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入中大
剛進中大,我就碰上了兩個慘劇。
在我進校前一天,發生了一個槍擊案。起因是有個男生愛上了一個女同學,給她寫情書,女生把信給同學看了,事情就傳了出去。男生們起哄,笑話他,他沖動之下就殺了他愛而不得的那個女生。行兇發生在跑警報的時候,警報未解除之前,所有人必須待在原地,誰也不能動。那個女生就躺在那兒,流著血。等敵機走了,同學們急忙抬著她去醫院。女生因失血過多,已經救不過來了。那個男生行兇后就自殺了,也被抬到醫院搶救,倒救過來了。因為事情剛過去不久,我進校時老有人談論。
另一出慘劇出在馬一思身上。她是地質系的,即將畢業。我只見過她一面,就留下了極好的印象。我剛搬進松林坡宿舍時,中大的女生是各系混著住的,馬一思和外文系的文廣銀是上下鋪。我一時沒床位,馬一思第二天就要出發去做畢業前最后的地質考察,很熱心地讓我睡她的床。她說話很親切,戴一副眼鏡,衣著非常樸素。
她是和未婚夫還有另外一個男同學一起去的貴州,去時帶了兩個空箱子,用來裝運采集到的地質樣品。石頭太沉了,他們自己弄不動,就雇了幾個挑夫。不想挑夫以為箱子里裝著珠寶,起了歹念,走到花溪那一帶,打劫了他們。原來是要劫財,結果發現不是珠寶,挑夫大怒,輪奸了馬一思,殺了她的未婚夫。馬一思后來怎么樣,始終沒消息。另外一個男生逃脫,跑回來了。后來我們知道的,都是從他那里聽來的。這事在學校里傳開后,大家都很震動,尤其是女生。我也很震驚,不由想起在昆明那次和趙瑞蕻在墳地上被人敲詐的事,有點后怕。
隔一年多重回課堂念書,據說有人會不適應,我卻一點都沒有。重新過宿舍的集體生活,和很多同學在一起,我甚至有點興奮,之前的壓抑心情也沒有了。再吃貸金飯(流亡學生在學校吃飯不要錢,由政府管,叫作“貸金飯”),當然比家里苦,但這算什么呢?帶孩子,做家務,加上母親時常數落,才真讓人憋悶。
復學不久,三年級同學從沙坪壩步行到北碚分校,去和一年級同學聯歡,我也參加了。那么遠的路,跟拉練似的,要走好幾個鐘頭,同學馬大任他們在路上用粉筆留下標記,讓后面的人不至于迷路。前面說過,沙坪壩到柏溪之間是有校船的,但那次我們沒有坐,而是順著嘉陵江邊山間小徑那樣的路走,連兩個人都不能并行,高高低低的,挺累人,當天也沒回來,就住在了柏溪。我們和新生一起唱歌,晚飯是請新生吃我們帶過去的饅頭,也是一種歡迎、關懷的表示,當時饅頭算好東西。走去又走回,人很乏,但我真的有一種輕松感,像是又回到了我熟悉的生活。
當然,要完全回到初到昆明時的狀態是不可能的,而且中大和聯大也不大一樣。
我在聯大自在慣了,在中大不大習慣
中大在當時是國內最有名的大學之一,雖然不像聯大那樣人才濟濟,但地位也是很高的。我從聯大過來,有意無意地會拿兩校做比較。最明顯的差別不在師資,中大的名師也很多,在不同的氛圍。聯大寬松自由,教師各說各的,沒什么禁忌,學生自由散漫,基本上是想怎樣就怎樣。聯大號稱“民主堡壘”,國民黨那一套沒什么市場。中大有“黨義”課,而且必修,不修畢不了業,這在聯大簡直難以想象。
