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生命不息 讀書不止

1881年，魯迅生于浙江紹興。魯迅五歲開始讀書，開蒙老師是他的遠房叔祖父周玉田。

魯迅讀的第一本書是《鑒略》。這是一本簡要的中國歷史讀本，內容豐富，但文字深奧，剛上學的孩子是很難讀懂的。魯迅卻讀得很認真，字字句句都能熟背下來。

魯迅對書很愛惜，看書時，先要看手干凈不干凈，然后才小心地一頁一頁地翻書。弟弟們可以蹲在桌旁一起看，但不準伸手摸書，以免書被他們弄臟、弄壞。魯迅的書都放在母親床邊的箱子里，擺得整整齊齊，夾縫里還放著樟腦丸，防止蛀蟲把書咬壞。有些常看的書，他總是先包上一張書皮紙再看。有些書臟了，他就耐心地把它擦干凈。有些書壞了，他就細心地把它補好。為此，魯迅特意準備了一套工具，訂書、補書，他樣樣都會。一本破舊的書，經他整理后往往面目一新。魯迅平時不輕易把自己用過的書借給別人，若有人要借書，他寧可另買一本新書借給人家。

1892年，十一歲的魯迅被父親送進“三味書屋”，師從于壽鏡吾老先生。為了勉勵自己用功讀書，魯迅制作了一張小書簽，書簽上有十個正楷小字：“讀書三到：心到、眼到、口到。”讀書時，他把書簽夾在書里，每讀一個字就從上往下蓋掉一個字，讀過幾遍后，再用默讀來加深對課文的理解。沒多久，他就能把課文背出來了。后來，同學們都學魯迅，紛紛制作了“讀書三到”的書簽。那時，魯迅一邊讀書，一邊還要幫家里做些事，特別是為生病的父親跑藥店。一次，因家務多，他上學遲到了，老師非常生氣，說，十幾歲的學生，還睡懶覺，下次再遲到就別來了。魯迅沒有為自己辯解，第二天他一大早就來到學校，在書桌角上用刀刻了一個“早”字，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遲到過。

老先生要求嚴，學生每天放學前必須把當天所學課文背誦出來。一些同學背不下來，為了蒙混過關就互相作弊“打渾賬”，即當一個學生在老師面前背書時，其他同學就故意高聲朗讀，使老師聽不清楚那個學生背書的聲音。魯迅認為這是一種既騙老師又騙自己的做法，沒有任何好處，所以他每天都把課文背得爛熟，從不讓同學幫他“打渾賬”。魯迅的功課一直很好，壽鏡吾老先生對他很是賞識。一次上對課，老師出了個“獨角獸”讓大家對，同學中有的對“一頭蛇”，有的對“三腳蟾”，有的對“八腳蟲”，有的對“九頭鳥”。魯迅則根據《爾雅》一書，對了個“比目魚”。壽老先生聽了連連稱贊，說“獨”不是數字，卻有單的意思；“比”也不是數字，但有雙的意思，對得工整而貼切。

少年時期的魯迅最喜歡讀兩類書，一類是文學書，一類是自然科學書。《詩經》是魯迅從小就喜歡讀的一部文學作品，他不僅讀得熟，而且許多詩句能夠背誦和默寫。一次，老師把《碩人》章的七句詩讀了一遍，讓學生們跟讀。這七句詩文字艱深，讀起來也很拗口，有的學生讀了一兩句就結結巴巴地讀不下去了；有的更是讀得詞不成詞，句不成句。老師有些生氣，叫道：“周樟壽（魯迅當時的名字），你來讀讀看！”魯迅把這七句詩如行云流水般讀了下來，老師接著又問：“你能默寫出來嗎？”魯迅一字不誤地將這七句詩寫了出來。原來，魯迅對《詩經》甚是喜愛，一有空就自己讀寫，許多篇章老師還未講到，他已經通過自學會讀會寫了。除《詩經》之外，魯迅還讀了《韓五泉詩》《娛園詩存》《唐詩叩彈集》等詩和韻文。《西游記》《紅樓夢》《儒林外史》等中國古典名著，也是魯迅常讀的書。

