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長期以來,國家自上而下的社區規劃變遷,為農村社區建設提供了物質基礎、組織載體和制度保障,但農民的主體性和社區的自主性依然沒有被充分激發起來。文獻研究發現,對社區內涵和定位認識的不同理解會產生農村社區建設是基于共同體意識的凝聚、還是國家行政權力向基層社會延伸兩種演進脈絡。以關中袁家村為例,從為何營造、營造什么、怎樣營造三個層面切入,嘗試回答以下幾個問題:改善民生和提高農民生活質量,“產、文、人、地、景”的鄉村社區營造,國家規劃變遷和社區自主實踐相結合。指出鄉村社區營造何以成功的啟示是“三位一體”現代社區內涵的正確理解及其功能的準確定位,其引發的本土實踐體現了國家主導和社會參與的互構效應。
關鍵詞:鄉村社區營造;現代社區內涵;本土實踐
中圖分類號:F3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07(2022)01-0015-08
2006 年,對于農村社區建設而言具有歷史意義,國家層面連發重量級文件,標志著作為一種政策意義的農村社區建設開始彰顯。歷經15年的實踐探索表明,秉持國家主導邏輯,采取自上而下的社區規劃變遷,通過組織化、制度化方式構建的農村的社區組織與服務體系,完善了基礎設施建設與公共服務供給,為農村社區建設提供了物質基礎、組織載體和制度保障。但是,農村社區建設帶有強烈的解決問題的功能主義色彩,注重硬件基礎設施的硬化、亮化和綠化,忽視軟件方面的社區文化建設,農民的主體性和社區的自主性沒有被激發起來[1],政府動起來了,而基層社會難以動起來[2]。農村社區建設在日趨復雜化、多樣化的社會背景下亟需尋找突破口。本研究以陜西禮泉縣袁家村為例,深入探討怎樣理解與認識現代社區的內涵及定位,如何引發國家主導和社會參與的互構效應,在中國鄉村如何生發出一種貼近社區需求、壯大社區內生動力的營造模式,以此推動社區營造的成功實施,這是本研究欲解答的關鍵問題。
一、文獻梳理
文獻研究發現,既有關于社區營造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三點:一是社區營造的歷程與內涵研究。社區營造始于20世紀70年代末日本的造町運動,興盛于我國臺灣,其含義是由基層到政府、民眾參與、社區自主、永續發展,培育和凝聚社區意識。二是探討日本和我國臺灣的社區營造經驗及其對本土的借鑒意義,但諸多觀點缺乏充分的本土實證基礎,無法揭示鄉村社區營造的內在邏輯,更無力回應當前社會轉型對傳統社區破壞及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帶來的精神貧困和生態惡化等問題。三是現有研究局限于社區營造的“政策建議”層面,鮮見關于社區營造如何奏效的分析。因此,需要在社會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語境下,從理解現代社區的內涵及定位出發,考察鄉村社區營造何以成功的要素關系、發展模式及運行機理,以期為其他地區的社區營造提供實踐借鑒及學理啟示。
鄉村社區營造的載體是社區,不同的社區內涵理解和定位認識會產生兩種社區研究脈絡及其發展路徑:
1.遵循傳統的“社區-社會”類型學概念,側重社區共同體意涵的理論研究。歷史上最早提出社區概念的學者是德國的社會學家滕尼斯,當幾乎所有社會學家都用美好的詞語來頌揚創造了巨大社會生產力的資本主義社會時,滕尼斯卻認為只有社區時代才賦有情感且有價值[3]。即社區是含情感、傳統、共同聯系在內的自然意愿;而社會則是包括理性、個人主義、非情感因素在內的理性意愿[4]。帕克從關系意義上理解社區,他把歐陸哲學思辨色彩濃厚的社區概念與美國經驗主義的社區研究結合起來,創新性地提出人文區位研究。同時,他還借鑒了結構功能主義人類學的研究范式,認為社區就是占據在一塊或多或少明確地限定了的地域上的人群和組織制度的匯集[5]。鮑曼認為,現代世界中人們深感集體主義的失落感,需要重新找回共同體提供安全與幸福庇護所[6]。社區概念早在20世紀初就引入中國,西方學者有關社區內涵的探討對于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農村社區研究影響深遠,涌現出一批代表性學者,如吳文藻、費孝通、楊慶堃、林耀華、李景漢等[7-11]。這一時期的學者都傾向于將社區作為一種地域共同體和自在性的產物來理解,即特定地域、共同長久生活及共有習慣而形成的價值和規范意義的社區。在此,價值意義和空間意義上的“社區”高度重疊,社區是農民安身立命之所。
