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虎隊員格倫·本尼達的中國情緣

1943年，十九歲的美國飛行員格倫·本尼達來到中國，成為陳納德將軍麾下一名飛虎隊隊員。1944年5月，在湖北武漢的一場對日空戰中，本尼達跳傘降落在湖北監利的土地上。在當地軍民的救援下，他獲得了第二次生命。這一傳奇經歷和生死記憶，讓本尼達刻骨銘心、終生不忘，也讓他與中國人民結下了一段跨越世紀的“飛虎情緣”。

獲救

1941年，美國飛行教官陳納德率美國志愿援華航空隊參與中國抗戰，擊落了成百上千架日機。該隊因其“插翅飛虎”的隊徽和“鯊魚頭形”的機首聞名天下，被中國百姓稱為“飛虎隊”。1943年，志愿航空隊改名為美軍第十四航空隊，但中國人仍習慣稱之為飛虎隊。

自1943年始，飛虎隊開始重點轟炸被日軍占領的重鎮漢口。而新四軍第五師控制的敵后根據地鄂豫邊區就在漢口周圍，其上空是美日空戰的重要戰場，亦是飛虎隊出擊和返航的咽喉要道。

1944年5月6日，格倫·本尼達等十多名飛行員駕機從湖南芷江機場起飛，掩護轟炸機執行轟炸漢口日軍基地的任務。返航途中，飛虎隊戰機遭到從監利白螺機場起飛的多架日本軍機的截擊。在與日機的格斗中，本尼達駕駛的P-51野馬式戰機不幸被擊中，機身很快下墜，他一邊努力控制飛機，一邊移開座艙蓋為跳傘做準備。在跳傘過程中，本尼達的右腿撞到了機尾。

本尼達墜落的地點在湖北監利縣周老嘴羅家村。那天，村民羅甫世帶著兒子羅必書正在地里干活，突然聽到空中傳來巨大的轟鳴聲，但見一架冒著濃煙的飛機一頭栽進附近的下鳳湖里，接著，渾身包裹著降落傘的飛行員墜落在一塊稻田里。

羅甫世父子倆和鄉親們都圍了過去。面露恐懼的本尼達從衣服里拿出一面美國國旗，以及一張國民政府頒發的證明其美國飛虎隊員身份的“血符”，上面印著“來華助戰洋人，軍民一體救護”，并大聲喊出他唯一會的兩個漢字：“美國！美國！”村民們明白了，這位“大鼻子天兵”是美國大兵。

幾個村民把本尼達架到村里，給他換了衣服，做了雞蛋炒飯，同時通知在附近活動的新四軍游擊隊。游擊隊衛生員給他的腿傷進行了處理。

墜機地點離日軍控制區不遠。第二天，日偽軍開進羅家村挨家挨戶搜查，但一無所獲。原來，游擊隊用簡易的擔架，連夜把本尼達安全轉移到了位于周老嘴的中共監利縣委，村民們也早把墜機綁上石塊等重物沉到了湖底。

監利縣委安排本尼達在周老嘴稍事休息后，縣委書記李秉范就派人護送他去了位于潛江孫家橋的新四軍五師襄南指揮部。略懂英語的襄南指揮部秘書夏夔通過和本尼達對話，了解了他的基本情況。在這里，本尼達與另一位被營救的飛虎隊戰友白勞德會合了。

之后，五師十五旅四十三團政治處主任崔星權奉命率領一支五十人的精干隊伍護送本尼達和白勞德前往新四軍第五師師部，由畢業于燕京大學的童世光隨行擔任翻譯。兩名美軍飛行員都換上了中式衣服。本尼達因腿傷未愈，一路上躺在擔架上行軍，幾名民工輪換抬著他。為了避開日偽軍，他們晝伏夜行。一天夜里行軍途中，護送隊在路邊休息，突然聽到一陣“突突突”的機槍聲，本尼達本能地翻到路邊，滾進麥地里，兩名護衛寸步不離地保護著他。不長時間，槍聲停了下來。護送隊告訴他，碰上了一股偽軍，已經被打跑了。第二天早上，護送隊抬著他繼續趕路。經過幾百里路的跋涉，穿過一道道日偽軍封鎖線，他們安全抵達大悟山（位于湖北省大悟縣）的新四軍第五師師部。