魯迅小時候還喜歡植花種樹，研究各種動植物。他特意花二百文錢買了一本專講花木栽培的書——《花鏡》，邊讀邊學栽花、養花。對這本書，魯迅不僅愛讀，還找出了其中他認為不妥的地方，一一批注。可見魯迅從小讀書就不迷信，不盲從。《徐霞客游記》是魯迅愛讀的另一本書。這本書不僅介紹了祖國的山河美景，還蘊含著豐富的地理知識，介紹了我國各地生長的花卉植物，如寶珠茶、何首烏、菩提樹、龍鱗松、孩兒參、金蓮花等。魯迅通過這本書掌握了許多植物學知識，這對他后來研究達爾文的進化論，學習賴耶爾的《地學淺說》，研究我國的地質構造，無疑是一個很好的開端。

十七歲時，魯迅離開故鄉到南京江南水師學堂念書，一年后轉入礦務鐵路學堂。當時的魯迅，生活非常清苦，讀書卻異常刻苦。每次考試，他總是第一個交卷，成績也總是名列前茅。學校規定，考第一的學生可以得到一個銀牌，獲得十六個銀牌可以換取一個金牌，同學中唯有魯迅獲得過金牌。這兩所學校都是洋務派為了富國強兵而興辦的，學校開設了數學、物理、化學等傳授自然科學知識的課程。這期間，魯迅閱讀了外國文學和社會科學方面的著作，由此開拓了視野。為了買書，魯迅賣掉了考試所得的金牌，甚至將冬天買新棉褲的錢也拿去買了書。當時正值維新運動的高潮，魯迅如饑似渴地閱讀各種新的書刊。他特別喜歡嚴復翻譯的英國人赫胥黎所著的《天演論》，這本書介紹了達爾文的進化論學說，以至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進化論成了魯迅世界觀的基礎。書中的許多段落他都讀得滾瓜爛熟，甚至多年后還能背誦。

1902年，魯迅東渡日本留學，開始是學醫，后來棄醫從文，決心以文學作武器來喚起民眾，拯救國家。他覺得自己原有的文學功底還遠遠不夠，便以驚人的毅力刻苦攻讀各種文學作品。他走遍東京各家書店，尋找他需要的書籍，特別是對一些反映被壓迫民族斗爭生活的文藝作品，他找到后尤其認真研究。跟魯迅一起在東京求學的好友許壽裳后來回憶說，魯迅“生平極少游覽，留東七年，我記得只有兩次和他一同觀賞上野的櫻花，還是為了到南江堂買書之便。其余便是同他訪神田一帶的舊書鋪，同登銀座丸善書店的書樓。他讀書的趣味很濃厚，絕不像多數人的專看教科書；購買的方面也很廣。每從書店歸來，錢袋空空，相對苦笑，說一聲‘又落窮了’！”

在魯迅所讀的書中，俄國大作家普希金、屠格涅夫、托爾斯泰、契訶夫的作品是他的主要精神食糧。經過幾年的苦讀，魯迅的文學修養有了很大的提高。

回國以后，跨入社會的魯迅更是博覽群書，而且邊讀書邊戰斗，漸漸使所讀的書“活”了起來。在后來的白色恐怖年代，魯迅仍不輟讀書。他曾以一名日商職員的名義租了一間房子，作為秘密藏書室，以躲避國民黨反動派的搜尋。再后來，嚴酷的斗爭嚴重地損害了魯迅的健康，但他仍一面吃藥，一面堅持讀書。直到逝世前兩個月，他還豪邁地宣告：“倘能生存，我當然仍要學習。”

魯迅一生嗜書如命，在其親友所寫的紀念文章中，有大量關于魯迅愛書的故事。魯迅日記中細致的“書賬”也同樣印證了他嗜書如命的秉性。魯迅有寫日記的習慣，且幾十年不曾間斷。在日記中，魯迅除了記述自己每日主要的活動及感受外，還特地將自己購書的情況一一列出。“書賬”的內容一般包括購書的地點、書名、作者、價格、題跋等。每年的日記最后，還專門附有“書賬”一節，詳細記錄這一年所購圖書的數量、種類、費用等項，細致的程度非一般人所能比。堅持不懈地記錄“書賬”源于對書籍的喜愛。根據“書賬”的記錄，魯迅在1928年之前，每年用于購書的錢款在四百元以下。而1928年之后，他每年花在買書上的錢都超過了四百元，最高紀錄的1930年竟然有兩千四百元，這在當時差不多是一個大學教授一年的薪俸。事實上，魯迅一生并不富裕。有時為了買大部頭書，比如《四部叢刊》，他就頗費躊躇。

