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金合
(洛陽師范學院文學院 河南 洛陽 471934)
按照傳統的政治倫理“國權不下縣”的標準,1949—1966 年農村題材小說中出現的基層官員的范圍界定為縣級與鄉(鎮、公社)級對合作化運動起切實領導作用的干部,具體包括縣委書記、縣長、區委書記、區長、鄉黨委書記、公社書記、鄉長、鎮長等人。他們較高的理論素養、扎實的理論功底、堅定的政治理念和無私的獻身精神對民眾產生無形的感召力,可以說,現代的“民族意識”“國家觀念”“集體情懷”等新的倫理觀念在廣袤的鄉村土地上的形成,以及民眾道德意識的嬗變,與基層官員作為外來者的榜樣示范有密不可分的關系。基層官員在1949—1966 年17 年的合作化運動中,響應干部下鄉幫扶合作社建社的要求,離開生活的縣城或鄉鎮深入生產運動的第一線所帶來的現代文化價值觀念,也會對傳統的鄉村倫理觀念造成比較大的沖擊,因此伴隨著基層官員深入鄉村生活的程度加深,作為現代文化、政治權力和倫理觀念載體的異質的革命倫理,對閉塞保守的鄉村倫理觀念的改造和規訓也必將產生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對基層官員的異質的倫理觀念按照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和技巧原則進行反映的17 年的農村題材小說的作家來說,在刻畫描摹和刪減、加工材料的過程中突出的思想意蘊,仍然是如何用鮮活生動的情節和細節教育民眾的倫理問題。蘇珊·桑塔格說:“一位堅守文學崗位的小說家必然是一個思考道德問題的人:思考什么是公正和不公正,什么是更好或更壞,什么是令人討厭和令人贊許的……”[1]218這只是一般作家在創作的過程中按照主客觀相生相克、相激相蕩的化合生成的復雜關系必然要面對的一個倫理敘事問題,而對在1949—1966 年17 年的合作化運動時期泛政治化和泛道德化的特定語境中經受革命意識形態考驗和規訓的作家而言,內化和同化的創作心理機制早就作為一種過濾和警戒的先在裝置,對不合規范或倫理教化觀念稀薄的情節片段進行汰除。對基層官員攜帶的外來的倫理觀念和審美蘊涵,按照對民眾教化效果的可能程度劃分等級,分別采取凸顯加強或者有意忽視略過的敘事策略,目的是為了所有的情節結構都緊緊圍繞教化民眾的倫理要求而展開,以達到最佳教化效果。從1949—1966 年17 年的農村題材小說表現的主題意蘊和倫理訴求來看,基層官員一心為公的寬闊胸襟和大公無私的博大情懷和民眾亟須改變的狹隘自私的倫理觀念的對癥良藥是倫理敘事的重點。小說圍繞基層官員的言行舉止,充分展示他們兢兢業業、全心全意、不計得失的無私高尚的情懷和為國為民、憂心如焚、任勞任怨的獻身精神。通過對他們舍小家顧大家的家國情懷的精致刻畫,靈活運用高瞻遠矚的理論視點,一針見血地指出合作化運動中的要害和關鍵。小說對基層官員形象的細致描摹,對他們不尚空談、深入基層、走群眾路線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精神的大力突出,充分顯示了基層官員純潔無私的倫理意蘊。
按照傳統觀念,“家國情懷是一種通過物而聯系起來的對國家、對歷史、對家園、對親族、對朋友的不可取代的深厚的感情,這種感情實際上也就是一種向心力、凝聚力、親和力,是物緣文化的出發點與歸宿”[2]。“物”作為家國觀念的聯系紐帶的中介作用,在1949—1966 年17 年的農村題材小說的時代語境中已不合時宜,敘事者通過物的“公共化”和“道德化”的價值觀念的轉型,凸顯的是“脫物質化”的小家庭的精神訴求和情感心理,這也是農村題材小說中基層官員表現自己高風亮節的制勝法寶。物質的弱化和精神的凸顯的此消彼長的辯證關系,也與小家和大家的表現對象相契合,正是個體家庭的“祛私化”才充分展示基層官員全心全意為合作化事業貢獻力量的公仆風采,達到以情感人的效果。小說中表現的“先有國后有家”的家國倫理的考慮次序,“大河里有水小河里滿”的未來前景的美好藍圖,都對狹隘保守、自私落后、斤斤計較的倫理觀念起到很好的補偏糾弊的作用。為了應對農民的務實精神和民間自私的倫理觀念對農村題材小說中敘述的基層官員高尚的思想意識的顛覆和沖擊,小說總是濃墨重彩地凸顯基層官員在特殊的時刻忘我工作的精神,而留下小家庭私人空間的空白,讓讀者根據上下文的語境線索去填空。
