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微東 胡棟材
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 (以下簡稱《提綱》)中第一次提出新唯物主義,并宣稱以往一切唯物主義都是舊唯物主義。在“新”、 “舊”唯物主義范圍的劃分上,學術界觀點表現出一致。可是,對于如何理解新唯物主義,卻呈現出多元觀點。目前學術界將新唯物主義主要理解為“辯證唯物主義”①、 “歷史唯物主義”②以及“實踐唯物主義”③三個方面。既然真理是“一元”的,何必要將對新唯物主義的理解歸結于“三元”呢?由此看來,對新唯物主義的理解仍需進一步澄清和深入。本文旨在揭示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新”之所在,為理解新唯物主義提供理論支撐。
《反杜林論》中有這樣一段經典論述, “現代唯物主義,否定的否定,不是單純地恢復舊唯物主義,……這已經根本不再是哲學,而只是世界觀,……因此,哲學在這里被‘揚棄’了”④;這表明,現代唯物主義,即由馬克思創立的唯物主義, “不是單純地恢復舊唯物主義”,而是與舊唯物主義有根本區別的新唯物主義,已經“根本不再是哲學”,而是揚棄了“哲學”的唯物主義世界觀。新唯物主義之所以揚棄 “哲學”,對 “哲學”持否定態度,是因為在馬克思看來“對現實的描述會使獨立的哲學失去生存環境,能夠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過是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一般的結果的概括”⑤顯而易見,馬克思在這里所拒斥的“哲學”、 “獨立的哲學”具有專門的特定內涵,即研究世界“初始本原”、 “最終成因”、脫離實際研究最一般范疇的思辨“哲學”。在此意義上,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拒斥哲學且根本不再是哲學,而只是保留了唯物主義現實內容的世界觀。
實際上,馬克思登上學術舞臺后,一直拒斥這種思辨“哲學”,將自己的新唯物主義創立為一種全新的世界觀。這不僅表現在他早期批判理論政治派、黑格爾哲學及青年黑格爾派哲學家們的著作中,也表現在他不再用晦澀難懂的哲學術語來表達自己的理論中,更體現在他積極投身于無產階級的革命實踐中。
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深切地認識到了否定思辨“哲學”的必要性和緊迫性。他不僅對理論政治派那種“不消滅哲學,就能夠使哲學成為現實”⑥的態度進行了嚴厲批判,更是將“消滅哲學”、 “哲學變成現實”作為解放德國無產階級乃至解放全人類的前提條件。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 (以下簡稱 《手稿》)中,馬克思指出: “我的結論是通過完全經驗的、以對國民經濟學進行認真的批判研究為基礎分析得到的”⑦。這種對國民經濟學進行經驗主義性質的批判研究鮮明地表現出其構建的理論學說同思辨“哲學”涇渭分明。此外,馬克思在“對黑格爾的辯證法和整個哲學的批判”章中,尖銳地批判了黑格爾哲學的抽象思辨性,明確地表明了對思辨“哲學”的否定態度,指出黑格爾所描繪的歷史, “不過是抽象的、絕對的思維的生產史,即邏輯的思辨的思維的生產史”⑧。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對思辨的形而上學進行了再度“審判”,并對自己的理論進行了初步表達,指出“這種形而上學將永遠屈服于現在為思辨本身的活動所完善化并和人道主義相吻合的唯物主義”⑨。這盡管是新世界觀的發軔,但足以發現馬克思所要構建的理論學說根本不可能是一種思辨“哲學”;在《提綱》中,馬克思拒絕同舊哲學家一樣,在哲學家的書房里“解釋世界”,而是要以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為立足點“改變世界”,由此闡發了全新世界觀,并將其明確地命名為“新唯物主義”。在 《德意志意識形態》 (以下簡稱《形態》)中,馬克思對新唯物主義的性質和研究對象作了更為準確的說明,指出: “在思辨終止的地方,在現實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真正的實證科學開始的地方?!