2.側重社區實踐探索。19世紀80年代,英美兩國開啟的社區睦鄰運動,實際上就是社區改造運動[12],通過挖掘社區資源,倡導互助合作等方式解決居民的問題。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以梁漱溟和晏陽初為代表的知識分子,籍由對中國農村社會和農民的深刻認識,發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改良主義鄉村建設運動。研究發現,鄉村建設運動倡導的“文化復興”“重建鄉村社會組織”、增進農民的“知識力、生產力、團結力、強健力”等思想與鄉村社區營造具有異曲同工之處[13-14]。在中國,社區概念大多局限于學界層面的研究,實踐探索因缺乏來自政府的強力支持以及內憂外患的國情而遠遠滯后于理論研究。新中國成立后,強大的“單位制”組織方式全盤覆蓋城鄉社會,傳統村落社區共同體的“內聚力”不斷被批判、被否定、被肢解,鄉村從價值層面上逐漸失去“社區”的文化和心理意涵。目前,在快速推進的城鎮化進程中,3~5個行政村合并成一個社區,打破了傳統村落社區的血緣關系和地緣關系,這種行政規劃的舉措在全國范圍內大規模復制上演,鄉村再次從空間層面上失去“社區”。
實質上,社區的理論研究脈絡更傾向于將社區理解為“社會共同體”,進而將社區建設過程視為共同體的培育過程。需要注意的是,現時的“社區”遠非彼時的封閉“社區”,社區已成為社會的基本單元,雖然仍具有地域共同體的特征,但在現代化和市場化的沖擊下,外部“社會”不斷地滲透和影響“社區”的生活方式、生產方式以及居民的人際交往和價值觀念,人人都處于冷漠的互不關心的“饑餓”狀態,怎樣找回消逝的熟人社會?社區建設如何由外延式擴張轉變為內涵式發展?2012年黨的十八大提出構建多元治理格局,社區營造開始進入人民群眾視野,以硬件建設為主的行政性管理逐步向社區組織建設和社區服務供給轉變。而社區的實踐探索脈絡則傾向于將農村社區建設視為國家行政權力不斷向基層社會滲透和延伸的過程,這意味著社區建設開始脫離學術話語,更具有政策上強調農村社區作為基層組織單位的獨立意義。從國家與基層的關系入手,什么樣的基層組織形式符合國家的改造意圖,政策上的社區就側重建立相應的基層組織體系,如關注“兩委”組織架構、公共服務體系、社會秩序穩定等,但恰恰欠缺來自民眾內心的文化認同和心理歸屬。這樣國家政權對基層社會的覆蓋貫穿于整個社區建設過程,致使共同體意義的社區缺乏生存空間。因此造成自上而下的農村社區建設花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但效果并不理想。
不難看出,兩種演進脈絡各自關注了社區某一方面的功能定位。社區的理論研究脈絡關注封閉狀態下社區的社會團結功能,但是,當社區遭遇外在因素的劇烈沖擊時,才發現其賴以存在的社會基礎早已發生了巨大變化。社區的實踐探索脈絡強調國家政權的介入,盡管社區的聯結功能顯現,但這一功能較為薄弱,雖然社區面貌發生了極大改觀,但政府“獨自打保齡球”的現象依然明顯[15]。另外,社區研究有陷入西方社會“二元論”的現代化敘述方式的趨勢,認為傳統社區代表著落后、愚昧和貧困,必然要被代表著先進、文明和富裕的現代社區所取代。如此一來,社區的內在屬性和準確定位就被化約掉了。
二、鄉村社區營造的案例呈現
鄉村社區營造既是一個議題,也是一場鄉村建設行動,本研究以關中袁家村的整體生活作為切入點,闡釋鄉村社區營造為何做、做什么、怎樣做的問題。
(一)為何做:改善民生和提高農民生活質量