五師師長兼政委、邊區黨委書記李先念馬上會見了本尼達、白勞德二人，他握住本尼達的手說：“你真年輕！”本尼達詫異地問：“我留著胡子，看起來很老的。你怎么覺得我年輕呢？”李先念笑道：“我從你眼神中看出來的。”他們從歐洲戰局談到東方戰場，又從中共堅持敵后抗戰情況談到國民黨的經濟與軍事封鎖……

禮遇

本尼達的戰機被擊落后，美軍第十四航空隊焦急地等待著他的消息，可二十多天過去了，仍杳無音信。美軍方只得給本尼達母親發電報告知：“本尼達在1944年5月6日執行任務中失蹤。”本尼達父母陷入極度的恐慌之中，暗暗祈禱愛子能奇跡生還。他們都不知道，本尼達此時已經在新四軍五師駐地養傷。

為照顧好被救美軍飛行員，李先念指示撥出兩間房子，設立“國際招待所”。條件雖然艱苦，但他們在招待美國客人的宴會上擺出了繳獲的日本啤酒、罐頭。李先念還派人找來一位會做西餐的廚師，想方設法為他們改善伙食。

本尼達同新四軍官兵一起度過了很多快樂的時光。養傷期間，他發現新四軍中有人喜歡打乒乓球，乒乓球臺是兩塊門板拼成的。他饒有興致地參與進來。戰士們都用“直板”打法，而本尼達善用“橫板”打法，每次都獲勝，戰士們便邀請他當教練。

1944年6月22日，鄂豫邊區第一屆臨時參議會在大悟山召開。本尼達、白勞德在大會上向李先念及邊區軍民表示衷心感謝，還談起了他們在邊區所見所聞的感想。他們表示，回到后方之后，一定會把邊區的真實情況告訴美國政府與朋友們，共同推進抗日事業。

在本尼達養傷期間，李先念多次來看望他，還將手槍、地圖、斗笠等物品送給他。在他傷愈歸隊前，李先念把自己在背面題詞的照片送給他作為留念，并問他想回到哪里去。他說想回到陳納德將軍那里，李先念便委托他向陳納德將軍轉交了一封親筆信，稱贊十四航空隊幫助中國抗戰的功績，表示五師隨時準備對盟軍作戰提供支援，同時把繳獲的一把日本軍官指揮刀贈送給陳納德。陳納德將軍很珍惜這件禮物，后來他與陳香梅女士結婚時就是用這把刀切的蛋糕。

本尼達、白勞德在五師師部待了近兩個月，與五師官兵結下了深厚友誼。他們依依不舍地辭別白果樹灣，在新四軍部隊的護送下安全抵達老河口基地。后本尼達搭乘B-25轟炸機，安全返回了重慶白市驛的美軍基地。不久，本尼達被晉升為上尉，并獲得一枚杰出飛行十字勛章和一枚紫心勛章。本尼達失蹤六十天后生還的電報，令他在美國的家人喜極而泣。

本尼達向陳納德報告了他被救的經過、在新四軍受到的禮遇及五師在敵后戰場對日作戰的功績，還說他看到的新四軍五師并不是傳說中的“游而不擊”的“奸匪”，而是真正抗日的、與民眾關系融洽、部隊內部官兵平等的民主軍隊，是一支重知識有文化的文明軍隊。

7月3日，陳納德致函八路軍總司令朱德：“飛行員格倫·本尼達中尉與白勞德中尉，此次獲得中國游擊隊諸戰士營救，納德對彼等之光榮工作，尤深感奮，彼等見義勇為，敝軍全體官兵均欽佩之至。為此懇請將此欽佩感奮之情代為轉達，不勝感荷！”

這期間，鄂豫邊區的軍民又救助了萊威士、福特、麥卡美、道爾等幾名美軍飛行員，他們皆在五師的護送下安全歸隊。這使得駐重慶美國空軍人士開始關注鄂豫邊區的戰略地位，陳納德向八路軍辦事處代表周恩來正式提出，擬派美軍情報組進駐五師駐地。經中共中央批準同意，1944年8月，陳納德派出代表歐高士少校抵達新四軍五師師部商談合作事宜。