雹怦R克思將“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作為新唯物主義這種“真正的實證科學”的研究對象,從而在根本意義上確定了新唯物主義非思辨哲學的性質。在《形態》中馬克思不再使用“異化”、 “類本質”等抽象的哲學術語,也體現新唯物主義完全不同于思辨哲學。全新世界觀一經確定, “全部問題都在于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存事物”?。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振臂高呼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在這一吶喊中,馬克思開始了長達十年直接的或間接的革命斗爭。 《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 《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 《中國革命和歐洲革命》等一系列著作就是馬克思參與革命、指導革命最好的明證。可見,新唯物主義不可能是探究世界“初始本原”、脫離經驗研究最一般范疇的思辨“哲學”。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新唯物主義具有無與倫比的 “新”義,從而同過去一切傳統哲學區分開來。
需要進一步追問的是,盡管馬克思在所有著作中都明確否定“哲學的哲學”或表達對這種思辨“哲學”的批判態度,但是為什么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就要并且能夠拒斥“哲學”,而黑格爾在“建立一個形而上學的包羅萬象的王國”后就止步了,舊唯物主義發展至費爾巴哈這里仍然沒有找到從“抽象王國通向活生生的現實世界的道路”?從根本上說,是因為新唯物主義是為無產階級服務的,是無產階級的科學世界觀,而黑格爾哲學和費爾巴哈哲學本質上是為資產階級服務的,是資產階級的世界觀。無產階級是這樣一個階級,它被徹底帶上枷鎖,是現實世界中遭受苦難最深的階級,根本不同于資產階級只代表少數人的利益,它已然成為一切社會階級解體和民族解放的表現。對無產階級來說,問題不是在天國里虛無縹緲地“解釋世界”來愚昧自己,而是在人間徹底地“改變世界”來解放人類,徹底地推翻使人成為被侮辱、被奴役、被遺棄和被污蔑的東西的一切關系。哲學家們震撼世界的詞句在無產階級眼里一文不值,這個最具革命性的階級懂得, “無產階級不把哲學變成現實,就不能消滅自身”?。從最高意義上看, “對于人民大眾即無產階級來說,這些理論觀念并不存在,因而也不用消滅它們”?。馬克思恩格斯旗幟鮮明地站在無產階級立場上,同無產階級一起向資本主義舊世界發起總攻。因此,他們所闡發的學說原理不過是對眼前歷史運動的真實關系的一般表述,是共產主義革命運動的根本指導,是根本不需要思辨“哲學”的理論。正是在作為無產階級科學世界觀這一意義上,新唯物主義才能根本消滅“哲學”,從而成為一種不同于傳統哲學的全新世界觀。
馬克思對形形色色的唯物主義都進行過最徹底的批判,比如:他曾斥責林木占有者作為“下流的唯物主義”使“利益占了法的上風”的卑劣行徑;指出過霍布斯“敵視人”的唯物主義失去鮮明色彩的重要缺陷,對巴貝爾夫主義這種“粗陋的、不文明的唯物主義”進行過無情批判。但這并不意味著新唯物主義能超越唯物與唯心之爭。馬克思仍使用唯物主義這一本來沒有任何別的意思、只能在回答世界本原問題上使用的術語來命名自己的新世界觀,表明馬克思的新世界觀同“唯物主義這種建立在物質和精神關系的特定理解上的一般世界觀”?是一致的,也意味著馬克思并沒有像費爾巴哈一樣反對唯物主義概念本身以及陷入混淆一般世界觀和特殊形式世界觀的泥濘?。就是說,在一般形式的世界觀上,即對物質與精神關系的特定理解上,新唯物主義和舊唯物主義的回答都是一致的,都承認自然界的時間先在與客觀實在,將物質作為第一性,精神作為第二性。而在特殊形式的世界觀上,即對所唯之“物”的具體理解和把握上,新唯物主義與舊唯物主義就明顯地區分開來了。新唯物主義所唯之“物”不是舊唯物主義所唯的“自在之物”,而是從主體方面當做實踐活動去理解的“為我之物”。對此,馬克思在《提綱》中以科學的實踐觀為基礎予以了明確闡述,進而闡發了自己的新世界觀。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恩格斯將《提綱》稱之為“新世界觀的天才萌芽的第一個文獻”?。
