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娜 羅軍鳳
(西安交通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 陜西 西安 710049)
《淞隱漫錄》為王韜自1884 年至1887 年間連載在上海《申報》副刊《畫報》上的小說集。王韜(1828—1897 年)是晚清時期的早期資產階級改良主義者,是最前沿的小說革命的先行者之一。他主張中國應學習西方的政治制度和思想文化,在近代中國思想史和小說史上發揮了重要作用,他創作的《淞隱漫錄》相較傳統文言小說的載道言志、僅記載社會變化或僅供讀者娛樂消遣,內容更加豐富,包含揭露晚清政府的黑暗腐敗、普及先進知識和宣傳現代化思想等內容,極大地發揮著小說的社會功用。《淞隱漫錄》并不像《聊齋志異》那樣廣為人知,但將其放到文言小說史中考察,可以發現該書為社會政治服務的特色要早于1902 年11月梁啟超“小說界革命”的提出,是“小說界革命”的先聲。
《淞隱漫錄》通過描寫晚清社會官場的黑暗腐敗和百姓生活的水深火熱,抨擊晚清政治制度給官員們帶來的盲目優越感,試圖用一個個故事讓百姓醒悟,以達到“改良群治”的目的。
中國歷代王朝一向以“天朝上國”自居,歷代王朝的君主喜于聽見或看見有利于社會輿論的祥瑞之事,大多數臣子習慣投其所好以換取君王的青睞,通常報喜不報憂,可以說中國古代是在祥和太平的精神麻醉中度過的。直至19 世紀中葉,中國最后一個王朝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機,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用先進的槍炮強行打開中國國門,逼迫清朝統治者簽訂一系列不平等條約。喪權辱國條約并沒有給清朝統治者喘息的時間,太平天國農民運動的爆發和第二次鴉片戰爭的失敗再次打破當時社會平穩的假象,魏源等人倡導的“師夷長技以制夷”“經世致用”等不僅沒有使中國大多數地主階級認清現實,反而促使他們自以為有了救命稻草,絲毫沒有意識到危機已臨,似馮桂芬等有識之士的高聲疾呼也無法使已無比麻木的國人精神恢復。王韜在19 世紀60 年代離開上海前就對中國當時的局勢有著鞭辟入里的清晰認識,憤懣于清朝統治者的自命清高和不作為,他在報紙上用激烈、直白的語言向世人敲響關乎存亡的警鐘。遠走香港又歷經歐洲和日本,王韜對國內變局的認知又有了更加深入和全面的認識,他提出:“獨惜中國邇來安于自域也,因循茍且,粉飾夸張,蒙蔽據虛,剛愎傲狠,于歐洲之形勢茫乎且未之知也。然則,亞洲之局,不甚可危哉!”[1]137試圖告訴國人中國早已不是處于優勢高位的那一方,如果仍然洋洋自得,不加反思整改,最終會落得國破家亡的結局。王韜的論述無疑是對清廷食古不化之士的當頭一棒。他從1884 年起將自己對國內官場現狀和政治制度的不滿融入《淞隱漫錄》小說故事中,期望國人能夠明白如今西方國家的各個方面都強于中國,在清政府腐敗僵化之時中國學者必須覺醒并且率先反抗,求強求富,度過危機。