合作化運動并不是為了滿足“小家”發家致富的物質欲望帶來的先富帶動后富的問題,而是為了“國家”的重工業的優先發展,不得不采取的最簡潔有效的資源優化配置方式,通過工農業產值形成的剪刀差達到資本原始積累的目的。這種脫離物質支撐的作為鄉村發展動力的現代性,讓鄉村在繼續革命的倫理觀念的壓制下成為財富的空洞的話語能指的同時,其自身在從1949—1966 年的鄉村文化語境中,也面臨著如何協調物質與精神矛盾的悖論性,“鄉村是從渴望物質出發參與革命的,革命卻要求鄉村在‘脫離物質’的意義上獲得物質,于是,鄉村在抽象的意義上獲得了物質,在歷史的層面上失去了物質所可能帶給它的發展變化的機會和機遇”[3]22。如何解決政策和運動本身固有的邏輯難題,成為當時的基層官員按照主流政治意識形態的要求說服和動員民眾面臨的一個瓶頸。作為政策的闡釋者、傳達者和參與者,承擔著貫徹執行合作化運動蓬勃開展的艱巨任務,基層官員只能通過破除小家的藩籬,全心全意投入到合作化集體事業中去的榜樣示范效應和感召力,彌合單干與集體、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裂隙。從合作化運動的現實之境到農村題材小說想象和虛構之境的審美嬗變的過程中,敘事者通過加工變形、提純凈化、概括集中、雜取合成等各種敘事策略,塑造了基層官員無私奉獻的感人形象。柳青的《創業史》中的“三合頭瓦房”的長者梁三老漢的創“小家”之業的夢想被燈塔社“大家”的宏偉藍圖所替代,與縣委副書記楊國華和他交心暢談,進一步打開了他矛盾的心結是密不可分的。楊國華作為分管互助合作事業的直接責任人,與鄉村的民眾打成一片,徹底丟掉了知識分子固有的小資情調,融入了農家小屋的日常生活中。在繁雜的調查研究、交流談心、實地分析、隨機處理的鄉村工作中,他無暇顧及自己家人的安危。在嚴寒的風雪天氣中,睡在簡陋的農家小屋的炕上,他卻感到非常舒適,由此體現出他吃苦耐勞、任勞任怨、一心為社的公仆精神,表現出公正無私的博大情懷。但全身心地投入并不意味著他作為社會中的人所承擔的兒子、丈夫、父親的家庭角色就付之闕如,在繁忙的工作中,將對家人的掛念壓抑到意識深處,“只是在入睡以前,兩個孩子的父親由于比較冷才想到在縣城的小兒女會不會感冒?他們的母親也下鄉了……”[4]519血濃于水的親情倫理關系只有在休息之前的狹小的私人空間中,才能突破理性的牽制得以釋放和表露,充分顯示出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在政治倫理、革命倫理、血緣倫理和家庭倫理的多重矛盾糾結中識大體、顧大局的高風亮節。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在各種倫理觀念和人際交往原則的牽制下表現出來的“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的情感意蘊,放到“人性論”和“人情論”慘遭批判的歷史語境中進行刻畫和描摹難能可貴。正是因為感受到農業合作化運動帶來的鄉村生產關系變革不是一朝一夕就可完成的,所以回到縣委機關之后,任務的艱巨性和迫切性沒有給楊國華留下一點時間回家看兒子和女兒一眼,他匆匆忙忙地吃了一頓飯,便踏上了從縣城到黃堡鎮的公路,去解決燈塔社成立可能出現的各種意想不到的問題。同樣,縣委一把手陶書記,也是把自己的身心和精力都投入到了處理錯綜復雜的合作化的各種材料之中,無暇考慮兒女情長、夫妻纏綿、家庭溫馨之類的個人瑣事,只能委屈自己的妻子亞梅同志忙中抽閑來相聚一次。盡管二人的生活習慣、工作作風和性格氣質有所不同,但為了合作化事業的順利開展,他們對“小家”和“大家”的先后順序的辯證理解和價值選擇卻是如出一轍。
為了凸顯基層官員無私忘我的工作精神和先國后家的政治倫理觀念,農村題材小說的敘事者有時將他們廢寢忘食一心為公的工作熱情放到傳統民間節日的氛圍中進行濃墨重彩的鋪排和渲染。按照中國傳統文化和民間倫理意蘊的標準來衡量節日民俗的審美內涵,不難發現在共同的地域文化中,能夠代代相傳的民俗節日大多與親人相聚、家庭團圓的倫理意蘊有關,特別是作為中華民族最具有風俗色彩和民族風格的春節所蘊含的團團圓圓、一元復始、萬象更新的象征寓意更不言而喻。因此,不少農村題材小說的作者將除夕作為基層官員遠離一家老小團聚的溫馨氛圍、義無反顧地投入工作的時間節點,顯然是為了突出他們高尚的精神內涵。不過,在政治倫理觀念隨著具體方針政策的變動有所側重的情況下,農村題材小說也會隨著政策變動的指揮棒和晴雨表而對表現基層官員的行為和精神的關注點有所不同。駱賓基《年假》中的區委書記丁有信,在其他人都遵循傳統民俗觀念回家團圓的時候仍然堅守在第一線,為合作社的健康發展日夜忙碌。