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學 董強
2020年3月30日,中共中央、國務院在《關于構建更加完善的要素市場化配置體制機制的意見》中,進一步提出要從推進政府數據開放共享、提升社會數據資源價值、加強數據資源整合和安全保護三個方面來加快培育數據要素市場。數據在國家層面被認定為新的關鍵性生產要素,與勞動、土地、資源、信息并列,成為維系國民經濟運行及市場主體生產經營過程中所具備的基本因素。當前新一輪科技革命與產業變革正在重塑我們的生產方式,而大數據在其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大數據表現為存在與計算機與網絡上流通的在二進制基礎上由0和1組合的比特形式的海量數據經過挖掘、存儲、分析、整理后得到的數據集,隨著物聯網技術及相應設備的普及,在信息社會中生存我們的一切活動都可以被數據化,并被采集。這些數據提高了我們對客觀世界以及人類活動規律的認識水平。零售、醫療、教育、交通、金融等行業通過對行業相關數據的采集和分析,使生產、管理、經營的各個環節高度智能化,降低了成本,提高了效率。大數據正在引領著新一輪科技革命與產業變革,成為改變世界重要力量,人類已經進入了大數據時代。從國家層面將數據認定為一種新的生產要素,正是肯定數據中所蘊含的巨大經濟價值與戰略價值。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127條將“數據”納入了保護范圍,盡管這一保護條款較為概括,卻對數據保護這一時代命題作出了有力的制度回應。隨后,于2021年6月10日審議通過的《中華人民數據安全法》作為數據領域的基礎性法律,為我國數據安全與利用奠定了公法基礎。多個省市也陸續出臺了與數據產業發展相關的條例,諸如《深圳經濟特區數據條例》《貴州省大數據發展應用促進條例》,進行了數據發展利用方面的地方立法嘗試。上海、貴陽、青島等地區已經建立了數據交易平臺。從法律層面對數據利益進行保護的最有力方式莫過于創設一種新型的民事權利。從目前的情況看,這已經成為我國數據利用與保護的必然制度選擇。大數據價值的基礎在于“大”,即海量的數據,同時還要有強大的數據挖掘與分析的能力,這就意味著數據權利只能賦予特定的主體—企業。企業數據權益的正當性在哪里?作為企業數據權利研究的邏輯起點,企業數據利益的正當性確有論證之必要。本文主要從勞動財產權理論與功用主義理論兩個視角,對企業數據權益的正當性進行論證。
人們對自身的勞動所得享有基本的占有、支配、收益、處分的權利。勞動財產權理論的集大成者當屬著名的英國哲學家洛克。用洛克勞動財產權理論用來論證當前企業數據財產權的正當性依然沒有過時。
洛克在其著作《政府論》(下篇)中詳細闡述了被后世奉為經典“勞動價值論”。洛克認為:土地及土地上一切低等動物是屬于全人類共同所有的,我們每一個人同時對自身享有完全的所有權,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都不應該享有這種對自身的所有權,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主人。自身勞動所得應歸自己所有這也就是說一個人通過自己的勞動,使存在于自然狀態中的原本屬于全人類共同所有的財產脫離了原始的狀態,又因為他對自身享有的所有權,便正當的擁有自己的勞動所得。即由于勞動者自己的勞動摻進了這件物品使得這件物品可以脫離自然的狀態,既然勞動是勞動者不可爭議的所有物,那么脫離物便能排斥他人共同擁有的權利,在給他人留有足夠多同樣好的東西給他人共同所有時,那么除他之外便沒有人可以擁有這件物品。勞動讓我們在萬物之母已經完成的成果里加入了自己的工作,讓它脫離了自然的狀態,從而確定了我們對它的財產權利。
我們的社會隨著時代的發展不斷地在進步,相應的勞動與財產的概念也隨之發生變化,如今知識產權概念的深入人心便是最好的證明。作為被稱作是“為天才之火澆上利益之油”的知識產權制度,打破了傳統觀念中對財產有形性的認知,肯定了人類的腦力勞動同體力勞動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賦予無形的創造作為法律關系客體的權利。用勞動財產權理論來論證知識產權正當性已經成為學界共識。那么與知識產權客體一樣都具有無形性的數據,能否同樣用勞動財產權學說來證成企業數據權利的正當性呢?