王韜1849 年到上海墨海書館的工作經歷和1867 年西歐的游歷經歷給他帶來了強烈的政治體驗反差,他直言不諱地指出,中國晚清社會已經千瘡百孔,傷痕累累,毫無生機可言。他認為晚清社會有三大病,一是“脂膏日削,厥病曰尪”,二是“手足不仁,厥病曰廢”,三是“拘牽義利,厥病曰痼”[1]195。他在《淞隱漫錄》中展現了許多官僚與百姓之間的摩擦或沖突:《鵑紅女史》中的官軍雖然解救出了多名被土匪劫持的女子,但官軍統領卻強行留下了姿色最出眾的女子,試圖將她收入房中;《徐慧仙》中借由夢境講述了科舉考試考場舞弊之事,科舉舞弊之事不罕見,關鍵在于,當朝宰相竟親自出馬威逼利誘相關學子,可見晚清朝廷從上至下都已經腐朽透頂;《李韻蘭》中任職于衙門并專司刑事判牘的孫月波勾結盜匪誣陷自己的好友,緣由是想要得到好友的妻子,不知廉恥,毫無道德可言;《返生草》中一名容貌姣好的女子在深夜被來自京師的某軍門率人從家中強行帶走,等等。如此惡劣的行徑在晚清社會不是奇聞,國家在賦稅徭役方面壓榨百姓,各級基層官員則是直接欺壓百姓,王韜在小說中對后者的描寫更多,顯然他更加痛恨這些地方官。在他眼中,晚清官場是當時社會最污穢黑暗的地方,官場上的官員任命、升遷、調動都與金錢和人情掛勾,談不上造福百姓,而是唯利是圖,小說中描寫的黑暗官場與他在自己的政論文中所寫的毫無二致:
今日之財,上不在國,下不在民,而一歸諸墨吏。官為言利之門,衙署中有市道焉。苞苴肆行,簠簋弗飭,其顯焉者也,不足為病也。巧取豪奪,窮搜極訪,婪索萬端,不飽其囊橐不厭其欲壑而弗止。彼此交征無非牟利也賓朋相接無非談利也。內自部員,外自上憲,利不至則官不顯,上下蒙蔽,刑不加,罰弗及,肆然無忌,而日取盈焉。問有為民者乎?無有也。惟知有利而已矣![1]376
官場的黑暗自然與晚清社會的政治制度分割不開,官員之間的金錢利益往來不斷,上級威逼利誘并盤剝下級,下級官員本就薪水微薄,只能剝削民脂民膏。百姓在官員和戰亂的雙重壓力下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許多曾有志于通過科舉考試成為造福一方的地方官的青年學子對政治制度和官場氛圍深感失望,他們選擇了投筆從戎,希望進入軍隊后能夠做實事來挽救國家、拯救百姓。王韜自己也參加過科舉考試,最終并沒有成功,他反思過后認為晚清腐朽的政治制度下的教育體系是禁錮百姓思想的方式之一,讓天下學子都變成了“所習非所用,所用非所長,問以錢谷不知,問以兵刑不知,出門茫然,一舉步即不識南北東西之向背”[1]9之人,更加遲滯了晚清社會的政治制度變革。于是他在《淞隱漫錄》中描寫了很多進入軍隊并且發揮了自己真才實干的人,比如《貞烈女子》中的項生、《眉繡二校書合傳》中的錢生、《馮佩伯》中的馮生和《鶴媒》中曹父,足見其內心對政治制度的不滿。
由此可見,王韜的《淞隱漫錄》是帶有政治性的,其中蘊含著王韜的資產階級維新改良主義思想,小說淺顯易懂、具有閱讀樂趣的特點使得接受新思想的受眾更加廣泛,有益于新思想的傳播。雖然小說的文學性會因政治性而減弱,但此時小說開啟民智的作用更加重要,《淞隱漫錄》正符合“小說界革命”的特點。
清代是文言小說的最后一個發展高峰期,也是文言小說走下巔峰的時期。《聊齋志異》《紅樓夢》《儒林外史》等著作都取材于國內,但晚清時期由于中國國門被強行打開,西方文化驟然涌入,將中國封建社會固有的社會狀態打破,從而使文言小說新加入了很多新鮮事物。作家們致力于描寫自己所處的時代和社會,他們將發生在晚清的鴉片戰爭、太平天國運動等都寫進小說中,揭露和抨擊現實的黑暗、政府的腐朽,密切關注當下的社會時局,從中可以感受到晚清時期作家們對國家民族命運憂心的熾熱情感。王韜作為最早踏出國門、游歷歐洲的知識分子之一,他在自己的小說中加入了西方元素,試圖向國人展現真正的西方人和西方世界,普及西方先進知識。