他不回家的理由僅僅用“離家遠”是很難具有說服力的,從他對全區合作社的支出賬目和統計材料的細致分析暴露出他是利用難得的年假為農業社的來年生產做好統籌規劃。在階級斗爭日趨激烈的語境中表現他的警惕性和革命性的政治倫理目的,也是敘事者在年假的特定時刻展示他活學活用階級理論的思想主題之一。小說通過賬本的媒介,直達豹子窩互助組賣余糧所得款項和銀行存款之間的差額得出問題的關鍵所在,背后的罪魁禍首是富農吳喜財利用自己在城里開雜貨鋪的便利條件散布謠言,并利用民眾對信息的可靠程度無法通過其他材料和條件進行佐證的情況,低價套購供銷社支援互助組喂牲口的飼料豆餅,囤積居奇想牟取暴利的行為方式和價值觀念嚴重擾亂了互助組的生產秩序。小說為了使階級斗爭的文意和文脈在不同的情節片段的穿插中不至于中斷,就讓丁有信借助來自豹子窩拉兒子和兒媳婦到區委登記的申老頭之口,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為派通訊員小張等三人埋伏并截獲為販賣豆餅喬裝打扮的吳喜財之類的反動分子埋下伏筆。年假在區委書記飽滿的精神狀態、敏銳的觀察視點和昂揚的革命斗志中悄然落下帷幕,除夕中包蘊的闔家團圓的傳統倫理觀念也在強大的階級倫理的遮掩下難以浮出歷史的地表。
同樣是借助除夕這樣的重大節日表現基層官員舍棄小家的忘我勞動場面的農村題材小說,王汶石的《風雪之夜》受時事背景和方針政策的影響,對小說中的人物形象的行為方式、心理狀態和情感意蘊的描繪顯得更加急功近利。1955 年,毛澤東在黨委書記會議上作的《關于農業合作化問題》的報告和黨的七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于農業合作化問題的決議》,成為小說圖解演繹農業合作化運動即將成為全國性的社會主義改造高潮的指南。小說突出的是在轟轟烈烈的合作化運動由互助組轉為初級社、初級社轉為高級社的熱潮中,以區委嚴克勤書記為代表的基層官員不受風雪嚴寒和傳統民俗的影響,不分晝夜地解決合作化過快帶來的一系列問題而無怨無悔的感人事跡。小說通過寫嚴書記因除夕忙工作,只好給愛人請假無法團聚的幽默達觀以及大年初一回區里繼續工作而不回家看看的兩個情節片段的描述,將一個兢兢業業、嚴肅認真和細心周到的人民公仆形象刻畫了出來。當然為了緊跟形勢,表現嚴書記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合作化運動高潮的形象,小說選取他除夕深夜冒著狂風暴雪到村子驗收合作社是否合格,深入調查研究存在的問題,一夜未眠后,第二天上午九點仍然精神飽滿地主持召開鄉支書、各社生產委員和青年突擊隊長的聯席會議等一系列情節,突出時間的緊迫性和任務的艱巨性。小家的眷戀之情和民俗的團圓之意早就在政治倫理的強勢壓制下沉入個人的潛意識之中,一個可敬而不可親的基層官員形象因失去了“小家”所代表的民間倫理觀念的支撐呈現出扁平化的傾向。
必須看到,在特定的歷史文化語境中,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政治倫理、革命倫理和階級倫理觀念為基層官員分清“小家”和“大家”的輕重關系提供了客觀依據,形成的新的鄉村倫理觀念成為自上而下的合作化運動的參與者共同遵守的倫理規范和行為準則。這樣,“在國家倫理規約之下形成的新的鄉村革命倫理原則和道德意識具有了超越個人主觀情感傾向的客觀性,不僅是黨務工作者連民眾也在他們的榜樣力量感染下相信信守和實踐這些道德倫理準則是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和義務”[5]。在區委書記丁有信、嚴克勤以及鄉長萬壽年(風雷)等一心一意為合作化事業健康發展不惜犧牲“小家”幸福的基層官員的榜樣示范下,通訊員小張(“年假”)、社主任老王等人(“風雪之夜”)也都自覺地放棄了假日休息的機會,緊跟人民公仆的腳步,奮斗在合作化運動的第一線。標桿的感召力和民眾的積極響應形成的良性循環,正是農村題材小說的敘事者安排無私公正的基層官員情節結構的倫理目的。