2006年,農村社區建設成為社會各界關注的焦點議題。中央一號文件的關鍵詞是構建社會主義新農村,作出“建設宏大的社會工作人才隊伍”的戰略部署。十六屆六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標志著農村社區建設在國家層面倡導推行。2007年十七大報告明確了城鄉社區建設的方向和目標。2009年民政部在全國開展“農村社區建設實驗全覆蓋”,農村社區建設進入快速發展階段。在發展策略上,農村社區建設帶有強烈的解決問題的功能主義色彩,利好之處在于將農村社區納入社會政策的范疇通盤考量,各級政府逐步建立起社區發展的概念。但在建設過程中面臨的困境亦不容忽視:一是制度設計與社會問題之間形成落差,農民參與度低及社區福利難以自我提供;二是農村社區建設忽視軟件方面,對社區內生力量和農民觀念轉變重視不夠,社區的認同感、歸屬感和凝聚力依然無法體現。2013年后社區營造在國內快速傳播,社區既是鄉村治理和社會建設的基本單元,同時也是農民日常生活的重要場域。因此本研究認為,鄉村社區營造的策略應該是致力于公共服務,追求人的改變和人與環境的關系協調,構建多元主體共治的行動和話語體系,實現社區可持續發展。鄉村社區營造的定位為啟動社區內生力量的發展,推進社區的整合能力,從注重經濟轉向社區總體營造,滿足社區居民生活質量提高和對美好生活向往的需求。
2007年,陜西省委省政府貫徹落實中央關于新農村建設的規劃方略和發展目標,鼓勵有條件的村莊發展農家樂。袁家村作為試點,縣財政每年列支200萬元專項資金予以扶持,工商、衛生、消防等部門也簡化審批手續,減免相關費用。袁家村抓住這個發展機遇,以關中農耕文化為底蘊,以農民為創業主體,建成了以鄉村傳統文化、傳統民俗、傳統建筑、傳統作坊、傳統小吃為特色的“關中民俗體驗地”,拉開了鄉村旅游的序幕。2016年,陜西省委省政府一號文件明確提出“袁家村模式”并予以推廣。在發展過程中,袁家村以產業發展為突破口,撬動了社區文化營造,改善了社區公共空間、凝聚了共同體意識。截止2020年,袁家村年均接待游客550萬人,村集體經濟積累達到20億元,村民人均年純收入20萬元。
(二)做什么:產、文、人、地、景的鄉村社區營造
袁家村的社區營造最初以產業振興為開端,逐漸蔓延到“產、文、人、地、景”五大方面[16],由“外延式”轉為“內涵式”發展,村莊自主和村民主體的“社會性”意涵越來越強,最終形成整合型的社區營造。
1.“產”的營造。“產”的營造是指對經濟活動和在地產業進行集體化經營,袁家村的“產”可從三方面闡述。首先,如何建起?產業轉型+品牌塑造。從20世紀70年代的農業果腹,到80年代的工業致富,再到2007年袁家村憑借政府搭建的新農村建設平臺,大力開發第三產業——鄉村旅游,順利完成了村莊的產業轉型。為了促進鄉村旅游的持續發展,袁家村著手進行品牌建設,而品牌來自質量,怎樣讓“舌尖上的放心”落到實處?從原料供應到成品銷售整個環節袁家村嚴格把控食品安全,所有經營食品類商戶的生產原料必須由村集體統一采購、統一監測。就是靠著對食品安全精益求精的追求,將鄉村旅游的品牌做大做強。其次,如何運行?實行股份合作制。袁家村的產業發展走的是集體主義發展道路,構建了以股份合作為紐帶的共建共享的分配體系,實現了農民共同富裕的奮斗目標,用實際行動踐行了黨的十九大報告關于“深化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保障農民財產權益,壯大集體經濟”的藍圖。第三,如何做到高質量發展?以農村三產融合發展為路徑。通過發展鄉村旅游,袁家村成功推動了第三產業的井噴式發展,反過來又倒逼第二產業——加工業發展壯大。對優質農副產品的旺盛需求,催生了遍布各地的種養殖基地和訂單農業的發展,進而推動第一產業規模的擴大和產品結構的升級,最終形成了由“農業→工業→服務業”,又從“服務業→工業→農業”的閉環產業鏈。農村三產融合的發展格局不斷地為經濟發展注入活力,袁家村再次走到了時代前端。在解決產業發展問題的同時,需要面對的是怎樣形塑產業精神,使之永續發展。
2.“文”的營造。“文”的營造是指對社區共同歷史文化的延續和經營。袁家村作為一個普通的村莊,為何能在鄉村旅游發展中異軍突起?通過發掘關中農村歷史積累的具有鮮明群體性、地域性特征的文化內涵,呈現農業生產過程、農村民居特色和農民生活習俗,將文化基因根植到鄉村旅游的各個方面。首先,促進經濟和文化的相輔相成。在袁家村,沿街設立“誠實守信、愛崗敬業”的紅榜,每戶懸掛的“誠行天下、勤儉持家”的家風家訓,商戶門前的“如作假甘愿永墮乞門”的承諾書,形成了“品牌來自質量、質量來自誠信、誠信來自文化”的經濟-文化良性循環。其次,在村“兩委”的帶領下,村民成為社區營造的主體,而不是資本下鄉將村民全部搬遷出去的掠取式經營。在這里,村莊的日常生活和傳統文化習俗可觀賞、可體驗、可品味,充滿人情味。第三,村中建有鄉村振興學堂等文化教育場所,立足傳統鄉土文化,弘揚國家主流文化,借鑒西方先進文化,在社區場域中不同文化類型融會貫通,形成獨具村莊屬性的特有文化,內在地影響著村民的行動邏輯和鄉村的社會秩序。第四,鄉村創意文化的涌現。袁家村采取“零租金入住”的方式,吸引了大批文創青年和時尚達人來袁家村創業就業,書屋客棧、酒吧街等新業態應運而生,不僅豐富了經營項目和服務功能,提升了鄉村旅游的品質,而且滿足了都市居民休閑度假和文化消費的需求。這就是文化的力量,當鄉村社區承受國家、市場和社會等異質性力量沖擊時,文化依然發揮價值共享與倫理規范的內聚作用,通過營造文化環境,再讓環境去改變身處其中的人。
