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姝君
事實核查(Fact-Checking)近年來在美國政界、學界以及傳媒業界引起廣泛的關注。事實核查的興起與“后真相”時代的到來有著密切的關系。隨著媒介技術的不斷變革,不同利益主體之間的話語爭奪由傳統媒體轉到網絡平臺,新聞記者“把關人”(gate keeping)的角色正在弱化,傳統媒體權威逐漸旁落。在多元復雜的輿論場內,未經核實的假新聞和虛假信息在網上大肆傳播,政治人物在媒體上夸夸其談而無需對自己的言論負責,受眾習慣性地憑借立場和偏見對事物進行判斷,真實淹沒在層層虛假信息和假新聞之下,1Bennett W Lance and Livingston S, The Disinformation Order: Disruptive Communication and the Decline of Democratic Institutions, European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vol. 33, no. 2, 2018, pp. 122-139.在這一背景下,西方新聞機構和媒體工作者運用新聞專業主義的邏輯,嘗試創辦事實核查網站或在主流媒體內開設相關欄目,通過對虛假信息或假新聞的核實滿足公眾對于真相的訴求和渴望。
與傳統新聞機構為了減少報道失誤而在刊發前對新聞內容進行核實的采編規范不同,當前被熱議的事實核查指的是,通過對公眾人物的公開表述及爭議性報道進行核實,揭發政治人物言論的不實之處,或對刊出后的報道進行糾錯,增加公眾對政治人物和公共事件的了解,促使他們做出更加理智的選擇。上述意義下的事實核查具有非黨派性和非鼓動性的特點。2Graves Lucas and Glaisyer Tom, The Fact-Checking Universe in Spring 2012, https://www.issuelab.org/resources/15317/15317.pdf; Elizabeth Jane, Who are you Calling a Fact Checker? https://bit.ly/3BsZthb.盡管一些博客平臺或政黨組織也開展事實核查,3虞鑫、陳昌鳳:《美國“事實核查新聞”的生產邏輯與效果困境》,《新聞大學》2016 年第4 期。但因為這些網絡平臺或組織具有明顯的政治傾向而被新聞學界排除在事實核查的研究之外。4Dobbs Michael, The Rise of Political Fact-checking How Reagan Inspired a Journalistic Movement: A Reporter's Eye View, https://www.issuelab.org/resources/15318/15318.pdf.
西方國家的政治社會生態為事實核查在業界與學界的盛行提供了環境土壤,但從新聞業發展的歷史脈絡分析,事實核查也有其自身的源起,其本身的性質和特點也體現出新聞專業主義的變異與調試;與此同時,假新聞和虛假信息的泛濫是當前各國普遍面臨的時代癥結。以美國為參考,事實核查機構也在其他國家紛紛成立。在不同的政治環境和媒介體制下,事實核查的性質和功能也相應作出調整。基于此,本文通過梳理近十年來與“事實核查”主題相關的學術文獻和研究報告,希望探討以下問題:
1.事實核查在美國發展與勃興的源起是什么?在虛假信息泛濫的媒介生態下,美國傳統新聞機構為何接受并擁護事實核查?
2.作為一種新聞樣式,事實核查新聞具備哪些屬性和特性?其與西方社會傳統的新聞理念有哪些聯系與區別?
3.作為一種媒介運動,事實核查在由美國向全球拓展的過程中產生哪些嬗變?其發展趨勢和特點是什么?
近年來,西方新聞業遭遇系統性信任危機,在政治生態趨向極化,新聞信息愈發碎片化的當下,假新聞和虛假信息呈現病毒式擴散的特點。事實核查在美國的率先興起與其特有的傳播實踐傳統有著密切的關系,它在當下的快速發展也是西方新聞業對虛假信息滋生蔓延的回應。
新聞學界普遍認為,事實核查的前身最早可以追溯到20 世紀80 年代美國新聞機構對政治競選廣告的監督和審查(adwatch)。選舉過程中總統候選人的夸大其詞以及競選公關團隊的過度包裝讓新聞記者意識到僅僅如實報道候選人的觀點無法真實地呈現事件本來面貌,因此必須對政治言論的真實性進行核實 。1Amazeen Michelle A., Checking the Fact-Checkers in 2008: Predicting Political Ad Scrutiny and Assessing Consistency,Journal of Political Marketing, vol. 15, no. 4, 2014, pp. 433-464; Fridkin Kim, Kenney Patrick J. and Wintersieck Amanda,Liar, Liar, Pants on Fire: How Fact-Checking Influences Citizens' Reactions to Negative Advertising, Political Communication,vol. 32, no. 1, 2015, pp. 127-151.