基層官員作為合作化政策上情下達的媒介,承擔著溝通主流政治文化觀念和民間物質欲望訴求的重任,不是簡單地理論宣講就可以完成任務和解決問題的,民眾的日常生活觀念所具有的物質性、實用性、狹隘性和自私性都意味著藏污納垢的民間倫理體系與合作化運動的烏托邦性和純粹性之間異質的矛盾沖突難以取得一個動態的平衡點。由于彼此之間的近期目標與遠期規劃、物質追求和精神激勵、形而下與形而上的錯位導致的輿論宣傳工作的嚴峻性,“入社自愿退社自由”的原則綱領與具體的合作化實施過程中層層下達的入社百分比的任務沖突、合作化政策的過激過快導致的原有生產基礎與新的經濟管理模式之間的水土不服、合作化運動高潮的到來與底層的合作化帶頭人駕馭潮頭能力之間的落差產生的困擾農業社健康發展的問題等一系列阻礙農業社的難以解決但又必須解決的問題,特別需要富有學識和理論修養的基層官員,站在民眾的立場上制定出合理、接地氣的解決方案,因此,政治工作成為保證新中國成立后農村經濟順利發展的潤滑劑。農村題材小說家響應號召進行創作構思和審美表達,把基層官員形象作為政治倫理觀念的化身,通過他們接受現代政治文化理念形成的高瞻遠矚的理論視點,對閉塞保守的民眾進行意識形態規約和教育,也通過他們豐富的理論素養對合作化運動中遇到的問題提綱挈領地予以解決,體現出來的高度的組織性、嚴明的紀律性和不斷反思的自律意識,說明了基層官員的現代觀念,所以在農村題材小說中通過幾個鮮活的片段,就能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些人物形象譜系的公正性、廉潔性和無私性的優秀品質。
首先,對下屬在具體工作中出現的實際問題進行把脈和引導是區(縣)委書記義不容辭的責任。不太成熟的下屬所具有的知識分子的原罪意識和出身污點,決定了農村題材小說中此類人物形象脫胎換骨改造的必要性。他們與農民相比干凈與不干凈的辯證關系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示和表達,“拿未曾改造的知識分子和工人農民比較,就覺得知識分子不干凈了,最干凈的還是工人農民,盡管他們手是黑的,腳上有牛屎,還是比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都干凈”[6]851。所以未曾改造好的知識分子,在下鄉指導農業生產的過程中注定不會在群眾面前一帆風順,在一廂情愿、急躁冒進、不切實際、脫離群眾等各種現實問題的困擾下,已經完全改造好的老上級就會認真指出問題的關鍵所在,讓工作方法和思想觀念都比較僵化教條的下屬產生茅塞頓開之感。徐光耀《老陶》中新參加工作的知識分子李金凱就像《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中的林震一樣,對區委書記老陶安排他到姚莊檢查蕭福明農業生產合作社的生產計劃懷著單純的希望和夢想,他按照預先制定的表格和要求設計各種問題的工作方式是典型的沒有工作經驗的教條主義和表面主義,用最短時間完成需要解決的問題的簡單粗略是沒有任何實際效果的紙上談兵。陶書記從他滔滔不絕地匯報農業社的黨員、團員、地畝、牲口、農具等數字主義和事務主義的工作方式中,僅僅問了幾個具體的小問題,就將他作為知識分子比較虛浮的調查態度和工作作風暴露無遺。陶書記對問題分析的深刻性、邏輯性和條理性是在長期的工作實踐中磨煉而成的,一針見血地指出問題的關鍵所在,表現出一心為公的政治倫理對幼稚的知識分子行為方式和價值觀念的規訓和改造。這種規訓和改造的長期性和艱巨性,在長篇農村題材小說《金沙洲》(于逢)中也得到了鮮明的表現。縣組織部長鄭若平的老部下黎子安,盡管在革命戰爭年代就受到黨的教育和熏陶,但他中學生的教育經歷和身份銘記,決定了他在關鍵時刻會迷失方向,需要一個堅定成熟、符合黨的要求和規范的老上級對他的錯誤行為痛下針砭,才能達到幡然悔悟的目的。黎子安到高級社——金沙社指導工作時遇到的突出問題,是觀察問題的褊狹絕對化、思想方法的機械主觀化、方針政策的片面教條化和教育民眾的專制壓服化,歸根到底還是知識分子革命的不徹底性帶來的工作失誤。正如他在老上級知心知底的春風化雨般的批評后深刻反思的那樣,“把自己看成英雄,把人民看成群氓,這是一般知識分子的通病。我是中學生出身,這個毛病當然也有”[7]272。鄭部長理論素養博大精深,他敏銳地覺察出黎子安真誠檢討的話語背后所蘊含的異質性成分,所以就在他的一言一行中尋繹出不符合主流意識形態的“唯成分論”的倫理觀念進行辯解和分析,指出“唯成分論”的自卑心理就會一勞永逸地把所有錯誤和問題都裝在個人無法改變出身的碩大筐子里,成為不思進取、不動腦筋的借口。對知識分子而言,講成分但不唯成分的評價和對待人物行為的方式,顯然更具有符合人性的豐富性和復雜性的辯證色彩。小說中的老上級作為政治倫理觀念的化身所具有的無上權威性和正確性,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中是無可置疑的,根正苗紅的身份和優秀的道德品質為他們的先見之明提供了理論依據。作為下級的正在改造的知識分子,在合作化運動中犯錯誤正是他們通向成熟的必不可少的環節,這種后進與先進、成長與長成、幼稚與成熟之間的辯證關聯和矢狀軌跡體現出敘事者非常鮮明的敘事策略,當然敘事意圖和倫理目的合乎邏輯的呈現也離不開老上級們的遠見卓識。