我就因為沒有“黨義”課的成績,差點畢不了業。那是到快畢業的時候了,各門成績統計出來發現“黨義”那門沒我的成績。教務處的人把我叫去問話,我說,聯大沒這課,他說,“黨義”怎么能沒有呢?!好像這課是天經地義必須有的,聯大是亂彈琴。他還說這是必修課,沒修過不能畢業!口氣很兇。我一聽急了,就去找系主任范存忠先生。他問我怎么回事兒。我說聯大沒這門課啊。在中大,“黨義”大概不是一年級就是二年級上的,我過來借讀是從三年級上起,怎么會有成績呢?范先生一聽就明白了,領著我一起去教務處。教務處的人見范先生出面,態度就不一樣了。范先生讓我在外面等,他進去和教務處的人商量。一會兒范先生出來,告訴我有個變通的辦法:我修一門“契約”課,有個成績,就算過關。
“契約”課是工學院開的一門必修課,大概是教人以后接工程怎么簽合同之類的。我沒有興趣,也聽不懂,只是第一次上課時把聽課證交上去,算掛了號,以后就不去了,結束時是開卷考試,借個筆記抄抄就完了。老實說,抄得對不對我心里都沒數,好在任課老師知道我就是要個分數,也不跟我較真。后來畢業時我的成績單上就有了“黨義”一欄,把“契約”的成績填在了下面。
除了“黨義”課,中大還有一樣是聯大沒有的:中大每天早上都要吹號,就像部隊的起床號。早上我們互相打趣,大聲唱“太陽光光,喊豬起床。我來看豬,豬在床上”。
我在聯大自在慣了,到中大不大習慣。和聯大比起來,中大學生循規蹈矩多了,看上去也比聯大學生更用功。我在聯大養成的習慣,愛泡茶館。在茶館里看書寫作業聊天,這在聯大學生中挺普遍的,中大學生卻不這樣。說起來重慶茶館也挺多的,只是和昆明的有點不一樣:昆明茶館里都是凳子,重慶茶館里是竹子做的躺椅。原本在茶館里都是很隨意的,但重慶茶館因里面貼著“莫談國事”的字樣,氣氛有些不同。松林坡地方比較偏,茶館不多,我常去的是中渡口的那家,對著嘉陵江,經過的人多些。中大的同學老看我坐那兒喝茶看書,寫詩寫信什么的,覺得有點奇怪,似乎也不以為然,好像泡茶館就不像個用功的樣子。他們似乎還覺得,這樣考試怎么能過呢?自然,他們也比聯大學生更在乎成績和考試。
關于考試,有件事對我刺激蠻大的。有段時間,同學中對我有些議論,覺得我老泡茶館,考試是過不了關的,有一次甚至告到系主任范存忠先生那里,懷疑周佩珍把考試題泄露給我了,要不然怎么快考試了我還優哉游哉的,天天和周佩珍在一起?
周佩珍是我中西時的同學,低我一班。她沒考大學,好像中西也沒畢業,這時在中大外文系的打字室里做事。中西的同學在重慶遇上,自然格外親。我幾乎每天下課都會到周佩珍那兒,等她下班了就一起去喝茶聊天,無非是聊中西的事,還有各自生活上的事。她那時正和段祺瑞家的公子談戀愛,兩人都左傾,約好了要去延安——那時候說要去延安的年輕人真是不少,就算最后沒去,也都動過念頭。