首先,王韜在小說中如實地塑造和展現西方人的形象,試圖轉變晚清國人對西方人的扭曲、刻板印象。《淞隱漫錄》中出現了很多西方人,有法國人、英國人、瑞士人和意大利人,還有未提及國籍的黑人。《媚梨小傳》中的女主人公媚梨的人物原型是理雅各之女媚梨。理雅各是英國著名漢學家,時任香港英華書院院長,他曾幫助過逃亡至香港的王韜,二人由此結識,之后王韜的西歐之行也是應理雅各的邀請。在蘇格蘭期間,媚梨常常攜帶著畫筆陪王韜各處游覽,某次參觀過杜拉靈囿后,王韜贊嘆道:“媚梨女士工六法,定能寫此圖其全,勝情妙墨發奇想,益將造化形神傳。”[2]126
《媚梨小傳》中的媚梨生在倫敦,聰慧美麗,知識豐富,與家庭差異太大的約翰相愛的戀情不被父母認可,被迫嫁給了門當戶對的栗西門,結婚當天栗西門得知媚梨與約翰的戀情后飲彈自盡。之后媚梨離開英國前往中國,在航船上認識并決定嫁給中國男子豐玉田,不久后約翰追殺媚梨夫婦來到中國,媚梨為了保護豐玉田與約翰同歸于盡,豐玉田為媚梨立碑“英國奇女子媚梨之墓”。《媚梨小傳》是《淞隱漫錄》中最富有小說審美意味的篇章,也符合“具有中國特色的審美心理學”[3],足見人物原型媚梨在王韜心中留下的深刻印記。
另外,《海外壯游》中的英國周西女士,王韜在《漫游隨錄》中記錄過,他在“三游蘇京”一節中細致地描述了與周西第一次出游的情景,周西是愛丁堡傳教士紀利斯畢的妻妹,是王韜在西方游歷時交往密切、感情頗深的西方女性。傳教士紀利斯畢曾經到廣州旅居7 年,十分了解中國國情,他為人謙遜儒雅,與王韜交好,便熱情地邀請王韜去家中做客,王韜得以與周西相識。王韜在記述與周西初次相見時寫道:“年十有七,妍容麗質,世間殆罕與傳,尤擅琴歌。每奏一閨,脆堪裂帛,響可遏云,徐韻猶復繞梁不絕。”[2]151可見王韜對周西印象極深。后來周西還邀請過王韜去自己家中做客,熱情相迎,招待周到,還讓王韜住她自己的閨房,足見二人情誼之深。在周西的熱情招待和陪伴下,王韜在愛丁堡暢快游玩,對周西的了解也日漸深入,兩人關系漸漸親密,為后來王韜記敘西方女性積累了素材。
《漫游隨錄》中的英國女性都是名媛貴婦,在與王韜相見之初就不避嫌,與他同席而食,同車而出,宴席時大大方方地與主客互相敬酒,身影往來交錯,她們都有著美麗動人的外貌和冰清玉潔的內心,知書守禮,謹嚴自好。王韜將她們的言行舉止都展現在《淞隱漫錄》中,通過客觀、求實的描述,讓對西方人知之甚少的中國人明白西方人也有平凡生活和七情六欲,消除他們對西方人的恐懼心理。
人們很容易就把歷史故事當作一種文學性敘述。如果我們把整個《摩西五經》當作一種文本的話,從敘事學的角度我們可以做文本分析以便更精確地鑒別有哪些是文學性的成分,有哪些是文學性的文本。
其次,王韜基于自身海外游歷的經歷,在《淞隱漫錄》的游歷中介紹西方國家的風土人情。如《海外壯游》篇的內容幾乎是王韜游歷歐洲的微縮版,他用大量篇幅詳細描寫了英國的舞會盛況:
丹神者,西國語男女相聚舞蹈之名,或謂即苗俗跳月遺風,海東日本諸國,尤為鉅觀。先選幼男稚女百余人,或多至二三百人,皆系嬰年韶齒,殊色妙容者;少約十二三歲,長或十五六歲,各以年相若者為偶。其舞蹈之法,有步伐,有節次,各具名目,有女師為教導,歷數月始臻純熟。集時,諸女盛妝而至,男子亦皆飾貌修容,彼此爭妍競媚,斗勝夸奇。其始也,乍合乍離,忽前忽卻,將進旋退,欲即復止,若遠若近,時散時整;或男招女,或女招男,或男就女而女若避之,或女近男而男若離之。其合也,抱纖腰,扶香肩,成對分行,布列四方,盤旋宛轉,行比疾徐,無不各盡其妙。諸女手中皆攜一花球,紅白相間,芬芳遠聞。其衣盡以香羅輕絹,悉袒上肩,舞時霓裳羽衣,飄飄欲仙,幾疑散花妙女,自天上而來人間也。舞法變幻莫測,或如魚貫,或如蟬聯,或參差如雁行,或分歧如燕翦,或錯落如行星經天,或疏密如圍棋布局,或為圓圍,或為方陣,或驟進若排墻,或倏分若峙鼎,至于面背內外,方向倏忽不定;時而男圍女圈,則女圈各散,從男圈中出,時而女圍男圈,則男圈各散,從女圈中出;有時純用女子作胡旋舞,左右袖各系白絹一幅,其長丈余,恍如蝶之張翅,翩翩然有凌霄之意。諸女足躡素履,舞時離地輕舉,渾如千瓣白蓮花搖動池面。更佐以樂音燈影,光怪陸離,不可逼視。[4]358