其次,基層官員的言傳身教對合作化的帶頭人或積極分子深遠影響,促進了他們按照政治倫理觀念的要求超越傳統民間宗法倫理。互助組的組長或農業社的社長畢竟是在民間的文化土壤中生存和發展的,出身的根正苗紅并不能保證他們對復雜的社會現象和問題的認識提高到一個更高的層次上,使他們看到事物內在的本質;相反,他們文化水平的低下、宗法倫理觀念的浸染和理論修養的欠缺,都會阻礙其對合作化運動的深刻認識。因此理論深厚的基層官員總是在合作化帶頭人困惑和迷茫的關鍵時刻傳經送寶,這成為1949—1966 年的農村題材小說慣用的情節技巧。柳青《創業史》中的梁生寶由互助組組長到燈塔社社長的華麗轉身,不僅是身份和職務的變化,更是在合作化的大熔爐中歷經復雜的矛盾斗爭完成的化蛹為蝶的質的飛躍。他對現實生活問題的仔細觀察和準確的概括能力離不開縣委副書記楊國華的精心培養,他在緊要關頭總是為梁生寶所在的互助組和農業社的發展出謀劃策的行為本身,就是政治倫理對宗法倫理的壓制和改塑。梁生寶對私有的倫理觀念的憎恨、對兩兄弟因為財產反目成仇的行為的理性分析、對合作化運動的真誠擁護、對個人發家致富觀念的淡漠,都顯示出他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農民英雄,“這一形象的現代性意義體現在他不是在非時間的傳統倫理價值中獲得個人的實現,而是在對‘黨’‘國家’這些‘想象的共同體’的認同中實現對日常生活與個人生活的超越”[8]157。最終梁生寶“脫地域化”的高尚道德品質使他成為黨忠實的兒子,他歷經磨難終于修成正果的性格定型,無疑與楊國華副書記用毛澤東思想對他進行精神指引是分不開的。同樣,《艷陽天》中的東山塢農業社的社長蕭長春,能夠戰勝老謀深算的副主任馬之悅、陰險狡詐的地主馬小辮、陽奉陰違的富農馬立本、自私自利的富裕中農彎彎繞,鄉黨委書記王國忠的支持和鼓勵起到了重要作用。在地主、富農、上中農、蛻化變質分子組成的反動階級陣線與貧下中農結成的進步階級陣線展開你死我活的斗爭的時候,意味著東山塢相互糾結的地緣倫理和血緣倫理觀念已被陣線分明的階級倫理和革命倫理所代替。此時,蕭長春軍人出身的政治性和現代性并不能保證他在風云變幻的階級斗爭中運籌帷幄應付自如,在一場社會主義的大辯論和社會主義建設的新高潮就要到來的時代語境中,王國忠用三卷本《毛澤東選集》武裝蕭長春的政治頭腦的行為方式充分顯示出領袖話語的巨大威力,他見到《毛澤東選集》之后的眼神和精神的變化,無形中說明理論的實際效應。王國忠恰如其分地點撥:“對,我把這書送給你,你要好好地學習;往后,再遇到什么問題,不要光靠上級指點,必須學會直接跟毛主席討教辦法!”[9]421蕭長春水到渠成地成為無產階級事業的優秀接班人,其中沒有王國忠的舵手作用和精心培育,就沒有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蕭長春由困惑走向成熟的質的飛躍。可以說,合作化運動的思想觀念經過敘事者別具匠心的精心描摹,保證政治倫理觀念的正統性和權威性,通過大公無私的基層官員不走樣地傳遞到合作化帶頭人的內心深處,在此凸顯的人民公仆的道義合法性和政治意識形態確實為教化民眾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最后,基層官員對政治文化價值觀念的熟稔和理論概念的精確把握,讓他們在路線斗爭中對退坡分子的批判顯得游刃有余。兩個階級、兩條路線和兩條道路你死我活的斗爭,在農村題材小說的情節結構中成為最常見的風景,但這樣陣線分明的斗爭在具體的實踐過程中也不是無懈可擊的,尤其是極少部分土改運動中的積極分子,會在合作化運動觸及個人利益的方針政策和具體措施中采取鉆政策空子的方式,利用對黨的合作化政策歧義性和含混性的理解,為只顧個人發家致富的自私行為辯護。此時,方針政策實施的普遍性與具體個人的特殊性之間的游離之處很難為理論修養比較低的黨員發現,不知不覺地陷入對方自圓其說的理論圈套而不能自拔。只有身經百戰靈活運用馬克思主義和毛澤東思想的基層官員,才能在對方表面的理直氣壯背后找出其邏輯依據的錯誤根源,采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方式讓其幡然悔悟。