我們的卷子都在打字室打印,也許會經過周佩珍的手,但我根本就沒想到過要利用這層關系。有人告上去,范先生自然要過問。他把我叫去,問我怎么回事兒,我說了和周之間的同學關系,也說了泄題的事絕對沒有。范先生最后的處理也有意思,他把原來的卷子廢掉了,重新出了張卷。我沒有什么可檢討的,倒是對中大的氛圍添了點不滿,要說有一份內疚的話,那就是對周佩珍:學校大概是要避嫌,圖省事就把她辭了。我不知道她后來有沒有去延安,她被辭以后,我們就失去聯系了。
中大的“高干子弟”
就連舍監,中大的與聯大的也不一樣。我1938年到聯大時,我們的女舍監陳儀女士是燕京大學家政系(要不就是社會學系)畢業的,對女生噓寒問暖,唯恐我們因為生活艱苦而想家。中大的女舍監姓王,是國民黨員,命令多,關心少,更重視女生思想方面的事。有一次,她指揮宿舍里的人搞大掃除,這當然屬于生活的事,卻是因為蔣介石要來視察。
中大還有一樣,是“黨國要員”的子女多。有個詞現在好像不大說了,叫“高干子弟”,指高級干部的子女。中大的高干子弟一抓一大把,和我一個宿舍的就有陳布雷的兩個女兒陳鱺兒和陳璉、陶希圣的獨女陶琴薰、財政部長俞鴻鈞的女兒俞筱鈞、上海申新紗廠的榮德生家的榮墨珍,還有軍界泰斗蔣百里的女兒蔣和(錢學森夫人蔣英的姐姐),等等。她們是地地道道的“官二代”“富二代”,不過接觸下來,都還平易近人,似乎比我更用功讀書,沒有哪個搞特殊,絲毫不會給人“高人一等”的感覺。
她們在學校的生活和我們大家一樣,天天吃貸金飯。只有到了星期六,她們才回家改善生活,星期日下午或星期一大清早又匆匆回來上課。陳璉有一兩次用搪瓷蓋杯帶來家里熬好的放了鹽的豬油,吃中飯時她不聲不響地往我們每個人碗里塞一筷子豬油,一下子就分光了。
我還聽說過一個趣聞,屬于高層人物生活的花絮,是俞家女公子星期一返校后晚上聊起的,她也是聽家里人當笑話說的。說是Madame(指蔣介石夫人宋美齡)前幾天和委員長鬧別扭。有天晚上委員長剛要進臥室,夫人大概正在換鞋,趕上情緒不好,便把脫下的一只高跟鞋朝委員長扔過去,把她的Darling(親愛的)嚇了一跳。“委員長”趕快向夫人賠不是。那時候閑聊這些不犯法,只是覺得有趣而已。
中大和聯大,有一點是一樣的,就是生活都很艱苦。女生宿舍坐落在中大宿舍區松林坡上,里面有點像現在火車的硬臥,兩邊上下鋪。我住的那個宿舍在高坡上,遠看有個窄窄的木門永遠開著,進去是用一道道糊著紙的竹笆墻隔開的小間。每小間有四張上下鋪的木床,中間是一個拼起來的長條桌,上面放著各自的煤油燈、梳洗用具和書本等。家具和聯大的差不多,都沒上過油漆,總的說來比聯大宿舍條件好些,只是更擠,一個大宿舍可以住進好幾十個女生。記得有一天碰上俞家和榮家的幾個公子哥兒來看他們的親戚,他們走進宿舍中間窄小的過道,兩邊看看,用英語嘲笑道:“Just like a stable!(就像個馬廄!)”我正好聽到,心里大為反感,差一點罵出一句:“Go to the devil!(見鬼去吧!)”