3.“人”的營造。“人”的營造是指人際關系的經營、社區居民的需求滿足和創造生活福祉。在袁家村,強大的集體主義和集體榮譽感,強化了一脈相承的集體主義文化,讓身處其中的每個人都將社區視為共同的家園。村史館以實物、圖片和文字相結合的方式介紹承載社區集體記憶事件的發展歷程,呈現的具有歷史感與當地感的民俗促使村民形成強烈的文化心理認同。設立明理堂,由德高望重的鄉賢主持處理矛盾糾紛等事宜;設立社區夜校,每周三晚定時向村民與商戶介紹消費升級、產業升級、生態農業等產業發展知識,以及電腦技能、團隊協作、領導力等個人發展知識;設立道德講堂,講授個人品德、家庭美德、職業道德、社會公德;定期舉行道德模范、十星文明戶、好媳婦等評選活動,讓國家主流價值觀以近距離的榜樣作用融入社區生活環境與村民日常生活,將國家主流文化與村莊鄉土文化相鏈接。每年除夕袁家村會集體過大年,這種儀式使得人與人、人與社區之間形成強烈的歸屬感和凝聚力。調研期間,正逢居委會為一位患癌婦女舉辦愛心募捐活動,在倡導關愛精神的同時實現了村民之間的互助,營造了一種祥和且有溫度的社區氛圍。“人”的營造,是社區動員和培力的過程,社區成員在互動中形成信任關系,在交往中形成互惠機制,在共同參與中形成社區意識。
4.“地”的營造。“地”的營造是指發揚當地特色并對地理環境進行保護。袁家村采取的做法,一是體現地方傳統特色。袁家村結合關中民俗,深度挖掘和傳承保護關中農村瀕于滅絕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將大梁榨油、地窯釀醋等傳統工藝,千年傳承的村規民約、家風家訓等鄉風民俗和倫理規范,歷史遺存的秦瓊墓、寶寧寺等文化載體,以及石磨、木雕、土炕等傳統鄉村印跡,滲透于鄉村旅游的設計理念和產品包裝中,實現關中民俗與歷史文脈的融合,讓關中傳統民俗文化回歸本位。二是呈現傳統與現代的有機結合。2009年,小吃街建成并正式運營,為了向游客更好地展示關中傳統鄉村文化,小吃街采用了明清時期的建筑風格,雕花的墻壁、斜出的屋檐與前街農家樂的四合院建筑遙相呼應。2012年以來,袁家村相繼開發了精品民宿、藝術長廊等創意旅游項目,使得傳統與現代、鄉村與城市跨越時空在袁家村邂逅。村主任說:“將青年化、當代化融入鄉村,給民俗印象加入藝術元素,是袁家村在文旅結合和體驗升級上的一次嘗試”。三是實施環境保護。袁家村將關中民俗景觀的拓展和提升體現到“山水鄉愁”意境的營造,依托九嵕山的區位優勢,引入煙霞山泉繞村而流,讓“看得見山、望得見水、記得住鄉愁”的天然意境成為鄉村旅游的新亮點。此外,環境保護已經內化于村民和商戶的內心深處,每個人都形成了綠色生態環保意識及其環保行為,不需要外在的行政干預即可達成人人有責、人人盡責和人人享有。袁家村的在“地”營造,不僅獲得了可觀的經濟效益,而且收獲良好的社會效應。如果說“地”的營造主要指向創業平臺的搭建,那么,“景”的營造則直指社會關系互動和社區公共空間創設。
5.“景”的營造。“景”的營造是指營造良好的社區公共空間。一方面,針對村民和商戶定期開展社區教育,推進“自治、法治、德治”的三治合一。以自治為基礎,推行眾人的事情眾人商量,村民議事會、道德評議會等制度發揮了重要作用。以法治為保障,按照市場經濟的法律法規培育并壯大集體經濟,推進股份合作制。以德治為引領,孕育和塑造誠信文化、鄉賢文化等,實現守望相助、民風淳樸的文明鄉風。另一方面,通過茶館戲樓等載體開辟的公共空間,成為村民與游客、村民與商戶、村民與村民之間夏夜納涼、休閑聚會的場所。調查中,村民頻繁提及袁家村有“人氣”,促使我們思考的是“人氣”究竟指的是什么?一是指受歡迎的程度,每年來訪的游客如織,從占地200畝的停車場就可看出端倪。二是指營造了一幅祥和安逸、其樂融融的村莊生活圖景。三是指孕育出濃厚的“我們感”。在此,“我們感”既可以理解為社區共同體意識,也可以解釋為一種社區精神的達成。概而言之,“人氣”是袁家村公共空間營造的產物,也是一筆寶貴的無形財富,向內凝聚了村民,向外吸引了游客。戈夫曼認為,公共空間是具有匿名性的陌生人之間在無特定目的情景下進行相互作用的場域[17]。現代意義上鄉村社區“景”的營造,應以物質性生活環境和社會性生活環境作為營造目標,以開放性、人文性和包容性為特點,引導和促進村民參與公共事務和公益事業,形塑地方印記和場所精神,通過社區自主凝聚的創造力,最終在“產、文、人、地、景”五大方面實現整合型的鄉村社區營造。
