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政法大學 朱辰穎
2011年,最高人民法院發布了《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三)》(以下簡稱司法解釋(三)),以第二十五條和第二十七條的規定首次在法律文件中規定了股權的善意取得。其中,第二十五條闡述了名義股東未經實際出資人同意處分名下股權;第二十七條則是一股二賣的情況,這兩種情況應參照適用《物權法》第106條,即動產和不動產的善意取得制度的規定。然而,對于第二十五條而言,名義股東處分其名下股權的行為雖違反與實際出資人的內部約定,但該內部約定與股東和公司之間的法律關系是相互獨立的。從外觀上看,名義股東仍是公司股東,對其名下股份具有所有權,因此并不存在無權處分的情況,而顯然善意取得制度以無權處分為前提,無論如何也不該適用善意取得制度。因此,有可能適用善意取得制度的,只有第二十七條“一股二賣”的情況。
但是,一股二賣的規定也存在很大問題。從表面看,一股二賣似乎在構成上與“一物二賣”類似,符合善意取得適用的典型模式。然而,在一物二賣中,善意取得的邏輯前提是所有權人與占有人的分離,占有人并非所有權人,其實施的是無權處分行為,而在股權轉讓中,其與動產轉讓最大的區別是變動模式不同。根據我國物權法規定,動產,采取“合意+交付”的所有權變動模式,但股權究竟如何變動,處分行為的構成和效力如何,恰恰是學界爭論的焦點。根據其解釋路徑的不同,善意取得究竟能否在一股二賣的情形中適用也有所不同。跳過對股權變動模式的論述,直接承認股權善意取得的適用,其制度正當性是存疑的。同時,善意取得制度的另一個前提是受讓人為“善意”。在最典型的動產善意取得中,受讓人信賴的信賴基礎是讓與人之占有,而在不動產中則為不動產登記簿之登記。但是對于股權而言,股權工商登記并不進行實質性審查,權利外觀功能較弱,是否能作為當事人的信賴基礎加以認定,也有待商榷。
其次,與股權善意取得密切相關的,是公司法第32條第3款的規定,即股東姓名“未經登記或者變更登記的,不得對抗第三人”。從字面意思看,此項似乎也能為善意受讓人提供一定程度的保護,那么是否還需要參照適用理論支撐并不扎實的股權善意取得制度,其必要性就值得推敲了。
股權善意取得制度的正當性一方面取決于股權變動模式是否能與善意取得制度相銜接,另一方面也需要回答工商登記能否充當權利外觀的基礎的問題。本文從這兩個方面切入,討論股權善意取得制度的正當性和必要性。
善意取得制度起源于日耳曼法中“以手護手”的原則,意為后手為前手權利的唯一保障。日耳曼法諺說有云:“汝授予汝之信賴,汝僅得對受信賴者為要求也”,即如主動將動產交付他人,則只對其相對人具有請求返還權,而不得對第三人請求返還。而早期羅馬法則不同,羅馬法堅持“傳來取得”的原則,認為物權受讓人的權利完全繼承于讓與人出讓的權利,若原權利有瑕疵,則受讓人不得對抗原權利人的返還請求權。對比二者可以看出,在發生無權處分的情況下,日耳曼法側重保護交易的相對方,而羅馬法則側重保護原所有權人。這是因為當時羅馬正處在自然經濟狀態下,商品交易市場極不發達,人們居所固定,自給自足,人口和財產的流動性極小。在這種條件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極其簡單,物的權屬也十分清晰,“傳來取得”原則的運用能夠最大限度地維護社會生活和經濟發展的安穩性。
但隨著港口貿易和航運的出現,商品經濟開始飛速發展,貨物的交易往往伴隨多重流轉,若僅因為交易鏈條上某一個環節的瑕疵導致整個交易鏈條的無效,交易成本甚巨。如此一來,傳來取得的原則就成了交易效率的絆腳石,逐漸為各國所摒棄,轉而適用更符合商品社會發展規律的“以手護手”原則,這一原則后發展為現代民法所稱的善意取得制度,沿用至今。