事實核查的進一步發展與互聯網及博客新聞的興起密切相關。“9·11”事件發生后,傳統媒體針對美國在阿富汗的軍事行動開展了一系列負面報道,眾多博客平臺對此進行批判,并對傳統媒體的報道進行核查驗證。這一媒介事件讓人們意識到技術的發展已經改變了記者與受眾之間的權力關系。在隨后的十年間,作為一種信息傳播手段,事實核查逐漸被美國非營利組織和政黨所采用,用以推動政府的公開透明。2Graves Lucas, Deciding What's True: The Rise of Political Fact-Checking in American Journalism,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6, p. 25.
從事實核查的起源和誕生可以看出,事實核查與美國社會政治的波動密切相關。它的發展也是不同群體爭奪對事實的定義和闡釋,進而建構自身合法性的一種體現。特別是隨著博客等新媒體的發展,技術的賦能使得事實核查在發展初期便具有一定的草根色彩,傳統單向傳播的“作為講授的新聞”(journalism as a lecture)開始被解構,3Marie Machionni Doreen, Journalism-as-a-Conversation: A Concept Explication, Communication Theory, vol. 2, 2013,pp. 131-147.呈現出多向、互動的網絡邏輯。4Lowrey Wilson, The Emergence and Development of News Fact-checking Sites, Journalism Studies, vol. 12, 2015, pp.1-19.傳統媒體為了減少新興的信息傳播樣式的威脅,也開始嘗試將事實核查納入報道實踐中。
進入21 世紀,美國公眾對大眾媒體的信任度持續保持在低位。5Jones Jeffrey M., U.S. Media Trust Continues to Recover from 2016 Low, https://bit.ly/3BvUE6A.當政治生活所倚賴的組織機構的權威性不斷降低,公共生活的理性討論難度增加。與此同時,不斷興起的新興媒體也在蠶食傳統媒體的公信力。事實核查在美國的興起可以理解為媒體機構和新聞從業者為了維護自身權威性、抵制政治或經濟力量的侵犯而發起的一場媒介運動。6Amazeen Michelle A, Journalistic Interventions: The Structural Factors Affecting the Global Emergence of Fact-Checking, Journalism, vol. 21, no. 1, 2020, pp. 95-151.
在組織層面突出表現在相關事實核查機構的成立及規模化發展。2003 年,由賓夕法尼亞大學安納伯格公共政策中心(Annenberg Public Policy Center)建立的事實核查網站“FactChecker.org”成立。2007 年,美國《坦帕灣時報》和《華盛頓郵報》相繼開設“PolitiFact”網站和“FactChecker”欄目,掀起了美國傳媒界對事實核查的踴躍探索,“PolitiFact”還憑借對2008 年美國總統選舉的報道獲得普利策國內報道獎。1Adair Bill, PolitiFact wins Pulitzer, https://bit.ly/2WddTBR.