在這方面,趙樹理的《三里灣》中村長范登高按照加入農業社的自愿原則為自己走資本主義道路的錯誤行為進行辯護,他占土改分得肥沃土地的便宜和有利的生產條件雇傭王小聚為自己掙錢的行徑卻用完全按照黨的要求來掩蓋,思想觀念的頑固不化和被物質欲望沖昏頭腦的范登高已成為退坡黨員的典型代表。由于他的行為和思想都用不同時期的具體的方針政策進行掩蓋,以王金生為首的三里灣的黨員干部并沒有找到他的問題的根源所在,直到縣委劉副書記主持召開整黨會議,從共產黨員模范帶頭作用的基本職責入手,使范登高內心深處維護自己自私自利思想的屢試不爽的借口失去了用武之地。劉副書記說:“領導大家走社會主義道路的是共產黨!不愿意走這條道路還算個什么黨員?愿不愿帶頭走這條道路?以前走了沒有?是怎樣走的?以后準備怎樣走?每一個黨員都得表明一下態度!”連珠炮似的發問實際上就是針對范登高在土改的功勞簿上居功自傲,偏離了一個共產黨員的神圣宗旨和職責目標,對他每次發言首先談自己在黨的領導下做事情卻出力不討好的委屈心理進行辯駁,而且直接剝掉了他土改憑借功勞多要地主劉老五的好地、土改后趕著騾子做買賣、合作化時期不入社雇小聚趕騾子掙錢分成等一直有意識地走個人發家道路所掩蓋的外衣,露出他在思想和行動上都觸及共產黨員先進性難以容忍的底線的本質。沒有劉副書記在知己知彼的基礎上對范登高的錯誤思想的指正,就沒有王金生、張樂意、張永清等共產黨員對范登高的建設好社會主義與上交個人財產的先后順序、黨領導群眾與群眾領導黨的觀念混淆、要等待群眾覺悟的自愿原則與共產黨員的模范帶頭作用的適用范圍的模糊界限之類的糊涂認識的本質有一個清醒的理解和把握。可以說,上級領導以一個典型個案舉一反三的批評與自我批評教育,正是農村題材小說隱含作者本著“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教化原則和倫理意圖采納的敘事策略。
作為對現實生活中可歌可泣的基層官員腳踏實地為人民服務的精神的鏡像式反映,1949—1966 年農村題材小說中的基層官員形象所表現出的高尚的道德品質是與他們執著追求共產主義的價值觀念密切相關的。他們的言語行動、思想感情和心中所系的東西都與合作化事業是否順利發展牽涉在一起,他們也在合作化運動的具體實踐中進一步深化和完善為人民服務的精神。從實踐活動的主體和外在理論的價值取向的辯證關系來看,“人們在從事各種實踐活動時,必定滲透著自己的價值取向。人們的行為選擇方向雖然也有其外在規定性的制約,但任何外在的規定也只有內化為行為主體的認識,才能起作用”[10]。具體到農村題材小說中塑造的鮮活的基層官員,他們言行舉止所表現的低調務實、實踐優先、問題導向的民主作風,表里如一的堅定性、質樸性和忘我性充分詮釋了人民公仆的責任倫理觀念。政治意識形態和革命倫理觀念提倡的為人民服務的精神,經過主體的充分認識和理解,已由外在的規訓和約束內化為自我的主動要求,達到了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圓熟境地。理論與實踐、個人與集體、物質與精神等合作化事業中出現的具體和抽象之類的辯證關系,對他們而言已沒有不可理解的鴻溝,他們的主體性和創造性發揮的潛力在生活和生產的實踐中發揮著巨大的威力,民眾在他們的感召之下,用團結協作的精神和集思廣益的智慧不斷詮釋“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哲理內涵,為建構富強民主的現代農業合作化經濟這一“想象的共同體”增磚添瓦。
密切聯系群眾、走群眾路線是農村題材小說中基層官員充分發揮黨的優良傳統和政治倫理觀念的典型表征,在合作化運動中宣傳的方針政策能否被務實的民眾所接受,與官員的思想行為和傳統文化融合的程度有密切的關聯。熟人社會所形成的知根知底的敞開心扉的交流是這些“闖入者”能夠獲得民眾信任必須經歷的重要一關,因此,采用民間傳統倫理觀念和文化習俗方式對自己的行為和話語表述進行改塑也是贏得群眾愛戴的首要條件。在眾多的農村題材小說對基層官員與群眾打成一片的平易近人的神態的描述中,和真心為他們排憂解難引起的民眾感激場面的渲染中,一些現代的民主觀念和思想意識也潛移默化地對鄉村的倫理觀念造成一定的沖擊。郭澄清《公社書記》中的項書記當眾對恭恭敬敬喊自己“項書記”的宣傳員崔干事的善意的嘲弄,顯示出他對刻意強調官銜體現出來的等級觀念以及由此產生的官民之間的對立和隔閡是比較在意的,因為個人身份稱謂的變化是一個熟人社會接納一個異己者的突出標志。