不僅記錄了參加舞會的男女人數和年齡,而且細致刻畫了男女舞伴跳舞時的舞姿步法,同時還描述了舞者的裝扮。此外,《海外壯游》篇中還描寫了教堂唱詩這一西方風俗,上百男女在會堂中歌唱,歌聲極具感染力。如《泰西諸戲劇類記》記錄了泰西的緣繩之戲、車利尼馬戲、魔術等,緣繩之戲即是現代的雜技,晚清時期的普通百姓對這些自然熟悉,發表在報刊上的《淞隱漫錄》帶領他們了解了真實的西方世界,一定程度上消除了他們對西方的恐懼和陌生感[5]。
最后,王韜借用小說這種平易近人的文學體裁,向普通百姓介紹已經傳入中國的西方先進器物,幫助他們正確認識西方科技。王韜在《淞隱漫錄》自序中批評中國人不求實、不務實,贊揚西方人在科學技術方面所做的有利于民生國是的成就:
自妄者造作怪異,狐貍窟中,幾若別有一世界。斯皆西人所悍然不信者,誠以虛言不如實踐也。西國無之,而中國必以為有,人心風俗,以此可知矣,斯真如韓昌黎所云“今人惟怪之欲聞”為可慨也!西人窮其技巧,造器致用,測天之高,度地之遠,辦山岡,區水土,舟車之行,躡電追風,水火之力,縋幽鑿險,信音之速,瞬息千里,化學之精,頃刻萬變,幾于神工鬼斧,不可思議。坐而言者,可以起而行,利民生,稗國是,乃其犖犖大者。不此之務,而反索之于支離虛誕、杳渺不可究詰之境,豈獨好奇之過哉,其志亦荒矣[4]26!
因此,他將自己在西方的所見所聞寫入《淞隱漫錄》中,向大眾介紹西方科技文化,例如《仙人島》中的西方航海術和西式船舶、《葛天民》中的顯微鏡、《茝蔚山莊》中的照相術、《海外美人》中的電燈、《海底奇境》中的水利技術、《任香初》篇中的玻璃杯和葡萄酒、《海外壯游》中的遠程炮彈和新型神槍、《媚黎小傳》中的六門手槍、紀限鏡儀和金表等,這些西方器物出現在小說中時不是擺設,相反都是由普通人在使用。王韜秉承著實用及實事求是的宗旨,借用小說體裁,試圖重塑普通百姓對西方世界的認知,科學、理性地引導百姓正確理智地對待西方事物,從而達到開啟民智的目的。弗洛伊德在《創作家與白日夢》中認為作者的藝術創作是源自想象和未滿足的愿望,劉永強也認為“不能簡單地將小說中的異國等同于真實的外國”[5],我們在對待晚清小說中的西方世界時的確應當持謹慎的態度,但是通過閱讀王韜的《漫游隨錄》等游記并將其與小說進行對照,可以發現,他的確是將自己的游覽經歷放進了小說創作中,沒有加以夸張和渲染。從而,我們能得出王韜是在用小說展現真正的西方,向大眾普及先進知識的結論。
《淞隱漫錄》中蘊含著王韜作為中國傳統文人受儒學思想熏陶的經世致用思想,他嘗試向百姓普及尊重女性、男女平等的思想,希望以此治事、救世,解救女性,改變中國女性的生存現狀,實現“小說界革命”想要將小說作為先進思想載體的目的。
鴉片戰爭前后,一度被文字獄打壓的文人學者們,重新拾起經世致用的大旗,提倡實行改革,這一主張也對晚清的小說創作產生了深遠影響。社會的巨變讓文人們在創作小說時,將他們經歷的社會變化和現狀原原本本地記錄和展現在小說中,例如晚清文學家俞樾在1880 年撰寫的小說《右臺仙館筆記》,其中部分內容揭露了當時鴉片嚴重泛濫的狀況,諷刺時人道德淪喪、人性泯滅,展現處在內憂外患中岌岌可危的社會。晚清的小說內容與社會的關系如此緊密,可見當時的文人學者是多么地憂心國家民族的當下發展和未來道路,這樣的轉變是對傳統文言小說的革新,也為其后“小說界革命”打下了基礎。