(三)怎樣做:國家規劃變遷和社區自主實踐的結合
在日韓及我國臺灣地區,鄉村社區營造主要是自下而上的培育過程,但袁家村的本土實踐卻是,地方政府根據當地的資源稟賦和區域優勢,發揮政策扶持和外力推動作用,鄉村精英和廣大農民起到設計規劃和落地執行作用,形成了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兩條脈絡有效整合的創新性模式。
1.自上而下的政府規劃變遷。第一,政策傾斜與資金支持。2012-2014年,地方政府對袁家村連續三年實施以獎代補政策。在項目建設上,每年將重點鎮土地建設指標優先考慮袁家村關中印象體驗地項目;敬老院、中學、供水站等配套設施建在袁家村附近。2010年后袁家村的游客量激增,為了舒緩游客流量及其交通壓力,將原有的西張堡高速路口擴建為出入4車道;投資6 000萬元,新修秦瓊路、古御道、敬德路等多條旅游道路;開通西安、咸陽、禮泉至袁家村的旅游專線和公交專線;2017年,縣財政拿出專項資金,全面整治旅游路沿線和袁家村周邊的村容村貌及道路景觀。第二,擴大對外宣傳。關中印象體驗地建成伊始,禮泉縣就舉辦了桃花節、采摘節等活動,把袁家村作為鄉村旅游的名片向外界推介。2016年10月,袁家村舉辦了頗具影響力的“中國鄉村旅游高峰論壇”,極大地提升了知名度和影響力。第三,空間布局和規劃引領。縣委縣政府規劃將煙霞鎮打造為禮泉縣副中心,袁家村確定為城鄉一體化試點村。2013年成立袁家社區,推動“一村帶十村”戰略,實施污水處理、燃氣進村、電力增容、環境整治等全面建設工作,同時也破解了休閑度假的空間擴張和服務保障難題。在管理服務上,設立大袁家景區管委會,由縣政府牽頭,旅游、農業、交警、食品、安監、消防等多部門聯動,從培訓、安全、交通、環境等方面入手,提升管理水平和服務保障。袁家村社區營造的歷程,與國家規劃變遷“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美麗鄉村建設→鄉村振興戰略實施→城鄉融合發展”一脈相承。
2.自下而上的社區自主實踐。第一,準確定位,發展關中民俗游。2007年的袁家村,東西一條街,南北兩排房,工廠廢墟多,環境臟亂差。村支書說:“發展鄉村旅游,政府給我們的政策特別好,但是,究竟怎樣發展誰都不清楚。我咨詢過專家教授、找過專業規劃者,都說袁家村沒有資源不可能做旅游”。那么,袁家村有什么呢?關中農村歷史積累了具有鮮明群體性、地域性特征的民俗文化。“幾經思考,我認為做關中民俗應該是條路子。這個主題在當時的旅游市場上沒人做,而且這本就是我們關中農村人最熟悉、最擅長的領域”。準確定位后,在沒有外來專業人員參與的情況下,村“兩委”自組團隊、自己策劃、自己施工、自謀發展,帶領286名村民在一片荒溝荒地和舊廠區的廢墟上建成了享譽全國的關中印象體驗地。第二,實施股份合作社的運作模式,激發群體動力。袁家村早在2013年就謀劃實施三變:資源變資產、資產變股金、村民變股東,將八個作坊的優勢項目股份化,股權出讓給自愿入股的村民和商戶。通過調節收入分配和再分配,成功地將傳統作坊升級為風險共擔、利益共享的股份合作社,隨后逐步擴大股份合作范疇。袁家村以共同富裕為宗旨,由“吃大鍋飯”的集體主義到“窮廟富和尚”的集體主義,轉化為“全民皆兵”做鄉村旅游的新集體主義。第三,創生全新的發展理念及創業模式。原村主任說:“開始時經營農家樂,覺得一個菜單吃得太單一,就做了小吃街。有了小吃街,還要有住的地方,就又做了民宿。為了讓游客留下來需要有消遣的地方,酒吧街、書院街等新業態不斷被催生出來”。此時,袁家村又前瞻性地將發展視野投向未來的五年規劃,2015年袁家村首家城市體驗店開業,“進城計劃”一炮而紅;2017年“出省計劃”邁出堅實步伐,與青海、山西、河南、海南等省份簽訂戰略合作協議,開拓省外業務板塊。社區的自主實踐極大地激活了兩大資源:鄉村的文化土壤和農民的鄉土智慧。借力使力,將袁家村打造成一個創業平臺,在這個平臺上的創業主體是農民,他們創生了一個美好家園,使得社區營造由可能變成可為,產生了顯著的經濟、政治、文化、社會和生態效益(見圖1)。
