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友好”城市建設核心是兒童權利保障

胡福貞 北京師范大學學前教育學博士，西南大學教育學部學前教育學院副教授，教師與兒童發展方向碩士研究生導師，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

兒童友好城市建設的核心是保障兒童權利，重點在于創建有利于兒童發展、維護兒童權益、實現兒童基本權利的城市治理體系和生活環境。

記者：如何理解“兒童友好城市”中的“兒童友好”這個詞組？

胡福貞：“兒童友好”概念最早是1996年聯合國兒童基金會與聯合國人居署在聯合國第二次人類居住會議上提出的“兒童友好城市”倡議中出現的。2010年，國務院婦女兒童工作委員會起草了《中國“兒童友好”城市的創建目標與策略措施》，鼓勵各地制定有利于兒童發展的公共政策，“兒童友好”理念開始在我國流行。為推進兒童友好城市建設，讓兒童成長得更好，我國“十四五”規劃綱要中明確提出試點建設兒童友好城市，并于2021年10月，國家發改委聯合多部門印發了《關于推進兒童友好城市建設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切實落實黨中央、國務院部署。《意見》明確指出：“兒童友好是指為兒童成長發展提供適宜的條件、環境和服務，切實保障兒童的生存權、發展權、受保護權和參與權。”建設兒童友好城市的基本原則是：“兒童優先，普惠共享”“中國特色，開放包容”“因地制宜，探索創新”“多元參與，凝聚合力”。兒童友好充分體現在社會政策、公共服務、權利保障、成長空間、發展環境等涵蓋兒童生活的方方面面，將成為城市高質量發展的重要標識。可見，兒童友好城市建設的核心是保障兒童權利，重點在于創建有利于兒童發展、維護兒童權益、實現兒童基本權利的城市治理體系和生活環境。

記者：作為高校教師，您所了解的“兒童友好城市”是什么樣子的？國內外有哪些城市在這方面做得比較好？

胡福貞：我很早就關注到了“兒童友好城市”這一全球性行動，同時也很幸運有機會參與到相關社會實踐行動中來。于我而言，“兒童友好城市”不單是一個富有學術意義的研究主題，是豐富兒童研究的概念新知，同時也是飽含情感體驗的服務行動和富有社會意義的社會實踐。事實上，當代社會對教師——不光是高校教師——的社會服務意識與能力日益提出了越來越多的要求。

說到我所了解的“兒童友好城市”樣子，先說一個數字吧！自1996年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發出建設“兒童友好城市”的倡議以來，全球已有870個（2019）城市被認證為“兒童友好城市”（Child Friendly City）。這就意味著這些城市中的孩子能免受剝削、虐待;能擁有良好開端，健康成長;能獲取高質量的社會服務;能平等接受教育，獲得發展;能自主表達自身意見，參與相關管理決策;能參與家庭、社會文化生活;能居住在安全、干凈、綠色的環境中;能有正常的社會交往，并有玩耍娛樂的地方;不論種族、宗教、收入、性別或能力如何，都有一定的生活機會。可見，兒童友好城市實質上是一個可以聽到兒童心聲，實現兒童需求、優先權和權利的城市治理體系，兒童友好城市也日益成為城市高質量發展的重要標識。

自2016年起，我國深圳、上海、長沙、北京等城市率先提出兒童友好城市建設目標，并開始試點建設。例如，2016年，深圳市婦女聯合會提交《關于積極推動深圳率先成為中國首個兒童友好型城市的提案》，建議將建設兒童友好城市納入深圳市“十三五”建設規劃，并提出了“建立安全、公平、符合兒童需求、適應深圳城市未來發展目標、具有全球城市人本特征的兒童友好型城市”的總目標，圍繞兒童社會保障、兒童參與和兒童友好城市空間等領域全面構建策略體系與核心戰略，逐步探索建立起全流程、常效的社區兒童參與機制、社區兒童空間供給和建設的規劃友好政策思路，借鑒國外經驗為社區兒童提供安全的上下學路徑和多樣化的活動空間，等等。長沙市則圍繞“政策友好、空間友好、服務友好”三大戰略目標，以公共政策、公共環境、公共設施、公共空間、公共服務和公共保障六大公共領域為重點，為兒童提供安全、健康、趣味、公平和發展的成長環境，初步形成了以兒童為中心，行政單位、學校、社區、企事業單位、公益組織、媒體六個模塊協同的治理機制，并逐步構建起“兒童友好社區建設”的非常“1+4”模式。其中，“1”是指社區黨委領導，“4”包括引入專業型社會組織、培育社區社會組織、動員在地志愿服務、共建社會公益智庫。