1840 年西方強行打開國門后中國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在政治經濟等方面都受到西方影響,但女性的地位、生存現狀并未有所改變,她們依然要恪守“三從四德”,秉持忠貞守節觀念,已婚女子更是必須遵守“賢妻良母”的道德要求。王韜在《淞隱漫錄》中選擇從女性的生存現狀入手,從倫理綱常壓迫女性的封建陋習切入,向普通百姓傳遞敬重女性、男女平等思想。他在小說中贊美女性,表達對女性的尊重、解放女性的愿望。
《淞隱漫錄》中的西方女性形象與王韜的改良主義主張和教育改革理念是有著相同內核的,蘊含著超前的性別意識,在客觀上引導了晚清百姓性別觀念的革新,對中國婦女解放起到了重要作用。必須提醒的是,王韜身為近代資產階級改良主義者,他的這種具有先鋒性的男女平等思想是與他鮮明的政治觀念相關的,他在《漫游隨錄》和《淞隱漫錄》中并不是簡單地只從自己的游歷記憶中回憶和書寫那些曾經與他交往甚密的英國女性,而是帶著政治敏感性有意識地將英國女性與英國社會的經濟政治教育聯系起來。因此,王韜在著作中花費大量筆墨夸贊英國女性和婚姻教育制度,并不僅僅是他個人的審美追求,更是他從政治和社會程度對整個英國社會的理性認識的表達。《媚梨小傳》《海外壯游》等中的西方女性實際上是以英國為代表的西方社會的映射,西方女性在王韜的筆下越是被描繪得既容貌較好又才華橫溢,就越能烘托出西方社會在政治、教育等方面的先進和優越,也越能夠論證中國師法西方的必要。從這個角度說,王韜的男女平等思想是蘊含在他的世界觀和民族國家話語之中的,他將政治層面的觀點融合進自己的小說創作中,并且以西方女性為范式,試圖改革中國陳舊腐朽的性別意識觀念,為晚清女性也能夠擁有與男性相同的婚姻教育權益而努力。
王韜借由講述他海外經歷中結識或了解過的西方女性的人生,讓國內的普通大眾意識到女性的生存狀態是可以多種多樣的,而非僅僅被束縛在閨房內和封建禮制之下。《媚梨小傳》中的媚梨是王韜重點刻畫的西方女性形象之一,她會使用手槍、擅長紀限鏡儀算法測量,前后有過三任男友或丈夫,十分不符合中國傳統文化對女性的要求,她的感情觀念和她擁有的知識、能力都超出中國普通老百姓的預期,但她性情率真、勇于抉擇、敢于犧牲,在關鍵時刻總是巾幗不讓須眉。《花蹊女史小傳》講述的一位名叫跡見瀧攝日本女子辦學的故事,最初只是教授個別女性書畫,后發展至創辦女子學校和開設成蹊館,實行考試入學,大興女教,許多日本女性和西方女性都慕名而來,所教授的內容不僅僅限于書畫、針線和編織,也包括如《漢書》的中日兩國書籍,可謂是給女性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這樣的女子是立體的,也是可愛的,她們掌握著自己的人生軌跡,獨立自主地作出人生中的每一個選擇,有著現代女性的力量和獨立意識。
《淞隱漫錄》中的女主人公們都可稱得上是才女,她們的能力超越了古代女性傳統的技能,如《華璘姑》中華璘姑擅長詩詞文章,被父母稱作“不櫛進士”[4]1;《陸碧珊》中碧珊所作的詩詞數量之多以至成集,名為《蘭茝篇》;《玉簫再世》中的吳彩玉擅長歌唱,被鄰人稱為“曲圣”[4]30;《徐雙芙》中徐雙芙喜歡鉆研奇門遁甲和讖緯占卜;《悼紅仙史》中女主人公長于作詩、作竹石畫和調制脂粉;《茝蔚山莊》中孫韻卿掌握隱形術和五遁,擅長繪畫六法。