三、結論與啟示
(一)研究結論
從袁家村的社區營造可以看出,它不是一套既有外來模式的生硬嵌入,而是體現出自上而下的政府推動和自下而上的社區實踐相結合的特性,即社區營造一方面取決于國家為鄉村提供的外在環境和資源,另一方面則取決于農民的主動參與及社區內部各種關系的有機協調與健康發展。以共同需求、共同利益、共同目標為紐帶,依靠社區兩委會及社區社會組織等載體,開展議事、協商、評議、監督等工作,形成政府、社會和農民共同參與、共同治理的共建共享格局。
1.政府在鄉村社區營造中是政策的制定者和資金的投入者,確保社區營造的有效運行。同時,引導鄉村自治組織的發展,提供寬松的社會組織培育環境;承擔協調者與監督者的職責,化解不同利益群體的矛盾糾紛。
2.各方力量在鄉村社區營造中發揮合力作用。(1)以黨支部為引領,具體負責社區營造的策劃、運營和管理,操作流程是:通過協商找到村民都有興趣參與的集體活動;自訂規章、自訂組織結構,使參與制度化;通過講故事、寫村史,使村民產生認同感;從文化、產業、環境中尋找在地特色,充分討論后達成發展共識;組建合作社,自訂規章與架構以此規范社員行為;利用既有組織建設可持續的社區和可持續的環境。(2)鄉村精英的帶動作用。鄉村社區營造中需要慎重面對的問題是:誰來協助農民走出共同治理的第一步?誰來引導農民明白社區營造及其治理的重要性?誰來幫助農民學會現代生產經營知識及其技能?誰來激活既可體現地域特色、又能彰顯在地文化、還可吸引外來游客的公共空間?答案是懂農業、愛鄉村、愛農民、有組織力的鄉村精英。(3)農民在社區營造中的自主性和主體性體現。自主性是指農民有權共同做出自認為最好的決定;主體性是指農民有權利和義務決定社區的發展。而自主性和主體性獲得的關鍵在于“培力”,培養他們解決問題的能力以及樹立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的意識。鄉村社區營造的本土實踐表明,社區建設開始回歸社會屬性,“國家”的作用由單一的管理主體轉變為社會治理共同體,共同推進鄉村振興。
(二)啟示與借鑒
何為成功的鄉村社區營造?袁家村本土實踐帶給我們的啟示是:
1.鄉村社區營造不單是傳統社會封閉狀態下的地域共同體構建,還涉及現代開放狀態下的鄉村社區與國家、市場、社會之間的關聯性。回應前文提及的社區理論研究與實踐探索的兩種脈絡,本研究認為現代社區的內涵理解,既是地理的、結構的、空間的有形社區,也是心理的、過程的、互動的無形社區,亦是社會的、組織的、行動的發展社區。相應地,現代社區的功能定位是,在“社區-社會”連續體過渡中同時承載社會團結功能和社會聯結功能。如此一來,鄉村就實現了三位一體的“社區”發展目標,達成“價值社區”和“空間社區”的重疊。
2.實現整合型的社區營造。鄉村社區營造不是一味地追求經濟發展,而是文化、社會、生態等要素齊頭并進且相互促進,即通過鄉村旅游的產業帶動,建設一個“經濟共同體”;通過社區黨總支、社區居委會、集體經濟組織的體制改革,建設一個“政治共同體”;通過價值觀的凝練與道德行為的規范,建設一個“文化共同體”;通過本村與外村之間的互動交往與資源流動,建設一個“社會共同體”,全面提高村民的獲得感、幸福感和參與度,達成社區營造的綜合效應。
3.踐行“以農民為主體”的營造理念,社區是當地人的家園,農民理應成為社區發展藍圖的“規劃師”,相信民力無窮,具有解決問題的能力及參與社區事務決策的能量。“人”營造社區的同時,社區也在營造“人”,使農民歷經賦權增能的過程,實現自我價值和形成可持續發展的內生機制。