在個體層面,事實核查的興起和發展離不開媒體從業者對“后真相”的自覺回應。盧卡斯·格雷夫斯(Lucas Graves)等人對美國新聞記者開展田野調查后發現,相較于滿足受眾及市場盈利的需求,新聞機構開展事實核查主要受到新聞專業主義的驅使,通過對新聞場域的修復,提升和促進新聞業的發展。2Graves Lucas, Nyhan Brendan and Reifler Jason, Understanding Innovations in Journalistic Practice: A Field Experiment Examining Motivations for Fact-Checking,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vol. 66, no. 1, 2016, pp. 102-138.西方媒體從業者希望在虛假信息泛濫的當下,推進“負責任的新聞界”的回歸。3李丹林、曹然:《以事實為尺度:網絡言論自由的界限與第三方事實核查》,《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 年第4 期。
作為一種新聞樣式,事實核查新聞借助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對西方新聞客觀性的理念和實踐重新定義,這不僅是新聞群體內部媒介常規的調整,4Reese Stephen D. and Shoemaker Pamela J., A Media Sociology for the Networked Public Sphere: The Hierarchy of Influences Model, Mass Communication & Society, vol. 19, 2016, pp. 389-410.也是“元新聞話語”(metajournalistic discourse)的重新闡釋。具體而言,事實核查為受眾如何理解新聞提供了一種新的解釋性框架,同時也形成了一個爭論場域,不同主體在這一場域內通過重新定義新聞的概念,確定新聞實踐的邊界和規范。5Carlson Matt, Metajournalistic Discourse and the Meanings of Journalism: Definitional Control, Boundary Work, and Legitimation, Communication Theory, vol. 26, no. 4, 2016, pp. 349-368.在開展事實核查的過程中,核查員不僅是新聞業務的實踐者,新聞規范的示范者,同時也是對真實進行澄清和論證的主持者。6潘忠黨、陸曄:《走向公共:新聞專業主義再出發》,《國際新聞界》2017 年第39 期。
歷史上,美國新聞界經歷過多次變革。20 世紀“客觀性法則”的確立改變了19 世紀以來新聞界對政黨的依附關系。新聞機構為了避免記者主觀意識的干擾,開始以傳遞信息和告知公眾為使命,客觀性也成為西方媒體建構自身合法性的來源。然而,客觀性法則只是一種規范性的理念和美國新聞界努力追求的目標,在實踐層面面臨著不斷被異化的風險。隨著這種“理想化”的報道準則逐漸成為一種操作化的程序并內化為記者的“職業習性思維”,客觀性成了記者為避免批評與質疑而采取的“策略性的儀式”,這種“虛假的平衡”甚至會幫助掩蓋社會權力本質上的不平等。7趙月枝:《傳播與社會》,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1 年,第89 頁;Tuchman Gaye, Objectivity as Strategic Ritual:An Examination of Newsmen"s Notions of Objectivity,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 77, no. 44, 1972, pp. 660-679.為了改變這種局面,西方新聞業不斷調試記者與報道之間的距離和關系。原有的描述性、速記式的新聞逐漸向解釋性新聞轉變。1Alb?k Erik,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Experts and Journalists in News Journalism, Journalism, vol. 12, no. 3, pp. 335-348.事實核查新聞的特征之一即需要記者做出解釋和判斷。雖然事實核查新聞仍然堅持傳統新聞界所認同的客觀性理念,但其話語具備明顯的解釋和分析的特征。2Graves Lucas, Deciding What's True: The Rise of Political Fact-Checking in American Journalism,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6, p. 25.如果從新聞的知識特性分析,事實核查新聞是一種對事實內在邏輯和建構空間的進一步拓展。3鄭忠明、江作蘇:《作為知識的新聞:知識特性和建構空間——重思新聞業的邊界問題》,《國際新聞界》2016年第4 期。
社會科學的理論來自實踐,但其本身也具有相對的穩定性和延續性。西方新聞學者所面臨的理論問題是,如何把事實核查這個帶有記者判斷和解釋的全新傳播現象納入傳統的新聞客觀性的概念之下。馬克·柯丁頓(Mark Coddington)等人的方法是對新聞客觀性做層次上的劃分,他們認為傳統的新聞記者強調專業客觀性(professional objectivity),即記者的價值判斷需要和事實相分離;而事實核查對外宣稱的是一種科學客觀性(scientific objectivity),即建立在科學研究范式的基礎上,而非單純地在各種反對意見中尋求“他說/她說”式的簡單平衡。4Coddington Mark, Molyneux Logan and Lawrence Regina G., Fact Checking the Campaign: How Political Reporters Use Twitter to Set the Record Straight (or Not), 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ress/Politics, vol. 19, no. 44, 2014, pp. 391-409.由此看出,事實核查所秉承的科學客觀性,并非有悖于傳統的專業客觀性,而是新聞記者在繼承專業客觀性區分價值與事實的基本原則之上,運用科學研究方法做出事實判斷而非價值判斷,只判斷“真/假”而不判斷“好/壞”,是對專業客觀性的進一步發展。