我們的生活用水在今天看來不可想象:每個大宿舍外面都另蓋了一大間屋子,里面放有幾只馬桶,還有兩個極大的水缸。水是校工從下面的嘉陵江挑上來的,很渾。那時雖然不用擔心污染,但我們必須用從小店里買來的明礬塊,每天早晚在洗臉水里轉圈“打礬”,讓泥沙沉淀,隔個時辰把上面的清水倒在另一只臉盆里,這才能漱口洗臉,最后把那些泥沙往宿舍門外一潑,這是每天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事。
陳嘉先生
在聯大我不是好學生,在中大也還是不用功。范存忠先生教我們語言史,一學期下來,我也沒搞明白Linguistics(語言學)說的是什么。范先生叫我Ms趙,當我是趙瑞蕻的太太,趙雖是學生輩的,但當時已經是助教,和范先生算同事,所以范先生對我還是有點客氣的。有一次課上,范先生讓我回答問題,我整個答不上來。他見我答不上來,便擺擺手讓我坐下,后來再沒叫我回答過問題。范先生是我的恩師,對我很好,我的許多麻煩都是他幫我解決的。他也不是課講得不好,沒辦法,我對語言學就是不感興趣。
樓光來給我們上過名著選讀課,論內容是有意思的,但他的教法我不喜歡,他總是一句一句地講解,我覺得文章拆開了講沒意思。他雖是學外文出身,身上卻有夫子氣,學生們背后叫他“樓老夫子”。
我喜歡陳嘉的課。他講課很生動,說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音色也好。他喜歡朗讀,聲情并茂的,講課時往往自己就先陶醉了。在我印象里,他和范先生上課都只說英語。
老師里我接觸最多的就是陳嘉,這多少和我是聯大的借讀生有關。他也是從聯大過來的,我們都對中大的一套不大適應。陳嘉是耶魯的博士,回國后先和黃友葵在浙大教書,后來到了聯大。黃友葵是陳先生的太太,在美國學聲樂,是中國第一位花腔女高音。后來黃友葵到重慶國立音樂院任聲樂系主任,陳先生就轉到中大來了,他們夫婦可以說是婦“唱”夫隨。國立音樂院在青木關,他們的家就安在那里,陳先生周末回去,周一再趕到沙坪壩來上課。青木關離沙坪壩很遠,要坐長途車,中間還要轉車,還要走不少的路。來來回回,很辛苦。那時的車沒法計算時間,轉來轉去就更沒法保證,有好幾回陳先生都遲到了。
我還記得有天早上有課,陳先生又來遲了。馬大任調皮,說陳先生肯定趕不過來了,散了吧。我們正要走,就看見陳先生急急忙忙地來了。大冬天,挺冷的,他穿一件薄呢長大衣,鼻子凍得紅紅的,大概是乘汽車時讓人踩到了下擺,大衣撕壞了,掛下來一塊,狼狽極了。曹暾、馬大任大聲嚷:You are late, Carl!(你遲到了,卡爾!) 他連聲說,Sorry!(對不起!)Sorry!!
我們都叫他Carl。他挺隨和的,待學生很親切,所以我們才敢和他開玩笑。換了樓老夫子或是范先生,我們恐怕就不敢這么隨便了。學生都愛往他那兒跑,像曹暾,就把自己寫的英文詩拿給他看。他在石門村有一間宿舍,除了周末他都在那里,課后我們就找上門去,問問題,也聊天。有時候幾個人一起去,有時一個人去,他都歡迎。有次我是自己一個人去的,正說著話,停電了,房間里一下子變得漆黑。黑暗中他擺擺手說,沒關系,而后摸索著找出一支蠟燭點上,接著說話。
我去他那兒,多半是拿我翻譯的詩向他請教,讓他給我改。中大四年級時,陳先生開了一門“維多利亞時期的詩歌與散文”,講到勃朗寧和勃朗寧夫人。我喜歡上了,畢業論文寫的就是勃朗寧(我的指導老師是柳無忌,他沒怎么當面指導過我,論文寫完交上去,他給個成績就完了)。我喜歡上他們的詩也和他們的故事有關。在天津時,我看過傳記片《紅樓春怨》,講的就是他們的戀情。伊麗莎白原本是癱瘓在床的,勃朗寧欣賞她的詩,和她通信。有天勃朗寧突然登門拜訪,二人一見如故,互生好感,愛上了對方。伊麗莎白重新對生活有了希望,腿病居然好了。我當時看了很激動,讀兩人的詩就有特別的感覺。
