人感慨萬端、興嘆良久。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對于金枝們的敘述態度，存在著明顯的偏至，即對穗子、周栓妮充滿鄙夷，對“我”的曾祖母、祖母、母親等充滿崇敬。小說敘述人“我”幾乎壟斷了講述的權力，從而快意地臧否人物，“我”這個限知敘述人也一度變成了全知敘述人。這種膨脹的敘述權力集中施加于穗子和周栓妮這兩位金枝身上。小說中的穗子出身于大戶人家，是周家八抬大轎為周啟明娶來的媳婦，是不折不扣的金枝。被離婚之后的穗子堅持離婚不離家，固然有偏執之處，但也并非難以理解。作為一位明媒正娶來到周家并且為周家生育一女的傳統女性，穗子如果離開周家，生活信念以及尊嚴感將無法維系，她也不可能接受再嫁，與周家收養的具有奴仆色彩的慶凡結為夫婦。小說敘述了穗子嫁給慶凡的可能性，而且讓我們感到穗子應該嫁給慶凡：慶凡是那樣的忠厚干練，完全配得上穗子，況且這也是周啟明祖母的心愿，更重要的是周啟明可以就此擺脫倫理的重負。但歷史塑造了穗子的局限，她畢竟不是一個獨立自強、對再嫁觀念毫無掛礙的新女性。事實上穗子只能拒絕再嫁，以傳統女性對不如意生活的隱忍和倔強與新的時代對抗。如此，在長期孤單的生活中，她難免產生怨懟之情，并做出種種有失溫柔敦厚的行跡;由于“女為悅己者容”，她也難免粗服亂頭，成為令人厭惡的棄婦，尤其是與敘述人“我”的母親朱珠相比，就更是如此。遺憾的是，小說幾乎全部立足于敘述人“我”的情感體驗，對穗子缺乏理解和同情，小說敘述的豐富性也因此受到損害。

同樣，對于周栓妮早年對“我”的家庭生活的侵入，敘述也是單向度的，敘述人“我”無法理解生于鄉間的周栓妮對于父愛以及與之相關的城市生活的渴慕，僅僅將其視為一個丑陋粗魯的侵犯者。小說中，“我”對于周栓妮的憎惡以及仇恨一直延續到父親的葬禮上。不得不說，“我”在葬禮上的強勢以及林樹苗的那一句“賤”，無疑會令出身貧寒的讀者感到不適。如果將《金枝》這一文本視為一個召喚讀者參與對話的邀約，那么周栓妮的表現或許會得到讀者有限度的支持。周栓妮作為周啟明的親生女兒，當然具有遺產繼承權，雖然她不曾孝敬過周啟明，鑒于周啟明未完全盡到對她撫養的義務，她也應該繼承一部分遺產。況且，在農村養育幾個孩子的她比較貧困，恐怕無力表達孝心，她接近周啟明也充滿障礙。小說對周栓妮成年后與周啟明的接觸以及他們之間的父女關系沒有交代，想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應該是隔閡漸少、親情愈濃吧——小說中“我”的兩位哥哥對周栓妮的態度或許是間接的證明。