項書記在民眾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和熟人社會不設防的交際模式,在他進村后的老鄉紛紛以不同的稱謂邀請他到家里吃飯的情景中可窺見一斑:大嫂、大娘等年齡相差不大的人紛紛喊他“老項”顯示出的親切神態,一位耄耋之年的老奶奶的一句“看你這孩子”透露出的滿眼慈愛的目光,“光腚猴子”們叫他“項伯伯”必須講個故事表達的純真之情,都是他一心一意為民眾操心和排憂解難應得的最真摯的回報。他到農業社調研的路上主動推一車化肥、飯后農業社的干部和社員圍著他敘家常、下午和社員一起到田間地頭參加勞動、在勞動中發現社里的管理有問題就主動地予以解決,他一切為人處事的行為方式和思想意識都是緊緊圍繞農業社的公眾利益而展開的,民眾把他當作一家人來看待的親情倫理觀念的表露,正是他工作中走群眾路線的最好明證。可以說,凡是堅定不移地走群眾路線的基層官員都具有和項書記共同的精神特征:穿戴樸素、行家里手、多才多藝、吃苦耐勞、和藹可親等。駱賓基《年假》中刻畫的區委書記丁有信和豹子灣的農民老申頭的親切攀談,揭開了富農吳喜財倒賣供銷社供應給農業社的豆餅獲得豐厚利潤的犯罪事實,是他敏銳地觀察到老申頭喂牲口的木槽里拌著大豆和高粱,而不是供應給農民的豆餅,印證了他看統計資料引起的疑慮,也是他高度的責任感和為民眾負責的精神抓住問題的關鍵所在,通過群眾的熱心幫助提供的線索一舉摧毀階級敵人設置的天衣無縫的陰謀。沒有他與老申頭看似隨意實則緊緊圍繞問題的交流,就不會有通訊員小張預先埋伏取得的勝利、“走社會主義的道路是要大家開辟”的主題旨意,就不會給人以豁然開朗的感覺。浩然的短篇小說《從上邊下來的人》中的縣農業工作部部長老吳,也是一個沒有身份架子的基層官員形象,他到農業社去調查指導的路上,遇到社員蕭永順為社里買的谷種要被雨淋壞的緊急情況,毫不猶豫地將自己帶的一床半新的花被子蓋在谷種上面,顯示出他的勤儉質樸和一心為社的高風亮節,他一到目的地后就和社員一起鋤地的行為,為打開群眾工作的局面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這篇小說通過老吳夜宿樹行鄉鄉政府發現鄉支書和社主任采取表面動員實則壓制的方式迫使農民集資解決牲口飼草缺乏的嚴峻問題,在老吳與其中的一個訴苦的老農民隨意聊天的過程中,發現社員有兩全其美的解決問題的辦法,充分顯示出走群眾路線的正確性,以及民眾心中藏著無窮的智慧的主流話語的先見之明。讓沉默的民眾開口說話表達其話語權、知情權和參與權,在當時的時代語境中得到了真實的表述。更難能可貴的是,老吳根據這件事情對不善于聽從民眾意見的干部及其很少下基層親近民眾的不正常行為方式進行了深刻的反思,采取批評與自我批評相結合的方式剖析問題的癥結所在,表達了實實在在走群眾路線的迫切性。
這種情系民眾的務實的為民精神,在農業社遭受不可抗拒的天災人禍的時候顯得更難能可貴,災情就是命令的自我鞭策和激勵機制,讓基層官員的潛能得到充分地發揮,給災難下張皇失措的民眾吃了一顆定心丸,從而將官民之間的魚水關系進一步拉近。王汶石《嚴重的時刻》中開篇渲染的羅村管區東片12 個村莊在遭受多年未遇的冰雹襲擊后社員的悲憤情緒,就是為了突出縣委書記陸蛟在危機時刻運籌帷幄的指揮才能和不顧自身安危鼓足干勁為民眾排憂解難的主心骨作用。小說的題目以及小說對災難過后凄慘的景象的濃墨重彩的描摹,為在樂觀主義和革命主義精神影響下的民眾突然間陷入驚慌失措的悲觀心態埋下伏筆,也為陸書記的出場提供了一個施展才華和表現他心系災民的舞臺空間。從陸書記知道災情后不顧風吹浪打的危險第一時間乘船趕過來探望受災民眾的心態和心情來看,他心里只有如何采取措施讓社員受災之后從絕望的陰影和悲憤的深淵中走出來,以飽滿的主人公熱情與災情抗爭的問題。他深深地知道民眾的消極與積極、悲觀與樂觀、被動與主動的心態,在面對難以承受的災難和挫折的時候產生的抗災效果是截然不同的,因此當務之急是調動社員的積極性和主動性,使他們勇敢地面對困難和挫折。所以他進村后,首先讓管理公共食堂的羅師召集炊事員做了一頓豐盛的餐飯,在熱鬧的氣氛中掃除大家的悲觀情緒和畏懼心理;然后動員共青團員組織一些鼓舞干勁的活動,以驅逐社員消極沉悶、無精打采和怨天尤人的消極態度。精神變物質的動力機制離不開堅固的物質基礎和完備的生產條件的支持,所以在動員起群眾人定勝天、豪氣干云的情緒之后,他又安排其他管區的領導人從種子、化肥、蘆葦、雞鴨等物資供應到勞力資源的無償奉獻,讓災區的民眾吃了定心丸;最后在災區搭建起他的草綠色帳篷定居了下來,直接指導各路人馬救災恢復生產,直到半個月之后一切都走向正軌后要離開之時,還殷殷地囑托他們下一步應抓的主要生產環節。一個睿智、靈活、開朗、樂觀的縣委書記吃苦在前、統籌兼顧、心系群眾的公仆形象就像一面旗幟,對災區民眾在合作化運動中出現的問題和困難因地制宜地予以解決,其中撒播的寶貴精神資源激勵社員勇往直前。小說結尾刻意描寫的“大地重新披上一件翠綠的衣裳”顯然帶有比較濃郁的象征和隱喻的色彩,它意味著羅書記留給災區的永不服輸、永不言敗的革命的種子已破土而出,茁壯成長。