因為喜歡,我就自己翻譯著玩兒。陳嘉并沒讓我們翻譯,事實上他是不大贊成翻譯詩歌的,說翻不好就成了糟蹋(他用了個英文字眼,那個詞也可以譯成“蹂躪”“強奸”)——這是他說到譯詩時喜歡用的詞,我第一次聽時還挺不舒服:怎么這么說,難聽死了。不過我還是拿自己翻譯的詩去向他請教。我說,陳先生,你在課上講的,我給譯出來了。他也和我討論,幫我改。我的翻譯他大概覺得還可以,說你這不算糟蹋。我便有點得意。
2012年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了楊憲益和我譯的一些短詩,書名叫《兄妹譯詩》。里面我譯的詩就是那段時間譯的。我和楊憲益是各譯各的,并沒有商量選什么,怎么譯。事實上那時我譯詩,楊憲益都未必知道。倒是多年后我們譯的詩被放到了一起,挺有趣的,也算一種紀念。我譯詩就像我寫詩一樣,純粹是自娛自樂,沒想過發表的事。只有一首拜倫的《錫隆的囚徒》,在巴金、靳以編的一個雜志上登過。他們知道我的情況,也是想讓我掙點稿費。雜志的名字我不記得了。
和巴金、穆旦重逢
我的活動范圍,基本上就在沙坪壩。城里太遠了,平時難得一去。到重慶好長時間了,我也沒見到巴金、陳蘊珍,和他們聯系都是通信。
我去看巴金、陳蘊珍,是到中大借讀以后。他們的住處和文化生活出版社在一起,破舊的老樓,他們住樓上,樓下是出版社辦公的地方,一共也沒多大。我去了,巴金就到樓下,點著火油燈通宵寫作,上面讓給我和陳蘊珍,我們聊天到很晚。我還記得陳蘊珍那天穿旗袍給我們看。旗袍是從拍賣行里買來的,粉紅色的,里面襯著紗,她用來當新娘子的禮服。穿旗袍要配高跟鞋,她在樓上換好了下來。那樣的房子,都是扶梯,她穿著高跟鞋只能倒著走。看她小心翼翼探著腳往下走,我們都樂壞了。
還有一次我和趙瑞蕻進城,去看他們。陳蘊珍告訴我,穆旦從緬甸回來了,剛到重慶,在航空公司找了個工作。大家約好了晚上見面。等了好久,穆旦還不出現,陳蘊珍抱怨,這個穆旦,說好了的,怎么回事?而后就跑出去找,在一個小酒館里找到了他。我猜穆旦還是因為在聯大與趙瑞蕻絕交過,想避而不見。那天晚上趙瑞蕻有事不在,見面之后,穆旦不說話,我也沒話,挺尷尬的,大部分時間都是陳蘊珍在說。
后來,陳蘊珍、穆旦,還有我和趙瑞蕻,約好了到冠生園吃點心、喝咖啡,我也想不起來聊了什么,反正坐到一起,穆旦和趙瑞蕻就算和好了。有意思的是,走時要付錢了,穆旦發現外套落在辦公室了,錢包在外套兜里。趙瑞蕻從這個口袋掏到那個口袋,也沒摸出錢來。陳蘊珍就嚷,真滑稽,你們兩個男士怎么好意思讓我們兩個女的掏錢?靜如,我們不管,看他們怎么辦!后來還是穆旦跑回辦公室取了錢來付賬,好在他辦公室就在附近。
和穆旦成了知己
那次和好之后,我們和穆旦就有了來往。我和穆旦在昆明時雖不算生疏,但來往是不多的,沒想到在重慶那段時間關系近了很多,成了知己。有次我進城看戲,晚上在陶琴薰找的國際文藝宣傳處宿舍住了一宿。當時穆旦正在那里受訓,我想起了這茬,第二天早上離開時給他留了個條:Good morning!(早上好!)我是和他開玩笑,表示到此一游,知道他在這里。
穆旦來過沙坪壩幾次,說是找陸智長,其實也是為了找我聊天。陸智長是穆旦好朋友的弟弟,西南聯大數學系的,畢業后在南開中學教書,南開中學在津南村,也屬沙坪壩。雖然我已結婚有孩子了,但陸智長對我就像老大哥對小妹妹一樣。穆旦從城里來,交通不便,每次都住陸智長那兒。在外面逛,或是坐茶館,我們都是三人一道。三個人站在嘉陵江邊,看日落,看江景,從自然風景說到南方人北方人,隨意地聊。我和趙瑞蕻之間是沒有這樣聊天的。