這年年底，美軍在五師管轄范圍內設立無線電訊網，在大悟山設一部中文總臺、一部英文聯絡臺，在九江、蘄春、漢口、鄂城、天門、新堤設六部支臺。利用美軍提供的電臺，五師培養了一批電訊人員，在漢口附近建立了電臺及情報網，還為美空軍打擊漢口、平漢線日軍提供情報與校正目標。

感恩

1944年9月，本尼達返回美國。退役后，他回到故鄉加州的小鎮，和女友埃莉諾結婚，婚后育有一對雙胞胎兒子。被中國軍民營救，成為本尼達珍藏在心底的美好記憶，他不止一次地對家人說：“我一直和中國人民有著難舍難離的感情……任何東西都無法回報他們的救命之恩。”

2002年，七十八歲的本尼達偕夫人應邀到北京參加“中美二戰老戰士友好敘談會”，上百位中美老戰士聚集一堂，共同回首抗日歷史。會上，一位中國老軍人的發言引起了本尼達的注意，因他聽到了“新四軍五師師部”“湖北監利”“營救過飛虎隊員”等令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他突然激動地站起來，向發言者揮手致意。經過一番交流，本尼達驚訝地發現對方竟是當年為他當過翻譯的新四軍戰士夏夔，夏夔也認出本尼達就是他們當年營救的飛虎隊員。他們興奮而熱烈地擁抱在一起。當大家稱贊本尼達是一位老英雄時，他真誠地說：“真正的英雄不是飛在空中的我，而是戰斗在地面上的中國人民。”此后，他們二人書信不斷，時常分享各自的生活情況，本尼達說：“我們的深情厚誼連太平洋也無法阻擋。”由于兩位老人為人低調，這次相逢鮮為人知。

2001年9月，“華夏文化紐帶工程”執委會（以下簡稱“華夏執委會”）主辦紀念美國飛虎隊援華抗日六十周年座談會。當年救助過飛虎隊員的監利老人羅必書應邀出席，他在發言中說：“我們救過一個美國飛虎隊員。當年參加營救的很多人都已去世，在世的人都九十多歲了，我也七十多歲了，我們很希望在有生之年知道那位美國飛虎隊員的情況。”

可尋找美國飛虎隊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國內有關資料的記載都十分簡略，也沒有涉及他的下落，本尼達的中文譯名都有好幾個。工作人員查找了很長時間都沒找到有效信息，便把目光聚焦到了那架墜毀在下鳳湖的飛機上。他們了解到，監利縣曾在1982年自行勘察過該架墜機，打撈出機頭上的三挺機槍交給了中國航空博物館。于是，專家們通過對三挺機槍的研究，根據依稀可辨的機槍編號查到了戰時與之匹配的飛機編號，查到了格倫·本尼達。

2005年年初的一天，本尼達的一位朋友來到他家，給他看一份《美中晚報》。報紙在顯眼位置登了一條尋人啟事：“中國監利人民尋找格倫·本尼達。”本尼達非常驚訝，捧著報紙的手微微發抖，他哽咽著說：“監利人民沒有忘記我，我希望有生之年能再見救命恩人！”

是年9月3日，紀念中國抗日戰爭和全球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六十周年大會在北京舉行。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以下簡稱“對外友協”）受中國政府委托，邀請美國二戰援華老兵及其親屬共一百一十多人訪華，并參加相關紀念活動。本尼達攜夫人、兒子、孫子來到中國，當初的英俊少年已經成了一位兒孫滿堂的耄耋老人。

本尼達雖無緣再見到他的老朋友李先念，但見到了李先念的女兒、對外友協副會長李小林。兩人見面，宛若久別重逢的親人。

9月6日，本尼達等飛虎隊員到湖南芷江參觀了美軍援華抗日的空軍基地。隨后，本尼達及家人在李小林的陪同下，于8日來到令其魂牽夢縈幾十年的地方——監利周老嘴羅家村。村民們吹響嗩吶，燃起鞭炮，歡迎這位從大洋彼岸過來的美國客人。本尼達見到了多位當年營救過他的村民及他們的后代。他與當年的救命恩人羅必書等一一擁抱，并拿出十幾頂飛虎隊的棒球帽分發給他們。

本尼達提出到墜機現場去看看，羅必書等幾位老人及已故老人的后代陪同他前往。佇立在下鳳湖畔，本尼達感慨萬千：“我跳傘時，還是一個小伙子，沒有你們的救助，今天就不可能來到這里了。”埃莉諾也動情地說：“謝謝你們！沒有當年你們的救助，我就不會擁有他，也就不會有我們現在這個家。”