在《提綱》中,馬克思鮮明地指出了理解和把握“物”的全新觀點。馬克思提出“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做人的感性活動,當做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這表明,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不僅強調自然界的時間先在性與客觀實在性這一“唯物主義”的基本前提,更加強調將所唯之“物”即“對象、現實、感性”理解為人的感性活動,理解為實踐活動的產物。而舊唯物主義因為不理解批判的、革命的實踐及其意義,只是承認了前者,而沒有進到后者,因而所能理解和把握到的世界只是一種與人無關的,是與人類社會隔絕的“自在世界”。唯心主義則與舊唯物主義正相對立,唯心主義在思辨王國成為現實的創造主,雖然其較舊唯物主義發展了主體的能動性,強調了主體地位,卻也只是在抽象意義上發展了,因為唯心主義根本不懂什么是“感性的”對象性活動。值得注意的是,馬克思在這里并沒有完全否定舊唯物主義客體地或直觀地理解世界的方式,而只是批判它們停留于這一理解方式,沒有進到主體方面,把 “對象、現實、感性”當做實踐活動去理解。馬克思把“物”理解和把握為實踐活動,不是要否定物對于人的先在性,而是要擺脫物離開人的抽象性,確立對人來說真正現實的對象,進而走向現實世界。在此基礎上,也就不能將新唯物主義理解為一種用“實踐本體”代替舊唯物主義的“物本體”以及唯心主義“精神本體”的形而上學體系?,這種將新唯物主義當作以實踐本體為世界本原的體系,本質上是一種思辨唯心主義,因為它根本沒有擺脫舊哲學本體論的藩籬,也無法解釋清楚在人類有史之前世界的客觀存在。
總體來看,新唯物主義將所唯之“物”理解和把握為人的感性活動,將實踐理解為“物”的存在方式,既破除了舊唯物主義從純客體方式去理解世界的直觀形式,也擺脫了唯心主義從純主體方式理解世界的神秘形式,使物不再是抽象的“自在之物”,而是現實的、與人切身相關的“為我之物”。在此基礎上,實踐成了人與世界各種相互關系產生、發展以及解決的最切實、最根本所在。也正是如此,馬克思才指出, “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凡是把理論引向神秘主義的神秘東西,都能在人的實踐中以及對這種實踐的理解中得到合理解決。”?因此,新唯物主義對“物”從主體方面理解為實踐活動就是新唯物主義區別于舊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新”之所在。
一般來說,新唯物主義辯證法是對黑格爾哲學辯證法的“顛倒”,這一點馬克思曾明確地提到過,“在他(黑格爾)那里,辯證法是倒立著的。必須把它倒立過來”。但如果僅僅將馬克思的“顛倒”理解為把辯證法的唯心主義基礎置換為唯物主義基礎,以此創立了一種“合理形態”辯證法的話,這無疑是把新唯物主義辯證法僵硬、機械地理解為唯物主義加辯證法,曲解了馬克思“顛倒”的實質。在這種簡單相加的理解下,就算不討論黑格爾“神秘外殼”中的“合理內核”能否不加改動而與唯物主義直接契合,新唯物主義辯證法也根本沒有超出費爾巴哈唯物主義的范圍,因為費爾巴哈唯物主義也同樣存在辯證法。新唯物主義辯證法從根本上來說是一種區別于黑格爾思辨的觀念辯證法以及“費爾巴哈辯證法”的實踐唯物辯證法即“否定現存一切”的辯證法。在這一意義上,新唯物主義同過去的唯心主義與舊唯物主義有著明顯界限。
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二版跋中馬克思明確地闡述了自己的辯證法同黑格爾辯證法的關聯以及根本區別,強調了新唯物主義辯證法對黑格爾思辨的觀念辯證法的“雙重顛倒”。馬克思指出, “我的辯證方法,從根本上來說,不僅和黑格爾辯證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 “觀念的東西不外是移入人的頭腦并在人的頭腦中改變過的物質的東西而已”。這表明黑格爾辯證法從意識決定物質這一“唯心主義”前提出發,得到的關于思想是邏輯本身的事物以及絕對理性自我外化、自我揚棄創造現實的觀點,在馬克思看來是一種“顛倒”。意識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意識一刻也離不開對物質的依賴。思維概念的精神性運動根本不是現實的創造主,而是對現實的人的感性活動的反映。在這一意義上,馬克思強調了我的方法的唯物主義基礎。馬克思進一步注意到“辯證法在黑格爾中神秘化了”,強調發現“神秘外殼”中的“合理內核”。馬克思指出, “辯證法,在其神秘形式上,成了德國的時髦東西,因為它似乎使現存事物顯得光彩?!?