從國外情況來看，1996年聯合國發出“兒童友好城市建設”倡議后，美國、芬蘭、德國、澳大利亞、丹麥等國家率先行動起來，至今已有許多城市獲得認證，積累了豐富的多元化經驗，有些城市“小而美”。例如，素有“美國第一兒童友好城市”美譽的美國丹佛市，從1998年起在全市校園內打造“見學地景”。當地政府與丹佛公立學校合作，與學校官員、教師、學生、社會公眾等溝通，共同設計，將本市96所公立小學的院子共建成充滿活力的、安全的、多功能的城市開放空間。又如，荷蘭的兒童友好城市代爾夫特，自2004年開始實施兒童安全增進計劃。該計劃致力于為孩子提供：充足的游玩和移動所需的空間;安全的交叉路口;精心設計的出行路徑，用以增加兒童獨立出行的機會，并連接起兒童常去的各個地方;被明顯標識出來的兒童出行路徑，為兒童喜愛并易于被機動車駕駛者所識別。值得一提的是，兒童友好城市建設中的兒童并不是唯一的受益者，老人、殘疾人等弱勢群體同樣得益于該步行和騎行系統。澳大利亞則在建設兒童友好城市的過程中，通過構建各級政府層次分明、覆蓋全面的國家制度，從戰略—導則—規劃—行動等方面逐層落實。其中，聯邦政府制定關于兒童權利保護和涉及兒童福利的政策和指引，州政府負責制定行動導則，地方政府則負責在各項行動的落實，并作為基層單位切實開展兒童友好環境創設。其次是多方協同。眾多研究機構、圖書館、自發成立的兒童行動組、家庭友好協會、社區促進協會、各類學校教師、兒童保育中心等多團體進行跨學科融合，較好地滿足了兒童友好城市建設作為系統性兒童工作的多方訴求。

記者：從您的了解出發，就“兒童友好”而言，我們國內的城市存在哪些不足呢？

胡福貞：某種意義上說，我更是個積極的心理工作者和樂天派。所以在比照兒童友好城市建設標準來討論當下城市建設的不足之前，我想幼教工作者們很有必要充分關注到既有建設中做得好的工作，在兒童工作全局中進一步合理定位幼兒教育。近幾年來，基于國家頂層設計和部分省市試點，“兒童友好”的理念正日漸深入到國內各大城市規劃建設和治理系統中，越來越多有條件的城市正基于《意見》，將“兒童優先發展”納入到發展戰略體系中，融入到當地政府的各項工作中，落實到完善法律、制定政策、編制規劃和工作部署等各環節中，并嘗試積極引入社會力量、激活市場活力，努力匯聚成全社會共同推進兒童友好城市建設的合力，共同下好兒童工作“一盤棋”。

不過，基于多方原因和條件，就“兒童友好”來說，目前我國城市建設和發展中比較明顯的不足主要有：第一，兒童優先原則和兒童友好理念尚待深入理解、宣傳和落實。比如，大家都知道“一米高度看城市”這句流行宣傳語，可這句話的實質在于兒童視角，關鍵在于兒童參與。在實際調研中，我們看到，當下有些成人已嘗試蹲下來重新審視城市，這個兒童工作姿態很重要、很寶貴，可仍不夠，因為它實質上仍是成人視角、成人行動，不是真正的兒童視角。所以，當下應通過健全兒童參與公共活動和公共事務平臺的機制，推動兒童全方位參與融入城市社會生活。第二，兒童工作體制機制和服務體系不健全。在政策制度層面，目前兒童友好工作相關政策尚呈碎片化、補缺型;政策執行中各部門仍各行其是，尚缺協調機制和綜合性平臺;高質量兒童服務體系尚不健全，尤其是兒童關愛保護體系不足;區域差異大，發展不平衡，且差異明顯。第三，城市空間品質和服務效能很難說是“兒童友好”，亟須“適兒化”改造。城市是一個公共空間，不單是成人世界，孩子們就生活在這樣的公共空間中，可我們的街區、道路、公園、學校、綠地、交通等城市服務設施與場地中，有多少是適合兒童的？有多少標志是兒童看得見并看得懂的？建設是否安全便利？城市空間中有多少空間同時也可以作為兒童的公共游戲空間？……可以說，一經用“兒童視角”來重新審視既有的公共空間，會發現我們歷來太忽視孩子了，當下我們有太多的功課要補。