縱觀善意取得的核心價值取向,實際其解決的是如何使風險分配效率最大化的問題,換言之,當出現無權處分的情況后,權利如何再分配的問題。制度會對人們的行為方式產生影響。不難想象,如果完全不承認善意取得制度,原所有權人可以在任何情況下向物的受讓人請求返還。這樣一來,交易方必然會付出大量盡職調查的成本核實產權的真實性,大大提高了交易成本,降低了交易效率,但與之相對的,原所有權人就不必擔心屬于自己的東西被別人拿去了。反過來說,如果承認善意取得制度,交易風險就被轉移到了所有權人身上,其利益是被犧牲的,但該制度卻鼓勵了商品的流通和貿易的往來,提高了整個社會的效率。
關鍵是應如何在兩種利益之間取得平衡,一方面交易安全的價值很難量化;另一方面,就交易效率而言,一般認為財產從一個對其評價低的人手里流向評價高的人手里,是有效率的。經濟學的一般原理是,應由對風險防范具有優勢者投保,因為如果此時買受人買保險,由于信息不對稱,所有人可能會出現逆向選擇的道德風險,因此風險分配的均衡點就是切割雙方風險,以達到鼓勵商業且抑制盜竊行為的目的。
因此,并非所有無權處分行為都能適用善意取得制度。善意取得制度在交易安全與交易效率中選擇了后者,意味著在原權利人與善意第三人的利益權衡中選擇了保護后者利益,犧牲前者利益。因此,國外民商法引入了誘因原則,即考慮原權利人在權利外觀錯誤上的可歸責性,若物的占有脫離非出于原權利人本意,即原權利人對權利外觀瑕疵沒有責任,則無需承擔風險。該種情況規定于我國《物權法》第107條,即遺失物盜竊物不適用善意取得制度。
綜上所述,宏觀上,善意取得制度的出現是為了提高交易效率,降低交易成本,并為此犧牲了一部分交易安全;微觀上看,善意取得制度將保護的天平傾向了善意第三人,一定程度上損害了原權利人的利益,因此在適用時也要將原權利人的可歸責性納入了考量因素之中。根據是否考量原權利人的可歸責性以及考量程度不同,大陸法系國家對善意取得制度的適用對象和保護程度也不盡相同。但總體而言,一般將善意取得制度的適用限制在基于信賴關系的無權處分的條件下,遺失物、盜竊物等不適用或限制適用善意取得制度。
善意取得的適用前提是無權處分,因此,若要將股權類推適用到善意取得制度上,就必須考慮股權何時轉讓完畢的問題。而股權變動模式向來在公司法學界爭議頗多,其爭議集中在股權變動——究竟是意思主義模式,還是債權形式主義模式。所謂意思主義,即股權轉讓合同的生效即標志著股權轉讓完成,而股東名冊和工商登記是否完成變更則在所不問。而在債權形式主義中,股權轉讓合同的生效僅產生履行義務,只有在股東名冊變更或工商登記變更完成后,股權才得以完成轉讓。其中,學界通常認為股東名冊變更為生效要件,而工商登記為對抗要件。
本文認為,股權變動模式宜采用意思主義模式,理由如下:
第一,從解釋論的角度出發,公司法第32條與73條都暗含著對意思主義變動模式的支持。公司法第32條規定,“記載于股東名冊的股東,可以依股東名冊主張行使股東權利”,并未明確賦予股東名冊以生效要件的地位,相反,“記載于股東名冊的股東”在措辭上暗示了還有“未記載于股東名冊的股東”的存在,即股東權利的取得并不一定取決于股東名冊的記載。而公司法第73條規定,“公司應當……向新股東簽發出資證明書,并相應修改公司章程和股東名冊中有關股東及其出資額的記載”,從表述上看,股權受讓人先被定義成“新股東”,再由公司將股東變動記載于股東名冊之上,可見股東名冊的變更并非獲得股東身份的必要條件。
第二,股東權利是一項包含財產性權利與管理性權利的集合型權利,其權利內容指向的是股東與公司之間的關系,股權內容的實現依賴于公司,但股權的處分權利則無需公司參與,屬于股東本人的私權行使(不考慮章程或法律對股權處分的限制,因該限制并不產生善意取得的問題,因此不在本文的討論范圍之內),因此股東名冊的作用是使股東與公司之間的權利關系浮出水面,使得股權變動的效果可以對抗公司。但股權處分變動發生在股東與潛在的股東之間,與是否記載于股東名冊并無太大關系,因此股東名冊的變更不應作為股權變動的生效要件。