妓女在《淞隱漫錄》中也是個很龐大的群體,王韜給予他們重點關注,寄托了他解救女性的愿望。在書寫妓女故事時,王韜從她們的人生軌跡和命運入手,講述她們為何會墮入“平康”,描寫她們的形貌,敘述她們與文人墨士的交往經過,記錄她們所作的酬唱之作。例如《夜來香》篇中的名妓夜來香出身良家,當年被佻達少年徐生欺騙并賣至青樓,她十分敬重名士,經常私下接濟貧困的士子,后來她獨立創辦青樓,但因得罪權貴鋃鐺入獄,刑滿出獄后不久便郁結成疾去世了,可謂是坎坷起伏且悲慘的一生。如此,妓女們的生存狀態和情感經歷都在小說中呈現。王韜筆下的妓女才貌雙全,她們由于不可抗力被迫來到此處,但從未自輕自賤,她們格調高雅、重情輕利。王韜在自己的小說和日記中都表達了對這些無法掌控自己命運又頑強地掙扎著的女子們的惻隱憐憫之情和欣賞之心,他將審視女性的眼光從僅看容貌身姿拓展到更寬的范圍,是對“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強烈反擊。
王韜這種將西歐女性與中國女性生存現狀作對比和反思的思路在1883 年的《弢園文錄外編》中的政論文中也有體現。《原人》中,王韜強調男人女人生來便是并重的,主張廢除中國幾千年來的一妻多妾風俗,實行西方的一夫一妻制度,他在文章中引用了西方的婚姻制度加以論述:“泰西諸國……家室雍容,閨房和睦,實有可取者。因而知一夫一婦實天之經也、地之義也,無論貧富悉當如是。”[1]5《紀英國政治》中,他直白地對英國的一夫一妻制度表示肯定,更是將英國皇室也作為例證加入:“國君止立一后,自后以外,不置妃嬪,從未有后宮佳麗三千之眾也”[1]108,并且認為這是英國政治清明有序的原因和體現。回國后的王韜始終堅持這一觀點,他在《漫游隨錄》中講述英國社會的普遍觀念是婚姻自由、尊重女性,“國中風俗,女貴于男。婚嫁皆自擇配,夫婦偕老,無妾媵”[2]111。
除了婚姻問題,1885 年王韜主掌上海任格致書院后,試圖對中國的教育進行近代化改革,王韜深知社會經濟的發展、科學技術的進步都需要大量人才,晚清時期因為時代和社會的急劇變化的發展,中國傳統的教育模式和人才培養選拔方式已經不再適用于當時的中國,社會需要的人才不能僅僅掌握私塾教授的“詩賦詞章”,而必須適時而變,要大力培養掌握近代科技和生產力的人才。王韜明白中國傳統的教育模式必須加以改革,走到與時代發展相適應的道路上來。游歷西歐時的王韜十分關注英國的教育制度,特別贊賞英國高度普及且男女平等的全民教育體制,大力肯定了英國教育體制在培養和提高民眾綜合素質方面的作用,“英人最重文學,童稚之年,入塾受業,至壯而經營四方;故雖賤工粗役,率多知書識字。女子與男子同,幼而習誦,凡書畫、歷算、象緯、輿圖、山經、海志,靡不切究窮研,得其精理。中土髦眉,有愧此裙釵者多矣”[2]111,話語中頗替中國的女子們鳴不平。他在為《鏡花緣》作序時指出,歷史上“巾幗勝于須眉”的女子不在少數,但是真正被評價為有才華的女性仍然極為稀少,究其原因有兩方面:一是千百年來中國封建傳統道德觀念中固有的偏見,人們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女性的能力被長期忽視;二是中國傳統教育制度的缺陷,沒有培養女子的學校,女子也不可參加科舉考試,對此,王韜認為,“夫書也者,足以陶冶性情,增修德行,何于女子而獨不?所謂婦言者,即識字知書之謂也”[6]1-2。1892 年的王韜已經邁入人生的最后旅程,但他對女性教育的問題依然十分重視,他在《萬國公報》上發表的《救時自議》中指出,只有建立女子學校才能出現有才華的女性,他呼吁各地建立女子學校,聘請女老師來校講學,教授六經六學。王韜關于女學的觀念走在時代的前列,他的觀點很快就得到了社會的積極響應。目睹了甲午海戰慘敗的中國知識分子們更加明確地認識到晚清政府的軟弱與無能,資產階級維新派發動了戊戌變法,強調國家的發展離不開教育,在西學的影響下,認為中國女性的教育缺失是國家積貧積弱的重要原因之一,因而晚清知識分子們大力提倡女學,梁啟超也于1897 年在《時務報》上發表《論女學》,他認為“欲強國必由女學”[7]96。1898 年 5 月,“經正女學”——中國第一所女學堂在上海成立。