這種濃郁的神秘色彩表現在黑格爾辯證法是脫離實際、具有抽象形式的思辨辯證法,即“邏輯的、泛神論的神秘主義”。因為盡管黑格爾竭盡全力批判康德、費希特純粹形式主義的主觀思想,強調“現實與理性的和解”,要求把握“現實的內容”,但由于他將現實的本質性規定為理念,所以把握到的現實只是撇開事物本身固有的理性,合乎自我意識理性的現實,只是以純粹思維方式出現的思維規定。因此,哲學思想自我展開的否定活動即辯證法,不僅僅因為其邏輯的神秘主義掏空了實在的“內容”和“質”,而且因為其唯心主義的基礎,運動僅僅是精神上的活動。這樣,辯證法僅僅作為證明絕對精神的一種純粹思維形式的“中介過程”,一種被抽象思辨窒息了的“合理內核”。憑借這種抽象的、思辨的形式對事物的否定甚至一丁點也不能變革現實世界。黑格爾用辯證法揚棄宗教時,撇開宗教存在的現實世界,去抽象王國尋找宗教的真實存在即宗教哲學,認為僅僅通過思辨揚棄宗教哲學就能消滅宗教。馬克思卻認為,消滅宗教不止要理論的無神論,更要從世俗基礎中分裂的矛盾出發,在實踐中使之發生革命。因而在馬克思的辯證法看到要對現實世界進行實踐革命的時候,黑格爾辯證法卻沉浸于抽象思辨的王國進行從范疇到范疇的神秘革命。
由此看來,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的“顛倒”是一種“雙重顛倒”,既將辯證法從唯心主義的基礎“顛倒”至唯物主義的基礎,又將其從抽象思辨的王國“顛倒”至現實世界中。換言之,馬克思把思辨的觀念辯證法變成了實踐的唯物辯證法。在這種實踐的唯物辯證法中,不斷進行創造、規定的勞動不是精神性勞動而是一種感性實踐活動?,F實事物也不是封閉于思想本身的思維規定,而是感性實踐活動確證的對象性存在?,F實的因而是真正的人通過這種具有否定性、創造性的感性實踐活動進行生命的自為創造以及改造世界,進而將自身和世界理解為感性實踐的創造物,即一種依托感性對象性活動實現的歷史性存在。在突破思想內在自身來到現實世界,在人的感性活動中將人與世界理解為歷史性存在的意義上,辯證法擺脫了“思辨”的神秘形式以及唯心主義的基礎,恢復了“辯證法在對現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時包含對現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對現存事物的必然滅亡的理解”?的革命本性,也正是這種對現實世界進行否定性、歷史性理解的辯證法,才引起資產階級及其空論主義的代言人的惱怒和恐怖。這種實踐的唯物辯證法,真正展現了辯證法批判的、革命的本質,詮釋了新唯物主義“新”之所在。
實踐的唯物辯證法是對“費爾巴哈辯證法”的超越。在《手稿》中,馬克思指出, “這種唯心主義甚至一點也沒想到現在已經到了同自己的母親即黑格爾辯證法批判地劃清界限的時候,甚至一點也沒表明它對費爾巴哈辯證法的批判態度。”?馬克思在此明確地提出“費爾巴哈辯證法”這一概念。這表明舊唯物主義也有辯證法,同樣也是“辯證唯物主義”,雖然只是未完成的、有待發展的“辯證唯物主義”?;诖?,將新唯物主義理解為辯證唯物主義不能充分地體現它所實現的革命性變革,而只是抓住了新唯物主義辯證法新的表現形態。費爾巴哈把黑格爾否定之否定的辯證法“僅僅看作哲學同自身的矛盾”,而馬克思在對《現象學》以及“絕對知識”章批判分析后,得到了費爾巴哈辯證法所不能容納的“黑格爾辯證法的積極環節”即“作為推動原則和創造性原則的否定性”。這種“否定性”在費爾巴哈那里僅僅具有消極意義,而馬克思卻將其作為“勞動的本質”、辯證法的首要偉大之處。馬克思不僅將其從“神秘外殼”中拯救出來,并從它出發,強調人的感性對象性活動,并主張人通過帶有“否定性”的感性對象活動來消除感性世界的異化狀態。故在費爾巴哈以感性對象性原理揭露黑格爾“實體”的真正秘密時,馬克思更進一步以感性對象性活動展開了對黑格爾抽象活動的“主體”的批判。正是在這至關重要的一步上,盡管費爾巴哈將絕對精神替換為人和自然,希冀從抽象王國走向現實世界,但因為拋棄辯證法的否定性原則,沒有將主體的生成理解為不斷否定的辯證過程,從而只是訴諸直觀形式來理解和把握感性世界。這仍然只能對人和自然進行抽象的理解,至多只能對現存事物進行一些簡單的經驗描述,而根本不能變革現實的對象。因此,盡管費爾巴哈較黑格爾更多地強調感性,也仍然無法發揮辯證法的全部革命意義。只有新唯物主義的實踐唯物辯證法,這一閃電,劃破過去一切舊哲學形式辯證法的黑暗時,辯證法的批判的、革命的本質才能完全彰顯。可見,實踐的唯物辯證法是新唯物主義“新”之所在。