那么，魯迅究竟有多少藏書，主要看過哪些書呢？就目前統計的數字來看，現在保存的魯迅藏書有三千八百多種，一萬三千多冊，內容涉及文學、金石學、考古學、科學史、文字學、哲學、美學、民俗學、心理學、歷史學。書讀得多了，魯迅在傳統文化方面自然就具備了極深厚的功底。他的學術著作《中國小說史略》和用文言翻譯的《域外小說集》，蔡元培、郭沫若、胡適、鄭振鐸等讀后都贊嘆不已。他的小說集《吶喊》中有多篇寫到鄉村人物，其手法取自古小說和雜記；《故事新編》中的文章有明顯的六朝味道；他那眾多反傳統的雜文，無論是思想立意還是表達方式，都深受阮籍、嵇康的影響。

魯迅對世界文學作品有廣泛的閱讀和精深的研究。其藏書中，除中文書外，還有日文書一百六十四種，德文書和英文書一百五十一種，俄文書八十六種。他一生翻譯了十五個國家、七十七名作家的二百二十五部（篇）作品。魯迅翻譯的文字遠遠超過他創作的文字，難怪有學者說，魯迅首先是一個翻譯家，其次才是一個作家。他在各種場合和著作中提及的俄國作家和美術家近百名、德國作家和藝術家三十多名、日本作家二十多名、英國和法國作家十八名，此外還有其他歐美、亞洲國家作家若干名。他在翻譯日本武者小路實篤的話劇《一個青年的夢》時曾感嘆：“我對于‘人人都是人類的相待，不是國家的相待，才得永久和平，但非從民眾覺醒不可’這意思，極以為然，而且也相信將來總要做到。”正因魯迅大量涉獵和翻譯外國作品，他才能不斷更新知識，開拓眼界，最終不但學會了反思中國的文化傳統，還擁有了別人難以企及的世界眼光和普世情懷。

魯迅不僅讀書奮勉，還有抄書的習慣，善于通過抄書收集材料，并加以歸類、比較、整理，然后或借用，或編匯，或輯錄，使其各得其所，各有所用。

1895年，十五歲時的魯迅就開始抄錄小本《康熙字典》上的古文奇字；后來又抄錄了《唐詩叩彈集》中的百花詩，他把寫荷花、梅花、桃花等的詩分別抄出，并裝訂成厚厚的一本；再后來又抄《唐代叢書》，從中抄出了陸羽《茶經》三卷，還抄出了陸龜蒙的《耒耜經》《五木經》等。1911年，魯迅抄錄了兩大冊《說乳錄要》，所抄都是花木類的譜類，如竹譜、筍譜等。也是在這一年，他從大量古籍中抄錄出六千余張紙條，基本完成了《古小說鉤沉》一書。而后，他又從杭州、紹興兩地圖書館，基本輯錄成《會稽郡故事雜集》。此外，他還輯錄了唐宋時期的一些傳奇小說，出版了一本《唐宋傳奇集》。

1912年魯迅到南京與許壽裳共事時，仍不忘讀書抄書。許壽裳后來回憶：“我們白天則同桌辦公，晚上則聯床共話，暇時或同訪圖書館，魯迅借抄《沈下賢集》《唐宋傳奇集》所收的《湘中怨辭》《異夢錄》《秦夢記》，就是這時抄寫的……”魯迅日記中有關抄書的記載也很多，其中有：1913年3月5日“寫謝承《后漢書》始”；3月27日，“寫謝承《后漢書》畢，共六卷，約十余萬字”。同年6月3日至15日，除補抄《臺州叢書》和宋本《易林注》外，還抄了《易林》殘本卷三、卷四一冊與卷十三、十四；8日雖是星期日，也“終日寫《易林》”；直至8月25日，“夜繼抄《易林》畢，計‘卷七之十’四卷，合前鈔共八卷”。同年8月27日，“補寫《臺州叢書》中之《石屏集》起”，到11月16日抄完。魯迅抄書既勤且苦，當然也有樂。后來他在《〈小說舊聞鈔〉再版序言》中有這樣的回憶：“時方困瘁，無力買書，則假自中央圖書館、通俗圖書館、教育部圖書館等，廢寢輟食，銳意窮搜，時或得之，瞿然則喜。”總之，魯迅抄書，以苦為樂，越抄越有興味，一直堅持到三十多歲。