記者：“兒童友好城市”的實現離不開教育工作者參與城市或者社區的規劃和建設，您是否參與過城市公共空間（如圖書館、兒童醫院等）的規劃和建設，并提出自己的意見？

胡福貞：兒童友好城市建設的一個基本邏輯是堅持系統觀念，強化兒童工作“一盤棋”理念，是在黨委領導和政府主導下、多領域多部門共同協作、全社會積極參與的整體性行動。所以，教師作為兒童工作中的兒童教育專業工作者，是兒童工作中重要而關鍵的專業力量。無論教師是否意識到這一點，都已身處兒童友好城市建設的時代洪流之中，教師理應增加專業自覺性，通過專業行動和公共服務，做出應有的貢獻。

作為西南大學教育學部的教師，服務社會是我的基本職責。多年來，我和同事們一直有很多機會與重慶市婦工委等多部門合作，參與到重慶市兒童工作中。值得一提的是，2017年，“重慶市兒童工作資源中心”落戶我校教育學部，作為重慶市兒童工作智庫，進一步發揮專業作用。具體說到這次“兒童友好城市”建設，不能不提到重慶市作為國家級社區“兒童之家”項目試點城市的工作基礎。2021年10月份，根據重慶市實施婦女兒童發展綱要（規劃）示范區縣（2021—2030年）工作要求，受重慶市婦兒工委辦公室委托，我們中心開展了市級實施兩綱示范區縣基線調研工作。在實際座談走訪中，我們常常聽到基層同志將“兒童友好社區”比作“兒童之家”的“升級版”，“兒童友好城市建設”也因此成為“面向整個城市建設我的社區、實現社區聯動和整座城市行動”，是“從孩子們看得見的材料、房間和活動”的常規性建設拓展到“孩子們體驗到的關系、文化和生活”，是“睦鄰友好共同養育我們大家的孩子”……

當我從書齋走進社區、親身參與到兒童工作的社會行動中時，我越來越欣喜地發現，當來自高校、中小學校和圖書館、博物館、科技館、婦幼保健院、醫院、公安局、民政局、教育局、電視臺、志愿者團隊等兒童工作專業力量匯聚在一起時，不斷進行對話交流和碰撞，城市空間確實日益具有了位育和教化力量。從兒童之家閱讀角的空間布局、圖書擺放到社區政務中心的桌椅安全和參與體驗，從自然公園的安全標志到廣場投屏的兒童宣傳用語……所以，你問我作為教育者是否具體參與過兒童友好空間建設，我的回答是“有的”。兒童之家建設項目不正是最重要的一個改變“城市空間”、實現兒童友好的基礎性行動？目前，重慶市已建成1.1萬個社區兒童之家，且標準化建設、常規化運行。

在這里，我想進一步強調：對于當代城市兒童而言，基于既有城市布局和生活格局，空間友好不能只局限于有形設施、專門空間、特定項目，更在有形與無形、有界與無界的交流會通中，要能充分彰顯人文關懷、意趣表達和文化浸潤，從而讓生活在其中的孩子獲得實實在在的滋養。