讓本尼達略感遺憾的是，他沒能看到自己當年駕駛的野馬戰機殘骸。本尼達的孫子跳進湖里，想替爺爺摸摸戰機，結果未能如愿，還弄了一身泥。

在有關部門的協助下，人們打撈到了墜機的部分殘骸：兩個飛機起落架、一個外輪胎及其他一些殘片。本尼達蹲在地上，細細查看。埃莉諾小心翼翼地撿起飛機上的兩塊玻璃碎片，用手絹包好，說：“我們把它帶回美國，作永久的紀念。”

目睹這溫馨又感人的場面，李小林頓生感慨，萌發了拍攝一部講述本尼達的故事和中美二戰合作歷史紀錄片的念頭，這就成就了后來對外友協民間外交的一大亮點——《飛虎情緣》。

2008年11月，本尼達被邀請參加北京“慶祝中美建交三十周年——中美老兵和平論壇”，因身體抱恙，他委托兒子愛德華代為出席。愛德華在論壇上宣讀了父親的賀信。賀信說：飛虎隊員全是志愿參戰，并非被命令而來；為素昧平生的人獻出生命，是很偉大的愛；如今這種愛仍在中美兩國人民中延續，超越了外交關系和政治關系。

2009年1月21日，紀念中美建交三十周年圖片展在洛杉磯尼克松總統圖書館舉行開幕式，八十五歲的本尼達在夫人、兒子的陪同下，坐著輪椅來到展室。他向前來參加活動的“故人的女兒”李小林贈送了二戰期間國民政府發給飛虎隊員的“血符”和呼救小冊子。他說，當年正是借助這兩樣東西，身負重傷的他才能在中國軍民的幫助下活下來并最終歸隊。

賡續

2010年，八十六歲的本尼達身體狀況已不太好，做過兩次心臟手術，安了九個支架，裝了心臟起搏器，但他坐在輪椅上，忍受十三個小時越洋飛機的疲勞以及隨時可能發作的心絞痛，于10月11日深夜抵達中國。這是他最后一次到中國。

10月13日，坐著輪椅的本尼達出現在中美人民聯誼會現場，再次與老朋友夏夔重逢。本尼達將珍藏半個多世紀的李先念的戎裝照送給夏夔，以感謝中國人民對他的救助之恩。夏夔夫婦視之為珍寶，后又將它轉贈給李先念夫人林佳楣。

結束北京的訪問后，本尼達又一次來到湖北，重訪他當年曾經住過的大悟山新四軍五師師部舊址，訪問了紅安縣李先念紀念館。他還想去監利，但突感身體不適，去不了那個叫羅家村的生死之地了。他委托兒孫到羅家村，把請人用中文書寫的條幅“飛虎救星”贈送給鄉親們。

回到美國三天后，本尼達突發心臟病，在加州與世長辭。

2011年4月12日，紀錄片《飛虎情緣》在中國駐美大使館首映。該片真實地記錄了本尼達與中國軍民“六十天情，六十年緣”的感人經歷。正在美國訪問的國務委員劉延東、對外友協會長李小林、陳納德遺孀陳香梅及部分飛虎隊老兵共一百七十多人出席了首映式。劉延東向本尼達遺孀埃莉諾頒發了“人民友好使者”證書，以表彰她積極協助該片拍攝所作的貢獻。

5月，埃莉諾遵照丈夫遺愿，攜本尼達部分骨灰到中國，將其安放在紅安李先念故居紀念園。埃莉諾說，當年本尼達來中國參戰時，就做好了獻出生命的準備，是中國人民挽救了他的生命。

2015年9月，九十二歲的埃莉諾和兩個兒子應邀出席中國紀念反法西斯戰爭暨抗戰勝利七十周年閱兵儀式。

2019年5月，中美航空遺產基金會在美國拉斯維加斯舉辦了“飛虎隊歷史論壇”，八名在世的飛虎隊老兵及三十名親屬應邀出席，愛德華為論壇播放了《飛虎情緣》。9月，愛德華再次訪問中國，并到李先念故居紀念園祭奠長眠于此的父親……

（責任編輯/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