在認真讀書、抄書和刻苦創作的過程中，魯迅體悟和總結出了許多行之有效的讀書方法。

在闡發該如何讀書的問題時，魯迅打了一個精彩的比方：“嗜好的讀書，該如愛打牌的一樣，天天打，夜夜打，連續的去打，有時被公安局捉去了，放出來之后還是打。”進而又說：“諸君要知道，真打牌的人的目的并不在贏錢，而在有趣。牌有怎樣的有趣呢，我是外行，不大明白。但聽得愛賭的人說，它在一張一張的摸起來，永遠變化無窮。我想，凡嗜好的讀書，能夠手不釋卷的原因也就是這樣。他在每一葉每一葉里，都得著深厚的趣味。自然，也可以擴大精神，增加智識的，但這些倒都不計及，一計及，便等于意在贏錢的博徒了，這在博徒之中，也算是下品。”乍一看，魯迅把讀書與賭博連在一起，似乎有些不倫不類，仔細一想則不能不承認，這是一個很深刻的體認：讀書本質上就是一種“游戲”，它的魅力在于“超越了功利”目的的“深厚的趣味”。真正的讀書，不僅在讀“書”，還在“讀”中所達到的“境界”，只要讀進去了，就能感到其中確有無窮的樂趣。

為了增強讀書的趣味，魯迅還提倡一種“隨便翻翻”式的閱讀：“就如游公園似的，隨隨便便去，因為隨隨便便，所以不吃力，因為不吃力，所以會覺得有趣，如果一本書拿到手，就滿心想道，‘我在讀書了！’那就容易疲勞，因而減掉興味，或者變成苦事了。”“隨便翻翻”的另一層意思就是“讀閑書”，什么書都讀，“開卷有益”。“譬如我們看一家的陳年賬簿，每天寫著‘豆腐三文，青菜十文，醬油一文’，就知先前這幾個錢就可買一天的小菜，吃夠一家；看一本舊歷本，寫著‘不宜出行，不宜沐浴，不宜上梁’，就知道先前是有這么多的禁忌。”“講扶乩的書，講婊子的書，倘有機會遇見，不要皺起眉頭，顯示憎厭之狀，也可以翻一翻；明知道和自己意見相反的書，已經過時的書，也用一樣的辦法。”

為了使讀書有更多的收益，魯迅還提出了“比較的閱讀法”：“翻來翻去，一多翻，就有比較，比較是醫治受騙的好法子”，“我看現在青年的常在問人該讀什么書，就是要看一看真金，免得受硫化銅的欺騙。而且一識得真金，一面也就真的識得了硫化銅，一舉兩得了”。所謂“真金”，就是原著，特別是經典作家的原著，一讀經典原著就知道許多所謂“注經”之作是多么荒謬了。

對“讀什么書”的問題，魯迅也有極為精到的見解。在《讀書雜談》里，他提出了這樣的建議：愛看書的青年，大可以看看本分以外的書，即課外的書，不要只將課內的書抱住。……應做的功課已完而有余暇，大可以看看各樣的書，即使和本業毫不相干的，也要泛覽。譬如學理科的，偏看看文學書；學文學的，偏看看科學書，看看別個在那里研究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這樣子，對于別人，別事，可以有更深的了解。1936年，魯迅還在一封寫給一位文學青年的信中提出忠告——專看文學書，也不好的。先前的文學青年，往往厭惡數學，理化，史地，生物學，以為這些都無足重輕，后來變成連常識也沒有，研究文學固然不明白，自己做起文章來也糊涂，所以我希望你們不要放開科學，一味鉆在文學里。魯迅的這一意見，無疑極為中肯。魯迅學醫出身，后轉而從文，他的知識結構中體現著一種文、理交融，這為他后來的發展奠定了寬厚的基礎。魯迅所說的讀一點課外的書，不僅是為了擴大知識面，更可以提高一個人的文化教養、精神境界。在《讀書雜談》一文的結尾，魯迅給了青年學生一個提醒：讀書時要“自己思索，自己做主”。他引用叔本華的話說，不能讓自己的“腦子給別人跑馬”，讀書的結果如果是使自己變成“書櫥”，那就一點意思也沒有了。“更好的是做觀察者，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讀世間這一部活書”，“實地經驗總比看、聽、空想確鑿”。魯迅特別強調，“專讀書也有弊病”，“必須和實際社會接觸，使所讀的書活起來”。

生命不息、讀書不止的魯迅，終于催生出累累碩果，他一生的寫作計有六百萬字，對五四運動后的中國文學，對中國的革命事業，產生了深刻而廣泛的影響。在魯迅卓然成家，名滿中華乃至整個世界后，有人問他是不是天才，他的回答是：“哪里有什么天才，我只不過是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都用在讀書學習上罷了。”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