記者：幼兒園無疑是“兒童友好城市”的重要組成部分。目前，國內幼兒園和城市似乎是兩個互不干擾的世界，幼兒園該如何利用好城市資源，將城市當作教育園地？

胡福貞：正如前面所提及的，兒童友好城市建設是基于系統理念把兒童工作視為“一盤棋”來進行整體性建設的全社會行動。我贊成您說的“幼兒園是兒童友好城市的重要組成部分”，但不贊成您所做的“幼兒園和城市似乎是兩個互不干擾的世界”這個判斷，以及由此形成的“利用好城市資源，將城市當作教育園地”的推論。從根本上講，這涉及教育與社會關系的問題。教育從來不會也不可能孤立于社會而展開，所謂的“象牙塔”也從未是真實的學校寫照。人類社會自有專門的教育機構以來，學校就是特定社會境遇的產物，就是文化中心。特別是在當代城市中，幼兒園、學校更不可能成為城市中的“孤島”。我想，您所說的“幼兒園與城市互不干擾”也許是想表達幼兒園內開展的兒童教育有別于幼兒離開園所以后的城市生活。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種孤立性觀點。稍加跳脫出來就會看到，幼兒園的規劃建設、管理運行，無一不是鑲嵌在城市之網中。只不過，由于當代社會分工和城市發展加快，不同領域、不同職業的人往往更多地埋首于自己手頭的事情，沒有也很難充分擁有“全局觀”。但實際上，人們的一舉一動無不日益體現出“萬物互聯”的時代脈動。諸如“家校社共育”已成全社會共識和學校行動基本組成，“重視學生既有學習經驗”已成學校教育的認識論基本起點。所以，在當前社會背景下，關鍵不在于幼兒園“將城市作為教育園地”——當然教師要有這樣的資源開發和家園社共育的意識和能力——而是要進一步做好本職工作，優化提升幼兒園教育質量，強化學校教育主陣地作用，在此基礎上積極主動開門辦學、開放資源，與兒童工作的多方力量密切合作，共同致力于兒童友好城市建設。各司其職、各美其美、美美與共吧！

國際范圍內“兒童友好”最早倡議便是“讓兒童回歸家庭、讓社會力量參與、讓機構拓展服務、讓隊伍更加專業”。《意見》則要求，為推進兒童友好城市建設，讓兒童成長得更好，要遵循“多元參與，凝聚合力”的原則。所以，平常心地各務其本吧！《幼兒園教育指導綱要（試行）》早就明確指出：“幼兒園應與家庭、社區密切合作，與小學相互銜接，綜合利用各種教育資源，共同為幼兒的發展創造良好的條件。”

記者：“兒童參與”是“兒童友好城市”建設的重要原則。但是，在現實中，兒童常被看作“小孩子”不懂事，難以真正參與到城市規劃建設中。您怎么看待這樣現象？我們該怎么引導、提升這種參與度？

胡福貞：這個問題涉及特定時代具體的“兒童觀”，屬于社會文化范疇。當前，我們教師群體的兒童觀相比較于社會其他群體，確實日益科學、適宜，“尊重兒童、理解兒童、關愛兒童、發展兒童”正日益成為教育人的共識和常識。但是，不能因為我們的專業性而無視社會發展基本規律去苛求社會普通公眾，甚至生起某種教育優越感和傲慢心。人在本質上是社會關系的總和，而兒童總歸是文化之子。現實生活中，確實有不少人仍將兒童視為不懂事的、幼稚無知的、沒用的，在社會事務和日常生活中包辦代替、控制操縱。從積極意義上看，兒童友好城市建設理念和行動不正是迎合這些問題而提出的具有時代意義的實際策略嗎？作為專業的教育工作者，我們應看到國內多個部門作為履行兒童友好城市建設責任的主體，正在積極行動，借鑒國內外有益的做法，整合全社會資源，制定兒童優先政策制度，強化兒童優先發展。我們作為專業的兒童教育工作者，一方面需進一步積極做好專業教育機構應有的家庭教育指導、社區服務、公眾宣傳等專業引領工作，這是當代教育機構日益豐富的基本職責;另一方面，應強化提升教師工作的全局觀、系統觀和融入感。一個個教師不正如兒童一樣，就生活在真實的城市之中？教師怎么可能置身于兒童友好城市建設之外？除了剛才講到的這些具體的家庭教育指導、社區服務等事情，更為核心和關鍵的在于我們專業人員要如何做好專業的事情，通過嚴謹審慎的科學研究、專業優質的日常實踐、豐富的城市生活，融入到兒童友好城市建設的洪流中來，成為兒童友好城市中的建設榜樣和專業示范？一個對兒童友好的城市，必然也將會是全員友好的城市，是大家在一起享受更加美好生活的城市。所以，“兒童友好”“兒童參與”呼喚教育專業工作者的“友好”與“參與”。只有當一個個兒童工作者活現出兒童友好，當我們的專業聲音被聽到、專業行動被看到、專業影響被體驗到，兒童參與不正在其中嗎？因為，專業場域中唯有兒童友好、兒童參與，才真正富有專業性，才足以堪稱社會模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