《淞隱漫錄》中許多以女主人公之名命名的篇目,都是王韜在女性受封建束縛的時代借由小說宣傳男女平等思想,為啟蒙女性、解放女性而作。在王韜筆下,不論是中國女性,還是西方女性,都是人格獨立、掌控自己人生的典型。受到西方思想影響的王韜將女性放在與男性同等的重要性上,反抗封建“女德”的束縛,體現了王韜超前的男女平等思想,是“小說界革命”的重要實踐。
小說在古代被文人學者們看作“小說小道”,無法登入大雅之堂,但王韜在對待小說的態度上很早就與之前或同時期的其他作家大不同,他并沒有排斥小說,除《淞隱漫錄》外他還有《遁窟讕言》《淞濱瑣話》兩本小說,相比較之下,《淞隱漫錄》的創作目的更為深遠。晚清的經世致用思潮影響了許多文人學者,在多次戰爭和簽訂不平等條約后,越來越多的文人意識到他們能做的是用自己的文字去影響、改造人們的思想認知。梁啟超正是基于此,在1902 年提出了“小說界革命”,希望使百姓接受浸潤在小說中的維新變法思想,達到教育國民、改良群治的目的。王韜作為資產階級改良主義者,他在1873 年創辦《循環日報》之時就宣揚改良思想,遺憾的是當時影響并不廣泛,而在游歷西歐、日本及回到上海之后,他“或觸前塵,或發舊恨,墨汁淋漓,時與淚痕狼藉相間”[4]3,自覺或不自覺地將中西現狀和文化進行比較,產生了復雜情感和深入思考。他的身上有著中國傳統文人的窮愁著書的一面,也有著資產階級維新改良主義的一面,二者在他的身上交融,產生了新的小說創作理論。因此,作為資產階級改良主義者,王韜在小說中寄寓的“懷”與其他小說作家不同,是有著特殊內容的,這就是王韜從改良主義者的角度出發,“追憶三十年來所見所聞、可驚可愕之事”[4]3,面對晚清社會的現實現狀而生發出來的思想感情和期盼。可見,王韜在19 世紀80 年代的小說觀念實際上是將當時的資產階級改良主義思想的宣傳與小說相結合,使得小說成為資產階級改良主義宣傳的文學武器,與梁啟超革新小說所求不謀而合。
梁啟超的設想是以政治小說為主,加以有利于國民教育的科學小說、哲理小說、冒險小說等來宣傳變法維新思想,將政治性放于文學性之前,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小說的內在發展要求,以至于后來的政治小說幾乎沒有文學意味,歸于小說都極其勉強[8]。而王韜《淞隱漫錄》的創作既是在認清中西差距、實事求是的基礎上,為傳播先進知識和思想、開啟民智而作,也是在講述一個個引人入勝的故事,塑造使讀者印象深刻的人物形象,將文學性和政治目的融合起來。因此,王韜對小說的“革命”是更加符合小說內在發展要求的,沒有因宣揚政治思想而舍棄小說文體特征,是對小說的有益變革,有利于真正提升小說地位。
總而言之,小說在王韜手中是極有影響力的強大工具,可以批判政治制度、宣傳改良思想、影響社會等,這種小說觀念早于梁啟超的“小說界革命”近20 年,最具證明力的就是小說中蘊含男女平等思想,比新文化運動時期胡適、李大釗等人倡導的自由婚姻和男女平等觀念超前了30 年,足見王韜小說《淞隱漫錄》的創作是“小說界革命”能夠產生的量變準備之一和先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