長期以來,受傳統教科書體系的影響,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往往被理解為辯證唯物主義在社會歷史領域的“推廣”和“應用”,并以此將馬克思的整個哲學體系理解為“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在這一理解下,過去的一切歷史觀同歷史唯物主義的區別就被歸結為是否以唯物主義作為世界觀,是否以“歷史”作為研究對象。這種理解方式似乎能夠將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在歷史觀方面區分開來,但是當視線轉向新唯物主義與舊唯物主義時,理論困境就顯現出來了。因為它根本無法說明為什么十八世紀法國唯物主義者“愛爾維修立即把唯物主義運用到社會生活方面”時,仍然沒有創立歷史唯物主義??梢姡瑐鹘y教科書的解釋方式只是抽象地、籠統地將舊唯物主義歸為不以“歷史”作為對象的那一類,只是對唯心史觀與歷史唯物主義的區分做了一定程度上的解釋,并沒有深入到問題的核心要義,也沒有真正展現新唯物主義在歷史觀上對唯心主義以及舊唯物主義的本質超越。從根本上來說,新唯物主義是在解釋歷史的原則上同舊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歷史觀區分開來的。關于這一點,馬克思在《形態》中予以了科學揭示。
在《形態》中,馬克思對舊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解釋歷史的根本缺陷進行了深刻批判。馬克思指出, “迄今為止的一切歷史觀不是完全忽視了歷史的現實基礎,就是把它僅僅看成與歷史進程沒有任何聯系的附帶因素。”?具體表現為:第一,以黑格爾及其繼承者們為代表的唯心主義從思辨原則出發解釋歷史。在馬克思看來,黑格爾的歷史哲學盡管具有宏大的“歷史感”,將人類歷史發展理解為不斷外化、不斷否定的過程,但卻因為始終在“純粹精神”的范圍內打轉,因而歷史哲學提及的全部外化以及外化的全部消除的過程,都只不過是概念的生產史,只是對現實歷史邏輯的、思辨的表達。簡言之,馬克思認為黑格爾歷史哲學解釋歷史的方式只不過是以概念的生產為基礎,在思辨原則指導下對歷史的虛妄。在此基礎上,馬克思進一步指出,這種對歷史解釋的思辨原則在黑格爾的理論大廈倒塌后,并沒有銷聲匿跡,反而在黑格爾的繼承者中獲得了充分發展。馬克思認為,圣布魯諾理解的歷史只不過是從概念到概念的變革,并最終消解于“自我意識”的歷史,其本質是一種遠離現實、遠離群眾的歷史。圣麥克斯“認為歷史進程必定只是‘騎士’、強盜和幽靈的歷史”,也只是一種赤裸裸的宗教觀點。第二,以費爾巴哈唯物主義為代表的舊唯物主義從直觀原則出發解釋歷史。馬克思認為,費爾巴哈想從完全不同于思想客體的感性客體出發,卻因為訴諸于感性直觀,不理解感性客體作為實踐活動的產物,從而只是將感性世界看作始終如一、一直存在著的東西,而不是工業和社會發展的產物,不是在歷史中生成的東西。在這種解釋歷史的直觀原則下,對歷史進程的理解至多只能是“市民社會”,而不是“人類社會”。馬克思進一步認為,即使費爾巴哈在社會歷史領域有什么歷史性的見解,也因為他將人只是看作“感性對象”,而不是“感性活動”,忽略了人與自然的關系,只是直觀到人與人之間無聲的、普遍的“類”的聯系,因而從本質上來看也只是對歷史的非歷史性說明。
綜上所述,歷史既不能按照唯心主義的思辨原則那樣脫離現實生活過程過度抽象地把握,也不能按照舊唯物主義直觀原則那樣感性直觀地把握,因為無論過度抽象還是感性直觀地把握都是非現實的把握。歷史只有從現實的人的實踐活動出發,合理抽象出各種現實運動發展形式之間的內在聯系,把握到“歷史的現實基礎”,才能達到對歷史的真正理解。正是在此意義上,馬克思揭示了新唯物主義解釋歷史的原則。馬克思指出: “這種歷史觀就在于:從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出發闡述現實的生產過程,把同這種生產方式相聯系的、它所產生的交往形式即各個不同階段上的市民社會理解為整個歷史的基礎,從市民社會作為國家的活動描述市民社會,同時從市民社會出發闡明意識的所有各種不同理論的產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學、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們產生的過程?!?這表明,第一,以現實的人的實踐活動為出發點來闡述現實歷史本身。馬克思從現實的人出發,始終站在現實世界堅實基礎之上來描述歷史,將人類歷史看作是人的實踐活動史。第二,物質生產實踐是實踐活動最基本的形式。馬克思不僅認為整個人類歷史是在人的實踐活動中生成的,更加強調物質生產實踐在現實歷史中發揮的決定作用;第三,物質生產實踐相聯系的交往形式綜合構成整個人類歷史的現實基礎。物質生產實踐在各世各代中建立起一定社會交往形式,這些交往形式的總和是整個歷史的基礎。政治的、宗教的、哲學的等等,只能從這一現實基礎出發闡釋、追溯它們的歷史發展過程。