數據是以二元比特形式存在于特定的介質之上的,是無形的。但是,透過這種外在的形式和數據本身的特征來考察,從財產性的本質上看,客體的有形性與無形性并不存在區別。毫無疑問,大數據的收集、存儲、挖掘、分析同樣是人類勞動的成果。這種勞動體現了更多的人類的發展與進步的成果。假如僅僅靠個人的體力與四肢,人類并不比其他的物種更具優勢。就是因為工具的使用與發展、分工與合作、腦力的應用,人類才擁有了更大的能量。結論是顯而易見的,我們沒有理由認為大數據的收集、存儲、挖掘、分析不屬于創造財產的勞動。通過針對數據的勞動改善了它,使它更加具有價值,那么便相應的享有占有、收益、處分、支配數據的權利。這也具有道德上的合理性,付出的努力越大、犧牲的越多、目標越有價值,那么他應該得到的便越多。企業為了能夠獲得可以使用的大數據往往付出了巨大的人力與物力成本,賦予企業對應的數據權利,不僅在道義上具有合理性,還可以激勵企業不斷進行大數據開發,進而促進數據產業的發展,實現良性循環。
當然洛克對勞動財產權的限制—要留下足夠多和足夠好的東西,也同樣的適應于數據權利。要防止超級互聯網平臺利用自身的用戶流量優勢,壟斷數據入口,從而形成數據霸權。應當盡快完善針對互聯網平臺的數據反壟斷法律法規體系,促進數據企業良性競爭,為社會提供優質的大數據服務。
功用主義是倫理學中最具有影響力的理論之一,其核心的思想是“追求最多數人的最大幸?!薄9τ弥髁x在法哲學領域中的表現為一種實證主義的哲學思想,賦予企業數據權利同樣是符合功用主義邏輯的。
邊沁的功用主義思想同洛克的勞動財產權理論一樣產生于18世紀的英國,當時的英國正處在政治、經濟、文化的變革時期。變革中的英國社會為邊沁的功用主義思想的產生提供了最適宜的氛圍和條件。邊沁第一次把思想的準確性引入了道德和政治哲學。休謨與貝卡利亞對邊沁功用主義思想地產生了直接的影響。休謨將產生幸福的傾向取名為功用。貝卡利亞在其名著《論犯罪與懲罰》導言中就提出了“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边@一名言,他說:“如果人生的善與惡可以用一種數學方式來表達的話,那么良好的立法就是引導人們獲得最大幸福和最小痛苦的藝術?!惫τ迷硎侵高@樣的原理:它按照看來勢必增大或減小利益有關者之幸福的傾向,亦即促進或妨礙此種幸福的傾向,來贊成或非難任何一項行動。邊沁認為,每個人的行為規范都符合幸福準則,不管要干何事,除痛苦或快樂外,沒有什么能夠最終使得一個人去干。因此,只有趨利避害,才能達至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邊沁將功用原理運用理性和邏輯推理的方法對法律問題進行分析,將法律首次劃分為實然法和應然法,使二者保持適度距離,卻又不是遙不可及, 這為改進現實的法律提供了很好的邏輯入口。邊沁認為個人倫理能導引每個人達到幸福,政府的立法則能使最大多數人獲得最大幸福。并確信立法科學的宗旨在于使人能夠“依靠理性和法律之手建造富樂大廈”。
人性中的趨利避害是邊沁功用主義理論的邏輯起點。自古希臘以來,哲學家們便對人性有著深刻的認識,柏拉圖就曾在《理想國》中有過關于“欲望、理性和激情”的論述。根據功用主義的原則,法律應以收益激勵勞動者,確保產品的產出。此基礎上,還應保證全社會利益的最大化,即使最大多數人獲得最大幸福。
用功用主義理論來證成企業數據權利的正當性,邏輯上并非認為企業同大數據之間存在著某種“形而上”的直接聯系,而是認為賦予企業數據權利可以實現全社會利益的最大化,即功用主義的最大目標,使最大多數人獲得最大的幸福。因為大數據具有公共產品的一些屬性,例如,一個用戶對大數據使用之后并不會影響其他用戶使用,多個用戶可以同時使用。如果不限制對大數據的過度使用,人人都可在他人的勞動成果之上搭便車,就不會再有人愿意進行大數據的收集、挖掘、分析的工作,大數據產業也不會更進一步的發展,導致所謂的“公地悲劇”。因此我們需要賦予數據企業一定的數據權利,從而創造出一種人為的稀缺狀態,激勵數據企業不斷進行大數據產業的投入。從而向社會供應充足的數據產品,增進社會福利。
功用主義理論體現了法律實證主義的方法論,通過對成本和效益進行考量,通過賦權的方法進行激勵,雖然減少了公共領域的空間,但可以達到使最大多數人獲得最大幸福的目標。同勞動財產權學說的“要留下足夠多和足夠好的東西”一樣,功用主義理論也對賦權的內容有所要求。即尋求權利主體一定程度的壟斷與公共領域平衡,這在知識產權制度中體現為:時間上的限制,一旦超過法律規定的年限,便進入公共領域;強制許可,與公共利益相沖突時,可以不經權利人的同意徑行使用;合理使用,符合一定條件時無需向權利人付費和征得權利人的同意而使用。這些方式可以為企業數據權制度所借鑒,防止數據企業因為權利能力過大無心創新,阻礙大數據產業的發展,進而影響到公共福利。
大數據高速發展的當下,數據資源雖然為企業帶了更多新的經濟機遇,但同時也為企業市場競爭中帶來了更多的數據利益訟爭困擾,企業主體對企業數據權利化訴求也愈發明顯。賦予數據企業一定的數據權利,是適當的制度選擇,也是符合勞動財產權學說與功用主義學說理論邏輯的。
勞動財產權學說從主體道義方面論證,認為社會主體當然對其勞動所得享有相應權利;功用主義則站在社會福利的視角,力求實現最多數人的最大幸福,對權利的正當性進行論證。當然無論是實務界還是理論界,在討論數據企業權利配置的同時,也應注意要協調各方利益,既不能無視數據企業合法收集、存儲和利用個人數據的權利,也不能無限度擴大數據企業對數據的權利,導致數據企業形成壟斷,缺乏發展動力,阻礙大數據產業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