只有最后一次,穆旦不在航空公司干了,要到別處去,來沙坪壩告個別,陸智長找個借口避開了,讓穆旦一個人來找我。那天我有課,也并不知他要來,下了課就見他在松林坡下面,同行的同學有人朝我使眼色,說有人在等你哩。
那也是我和穆旦為數不多的單獨說話的一次。我們坐在嘉陵江邊上的小茶館里,對面就是盤溪。我們看著對面的景,聊了很久。我把我寫的詩給他看,請他提意見,他指出了一些毛病,但看我悲觀兮兮的,就又鼓勵了我一番。那天是穆旦的生日,我們也聊到個人生活上的問題,彼此都有很多苦悶,就互相說,說到最后,發現兩人之間有很多共同語言。那個時候,什么都說不準,分手了何時能再見面,誰都不知道,也許就再也見不著了。而且我已結婚有了孩子,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連這些話我們也都說開了。說開了倒也輕松,當然也有點難過,穆旦說,就當今天晚上是個夢吧。我們擁抱了一下,算最后的告別,以后就不再來往了。穆旦在信里半真半假地說過,我們的關系是“more than friendship,less than love”(友達以上,戀人未滿)。我也是這么覺得。
那天穆旦很晚才回到陸智長那兒,一句話也不說。后來有一次陸智長送我從津南村回松林坡,跟我說,他問穆旦怎么弄這么遲,穆旦正在剝橘子,拿剝好的橘子往他嘴里一塞,意思是別問了。陸智長還說,他早就看出來了,有一次聊到南方人北方人的不同,我說我最喜歡在北方長大的南方人,陸智長馬上指著穆旦說,那不就是他嗎!
幾天后我給穆旦餞行,邀了陸智長和陶琴薰。我們三人坐在小飯館里,等來等去不見穆旦來。沒有電話,搞不清什么原因,最后當然知道他不會來了。我喝酒喝醉了,大概說了些胡話,說他憑什么不來?!我很少喝醉酒,那次的確有些失態。
我在聯大時沒和穆旦通過信,在重慶倒開始通信了。我們都是很看重也特別需要友誼、需要傾談的人,在信里什么都說。穆旦說了不少他的苦惱,包括愛情上的挫折。有一封信里他說到他的失敗感,說最后都是女友主動離開他,還說他失戀后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房間里,撲倒在冰冷的床上。信上沒說女友的名字,但我想應該是指曾淑昭。他和曾淑昭的事很多人都知道。曾后來嫁給了胡適的兒子胡祖望。我在昆明時遇到過胡祖望,他也是聯大的,好像學的是工科。那時候同學之間很容易遇到,因為經常互相串門。
20世紀90年代,有一天譯林出版社在新華書店搞簽名售書,文潔若簽她和蕭乾譯的《尤利西斯》,我簽《呼嘯山莊》,還有一個人簽《復活》。等我簽名的隊里有個年紀很大的人,他前面排了十幾個人,趙蘅看見了過意不去,就過去和他說話。他說和我過去是朋友,叫陸智長。趙蘅趕緊引他過來,告訴我。我很激動,真想擁抱他。我離開重慶后就再也沒見過他。
我們當即約好第二天他到我家來。第二天我在北京西路11路車站等他。我等他是想在外面找個地方坐坐,因為說過去的事不免會說到穆旦,我怕趙瑞蕻誤會。等了足有半小時,也沒見著他,我只好回去了。沒想到他已在我家里坐著,正和趙瑞蕻說話哩。原來他是在鼓樓下的車,見不到我,就自己摸來了。后來我送他去車站,車站離我家很近,也沒說上多少話。當時天也晚了,我總想著聯系上了,以后話舊的時間有的是。他上車后我往家走,就想起沙坪壩的事。穆旦來我們都是在街上會面,中央大學在郊外,我回去要經過沒人的地方,荒得很,也沒路燈,一片黑,每次都是陸智長提著燈送我回去。
沒想到那次之后,我和陸智長再沒見過面。我們通過電話,每年也都接到賀年片。年紀大了,動一動都是大動干戈的事。到后來,賀年片也沒有了。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