小說敘述的偏至是如此的明顯，以至于作者邵麗自己也察覺到了。邵麗在關于《金枝》的訪談中曾反省過自己在敘述方面的自私，并以情感的坦率性對此做了解釋。著名評論家孟繁華在評論邵麗中篇小說《黃河故事》時曾指出：“講述的仿真性強化了小說的真實性。其敘述語調的生活化和平實性帶來了藝術技法的陌生性和風格化。”《金枝》的敘述同樣如此。盡管敘述人“我”有著明顯的偏至，但由于“講述的仿真性”，文本還是留下一些縫隙，使人能夠展開想象，進而質疑和拆解“我”的強力敘述。《金枝》全篇，人物對話較少，直接發聲的人物更少，尤其是穗子和周栓妮，幾乎失語。小說讓穗子直接發聲的似乎只有一處：“這妮子可回來了，早該跟你姐回老家住幾天”，“這老家也是你的家，我不待見你媽，又不關小孩的事，你怕我做什么”，“唉，福都讓你們享了！福都讓你們享了！”這些言語發生在穗子與“我”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會面。這次會面令幼小的“我”驚恐萬分，并由此對穗子生出深深的怨憎。“我”的心理經驗自然可以被理解，但平心而論，穗子的言談并無不妥。穗子“不待見”朱珠是實情，對于晚輩，穗子的此番言語則是包含了慈愛之情的。至于“福都讓你們享了”，又何嘗不是事實呢？盡管周啟明的從政生涯并不平順，朱珠的孩子們的個人奮斗不可忽視，但這些并不能掩藏一個城里干部家庭與農村平民家庭之間的巨大差異，朱珠的孩子們總體上的生活、生長、成才條件還是要比周栓妮優越得多。作者邵麗曾談到小說《金枝》原名為“階級”，試圖講出城鄉兩個家庭之間的差異，這個“階級”在作者的理解中可能更多的是文化、人格方面的，但無論如何講述，這種階級的差異都不可能僅僅是文化、人格方面的。這一點，或許小說中離家出走、投奔消滅階級的革命的周啟明更能夠體會。遺憾的是，敘述人“我”卻沒有由此打開反思的空間，沒有賦予處于弱勢的穗子和周栓妮以講述的權力，沒有讓這種復雜性在社會歷史中充分展開。

不得不說，敘述人“我”的偏至，根本上說來自于一種精英主義的意識形態幻象，如同當代西方著名理論家、斯洛文尼亞學者齊澤克在著作《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中所說：“他們所忽視和誤解的不是現實而是構成他們的現實和社會活動的幻象，他們很清楚地知道事情的實際狀況，但他們仍然這樣做著，似乎他們壓根兒不知道。這個幻覺因而成了雙重幻覺：這一點在于，對構成我們與現實的實在有效的關系的幻象的忽視。”這種忽視，我們從小說文本的縫隙中是可以洞察和確認的。

令人欣慰的是，敘述的偏至在小說的末尾部分得到了程度較大的糾正，盡管糾正仍不徹底。小說寫了周河開、周鵬程、周雁來等人的奮斗過程，而且通過插敘的方式、借助周雁來的文章正面呈現了穗子、周栓妮一家在農村的生活情形。周河開等人頑強打拼之后的艱難成功，為他們自身、為周栓妮、為穗子贏得了尊嚴，也斬斷了“我”為周家虛設的鄙視鏈，促使“我”反省自以為是的成功以及有些陳腐的競爭期待。作者在小說最后寫道：“而我和栓妮子，不也是一樣嗎？我虛張聲勢的強大，她無所畏懼的堅韌。她不屈不撓地跋涉，我無可奈何地退讓。一個父親衍生出的兩個家庭，高低貴賤，誰勝誰負，最終的成敗又有多少意義呢？”這種感慨真是令人動容。如果“我”這種對周栓妮的理解和憐惜能夠貫徹小說全篇，如果基于這種理解和憐惜重新梳理一下周家幾代人的愛恨糾葛，小說的意蘊將更加豐厚，小說的品格也將更上一層樓。

《金枝》中的故事紛紜萬狀，真真切切是“剪不斷，理還亂”。一個個金枝在蒼茫人世中書寫了自己的命運，并且留下了叩問歷史的回聲。這回聲綿延不絕，如同無垠大地上生生不息的生命悲歡。

[1] 徐坤《〈小說選刊〉2021年第3期卷首語》，《小說選刊》2021年第3期。

[1] 出自列維納斯《上帝、死亡和時間》，三聯書店1997年版。

[作者簡介]呂東亮，1980年12月生，文學博士，現為信陽師范學院文學院副院長，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