鄉村社區營造案例研究的外推借鑒意義:在營造目標上,社區營造不僅是服務居民更是培育居民的過程,推動社區成員積極參與社區事務。在營造策略上,從社區動員→社區互助→社區參與,培育社區社會組織;從“我”→“我們”,培育社區居民的認同感、歸屬感和凝聚力。在營造模式上,政府提供政策及資源支持,確立頂層設計;社會通過組織行動發揮協同作用。在營造維度上,從產業發展出發,逐漸增強具有社會性意涵的“ 產、文、人、地、景”發展路向,五大維度規劃整合型的社區營造。在營造成效上,構建具有持續生命力的內生機制,形成富有內涵的社區精神;將社區營造嵌入鄉村社會治理和社區建設的制度框架,建構一個發展型社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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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 to Build A Successful Rural Community?
——A Case Study of Yuanjia Village in GuanzhongZHANG Hong,YANG Sijie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Development,Northwest Aamp;F University,Yangling,Shaanxi712100,China)Abstract:For a long time,the top-down changes of community planning have provided the material basis,organizational carrier and institutional guarantee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rural communities,but the subjectivity of farmers and the autonomy of communities have not been stimulated.Literature research found that different understanding of community connotation and positioning will produce two kinds of context:the rural community construction is based on the cohesion of community consciousness,or the extension of national administrative power to the grassroots society.Taking Yuanjia village in Guanzhong as an example,this study attempts to answer three questions:why to build,what to build,and how to build. They are how to improve people's livelihood and farmers’ quality of life,how to build a rural community with cultural landscape,how to change national planning,and how to practice community autonomy.Finally,the paper points out that the enlightenment of the success of rural community construction is the connotation understanding and function orientation of “three in one” modern community,and the local practice triggered by it reflects the mutual construction effect of multiple subjects such as state leading and social participation.
Key words:rural community construction;modern community connotation;local practice
(責任編輯:張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