可見,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根本“不是從觀念出發來解釋實踐,而是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各種觀念形態”?。這種對歷史的理解本身就是對現實的人具體實踐活動的理解,就是對這些實踐活動歷史性、本質性的反映。因此,新唯物主義對歷史的解釋原則,既不同于德國唯心主義的思辨原則,也不同于費爾巴哈唯物主義的直觀原則,而是一種實踐原則,一種從現實的實踐活動出發在現實的實踐活動中理解的原則。以實踐原則解釋歷史,既擺脫了主體想象活動對歷史的虛妄,又揚棄了僵死經驗事實堆積對歷史的簡化,從而真正實現了對歷史的理解?;诖?,對歷史解釋的實踐原則才是新唯物主義對舊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在歷史觀上革命的真實意蘊,是新唯物主義“新”之所在。
總體來看,無論以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還是實踐唯物主義稱謂新唯物主義,都不如“新世界觀”這一概念更為直接和準確。這一意蘊內涵于新唯物主義“新”之所在。首先,新唯物主義拒斥“哲學”且根本不再是哲學,而只是世界觀的態度作為“總綱”標志著對世界圖景的擎畫;其次,從主體方面把“物”理解為實踐活動作為“基礎”描繪了人類社會圖景;再次,實踐的唯物辯證法即否定現存一切的辯證法將其進一步展開為歷史圖景;最后,在對歷史以實踐原則進行解釋下呈現出社會—歷史的真正本質。在此基礎上,新唯物主義對人與世界實踐、辯證、歷史的理解真正達到了現實的理解,開辟了一條通往現實世界的道路。因此,它根本不再是研究“無人身理性”自我展開或“抽象的人”行動的學說,而是緊緊圍繞現實的人在歷史過程中如何開展實踐、發揮作用的新世界觀。
注釋:
①黃楠森: 《辯證唯物主義世界觀只會被發展而不會被消解》, 《北京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2期。
②孫正聿: 《歷史唯物主義與哲學基本問題——論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 《哲學研究》2010年第5期;參見俞吾金: 《重新理解馬克思》,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頁。
③楊耕: 《論辯證唯物主義、歷史唯物主義、實踐唯物主義的內涵——基于概念史的考察與審視》, 《南京大學學報》 (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16年第2期;張奎良: 《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及其微型體系》, 《馬克思主義研究》2018年第5期。
④《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17頁。
⑤⑥⑦⑧⑨⑩?????????《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6、10、111、203、327、526、527、18、547、499、505—506、199、545、544、544頁。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81、281、266頁。
?劉綱紀: 《實踐本體論》, 《武漢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1期;王于、陳朗: 《“實踐本體論”及其革命意義》, 《哲學動態》1988年第3期;何中華: 《物質本體論的困境與實踐本體論的選擇》, 《南京社會科學》1994年第11期。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4、9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