堅持始終不渝地走群眾路線、理論聯系實際的工作方式和少說多做的務實作風,是農村題材小說表現基層官員的優良品質時重點突出的情節和細節。這些基層官員的身心全部為黨的路線方針和社員的生活、生產之間的矛盾問題所牽掛,在政策的剛硬性和實施過程中的柔韌性、政治倫理的異質性和民間倫理的親和性的相互糾結中,發揚基層官員的務實傳統。“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的理論與實踐的辯證關系,充分說明這種革命時期積淀的寶貴的優良傳統,在合作化的具體實踐過程中更要發揚光大,因此1949—1966 年農村題材小說的敘事者也通過安排曲折生動的情節片段對基層官員的傳幫帶工作進行惟妙惟肖地刻畫。徐光耀的短篇小說《老陶》中,對區委書記老陶手把手教幼稚教條的知識分子李金凱如何對農業社的生產計劃進行實地調查的方式作聚焦式的描摹和刻畫,顯然帶有示范和教育的敘事意圖和倫理目的。對李金凱用最短的時間對農業社的生產計劃按照表格中的數字要求一一填寫的機械教條,陶書記采取對癥下藥的方式,實地調查數字背后掩蓋的復雜問題。到農業社之后,陶書記與農業社社長蕭福明談心發現社員生產不積極,手頭有現款也不愿往社里投資,個別社員想通過做買賣的方式走個人發家致富的道路,這實際上涉及農民在物質意志的激勵下不斷沖破舊有的物質觀念走向自我更新中的戀物情結與繼續革命的現代性話語中的“反物質性”之間難以調和的矛盾沖突問題。“人民尤其是農民對于革命的熱情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對土地等物質的熱情。但與此同時,革命又是以消滅蘊涵在物質情感中的私有制思想為己任的,革命和私有化思想是不共戴天的對手。”[3]18解決這種比較棘手的問題的辦法是陶書記與農民成為知心朋友,按照民間倫理的觀念對農業社懷有二心的老婆子、老漢子、大姑娘、小媳婦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他們明白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小家與大家在財富分配上的辯證關系,以物質話語說服社員仍然以集體為重,才能走上共同富裕的康莊大道。這種調查研究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方式,通過言傳身教終于使得李金凱茅塞頓開,腳踏實地的工作作風薪火相傳成為基層官員必備的素質。由此可見“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的實踐技能比空洞的理論說教效果要好很多。所以在《風雪之夜》中區委書記嚴克勤對合作化高潮中參加驗收的農業社采取的措施是先給大家講解驗收的關鍵所在,再在他的主持下召集各鄉黨支部書記參加一次示范驗收的現場會議,然后再擬定一個詳細的驗收提綱委托各支部去做。在時間緊、任務重產生的“時間脫銷”的焦慮氛圍中,保質保量地高效率完成了黨下達的政治任務,體現出基層官員現代的管理模式、科學的統籌規劃和走群眾路線的工作方式的正確性,在農村題材小說隱蔽的情節意蘊的鏡像反映中,彌合了政治倫理與民間倫理的裂隙。
鄉村合作化運動中對農民的物質話語壓制和私有化的情感心理的改造,離不開“脫物質化”的基層官員一心為公的榜樣示范效應。他們在現代的國家政治意識形態的要求下,對基于血緣倫理和地緣倫理的傳統鄉村社會的改塑變革了民間的日常生活關系,傳統的士紳階層由德高望重的統治者變成了階級倫理關系中遭受唾棄的土豪劣紳。“在此新型的國家與鄉村關系、新型的村莊權力格局中,士紳主導的柔性權力為國家主導的剛性權力所替代,內生的文化威權為外來的政治威權所替代,權力運作的道德倫理取向為革命意識形態取向所替代。”[11]從此“私有制為萬惡之源”的倫理觀念成為農村題材小說的敘述者一遍遍演繹的思想主題,公有制帶來的幸福生活和合作化是通向共同富裕的唯一橋梁的烏托邦敘事成為最常見的風景,小說塑造的基層官員的大公無私的純粹化和神圣化的程度也隨著“極左”意識形態的愈演愈烈而進一步加深,基層官員可敬而不可信的藝術形象悖反的景觀,也在1949—1966 年特定的歷史文化語境中留下了令人深思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