此外,根據司法解釋第 23 條的規定:“當事人依法……依法繼受取得股權后,公司未……簽發出資證明書、記載于股東名冊并辦理公司登記機關登記,當事人請求公司履行上述義務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可見“取得股權”與“申請記載于股東名冊”屬于兩個性質和階段的行為,不可混為一談。因此,意思主義的立場顯然更符合《公司法》的規定。
最高人民法院指出:“第三人憑借對既有登記內容的信賴,一般可以合理地相信登記的股東(即原股東)就是真實的股權人。”對此的解讀是,股權登記的效果應參照不動產登記簿的效果進行判斷,然而,細究二者的制度內容和公示性強弱,不動產登記簿和股權工商登記之間明顯存在重大差異。
首先,不動產登記簿的法律效力很強,并非抽象意義上的“信賴”。我國物權法第12條規定,進行不動產登記時,登記機關應當“查驗申請人提供的權屬證明和其他必要材料”“就有關登記事項詢問申請人”,如需對有關情況進一步證明的,還“可以要求申請人補充材料,必要時可以實地查看”。也就是說,不動產登記機關有義務對不動產的權屬狀況進行實質審查,不動產登記簿登記內容的真實性受到公權力的保障,因此可以用來作為不動產善意取得的信賴依據。
反觀股東權利的工商登記,商事登記出于對效率的考量,其程序往往遵循簡便原則,并不進行實質審查,工商登記內容的真實性不由國家權力保障。相反,在《登記條例》中還明確規定,“申請辦理公司登記,申請人應當對申請文件、材料的真實性負責”,我國亦未通過法律明確規定工商登記內容“推定正確”,可見股權工商登記并不具有所謂的公信力。如此一來,股權工商登記就并不存在公信力作為信賴基礎。實踐中,通過偽造簽名等方法變更股東的案例層出不窮,從反面也證明了股權登記并不具有那么大的可信度,至少在公信力上不能與不動產登記簿并駕齊驅,其“參照適用”善意取得制度的合理性也就大打折扣。
信賴保護取決于權利外觀的可信程度,這種可信度實際上取決于公權力審查的嚴格程度,股權工商登記的公示效力遠不足以支撐善意取得制度在股權上的參照適用。正如上文所言,若在工商登記并不進行實質審查的實際情況下直接使用股權善意取得,某種程度上是為部分股東跨過有限公司股東優先購買權的制度,從而為達到控制公司的目地提供了方便。
有限責任公司具有人合性,《公司法》第七十一條規定了有限責任公司股東之間的優先購買權。也就是說,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權是特殊的,相較于流通性較強的股份有限公司,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權之中包涵了人身性的特質以及股東彼此之間的信賴。股東與股東之間,股東與公司之間具有緊密的聯系,因此有限責任公司股權的流動性顯然不如普通動產或不動產。
一方面,股東權利具有財產和人身的雙重屬性;另一方面,股權也不僅是股東的私人權利,股東對股權的處分受制于公司的總體經營目標,這也是設置有限公司股東優先購買權的初衷。若在股權轉讓時參照適用善意取得制度,似乎意味著股權轉讓人可以跨過公司法對股權轉讓的限制,使得將其他股東排擠出公司、奪取公司控制權的股東有了可乘之機,這顯然違背了善意取得制度的初衷。
股權是一項特殊的權利,不能直接類推適用動產和不動產等物權的制度。首先,股權的變動模式并未得到理論界的統一認可,變動模式的選擇直接影響了善意取得制度的前提基礎;其次,現行的股東工商登記制度的公信力缺乏保障,并不適于承載股權交易關系中股權的“權利外觀功能”;最后,有限責任公司股權具有限制流通性,善意取得制度反而為破壞有限公司的人合性提供了方便,顯然既不合情也不合理。除此之外,登記生效模式與登記對抗模式與善意取得如何銜接也是一個必須回答的問題,在已有“未經登記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的制度保護的情況下,與公司法原有制度沖突頗多的股權善意取得制度既沒有合理性,也沒有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