將社會科學的研究范式與事實核查相結合已經成為美國業界的基本共識。5Graves Lucas, Boundaries Not Drawn: Mapping the Institutional Roots of the Global Fact-Checking Movement,Journalism Studies, vol. 19, no. 5, 2018, pp. 613-631; Graves Lucas and Konieczna Magda, Qualitative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Sharing the News: Journalistic Collaboration as Field Repair,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vol.19, no. 5, 2015, p. 19.早在20 世紀70 年代,將數據統計應用于新聞報道中的精確新聞學(precision journalism)就已興起,其發起者美國學者菲利普·邁耶(Philip Meyer)認為,傳統新聞采集和加工的方式往往追求碎片化的、聳人聽聞的信息,忽略了新聞事件所處的宏觀社會環境和歷史脈絡,因此他主張通過運用社會科學的方法更好地實現新聞報道的準確性。事實上,精確新聞的功能之一即是核查驗證某些論述,澄清社會上的錯誤認知。6肖明、丁邁:《精確新聞學》,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2 年,第3 頁。
事實核查的操作要求與精確新聞實踐的路徑一脈相承,也強調邏輯性、可驗證性和可重復性。具體而言,事實核查建構科學性首先體現在篩查標準的公開和一致上,核查標準的統一有助于核查員客觀而無偏見地挑選核查內容,當對前人的核查結果進行二次核查時,也便于獲得前后一致的結果。其次,事實核查機構還會采取多層級的事實核查流程,當核查員完成核查報告的初步采寫后,通常需要至少三位編輯的復核。事實核查還仿照定量研究中的量表呈現事實核查結果。比如,PolitiFact 采用可視化的真實度測量儀和針對政黨或政治人物的承諾測量儀,分別用來測量政治人物論述的真實性、表態前后的變化和履行承諾的情況。1Holan Angie Drobnic, The Principles of the Truth-O-Meter: PolitiFact’s Methodology for Independent Fact-Checking,https://bit.ly/3rGE9jP.
傳統西方新聞機構受到市場利潤驅動,為吸引更多受眾的關注,常形成一種競爭關系,這種競爭會催生出新聞內容和評論觀點的多樣性;2McManus John, A Market-based Model of News Production, Communication Theory, vol. 5, no. 4, 1995, pp. 301-338.同時為了報道安全,新聞記者群體之間也會形成相互借鑒的職業習慣。3Coulson David C. and Lacy Stephen, Journalists' Perceptions of How Newspaper and Broadcast News Competition Affect Newspaper Content, Journalism & Mass Communication Quarterly, vol. 73, no. 2, 1996, pp. 354-363.因此不同新聞機構和新聞從業者之間常存在一種異質性與同質性的矛盾和張力。然而隨著互聯網的興起,媒介生態愈發碎片化,新聞報道的同質性逐漸被打破。
相較之下,事實核查新聞更加看重不同機構之間核查內容的一致。如美國三家最大的核查機構之間會形成一種“伙伴關系”,他們不僅會對同樣的內容進行核實,交叉引用彼此發布的信息,也會共同抱團應對外界對事實核查新聞的質疑與挑戰。格雷夫斯將這種新聞分享(news sharing)行為理解為新聞業對自身的一種“場域修復”(field repairing)4Graves Lucas, Deciding What's True: The Rise of Political Fact-Checking in American Journalism,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6, p. 25.。它指的是當某一職業場域的操作實踐受到質疑或挑戰,該場域內部在保持原有價值取向的前提下,通過調試行為方式而對該職業場域進行完善。5Graves Lucas and Konieczna Magda, Qualitative Political Communication| Sharing the News: Journalistic Collaboration as Field Repair,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vol. 19, no. 5, 2015, p. 19.這種合作型的關系也外溢到事實核查機構與傳統精英媒體之間,精英媒體的支持與合作也是事實核查機構構建自身權威性的重要方式之一。
分析事實核查新聞的特性可以發現,無論是對客觀性的重新闡釋和實踐,還是突出科學性的操作方法,抑或是強調群體內部的合作,都體現了事實核查機構和從業者希望改變或調整當下撕裂的媒介生態,重建一套話語共識的理想。但是,這種規范式的理念在向其他國家和地區拓展過程中卻面臨多重調試與變異。
當前虛假信息或假新聞已經成為民主國家普遍面臨的癥結,作為各國新聞從業者對虛假信息和假新聞的回應,事實核查在許多國家得到發展。根據杜克記者實驗室(Duke Reporters Lab)的報告,全球范圍內事實核查機構的數量已經從2014 年的44 個增加到2019 年的188 個。6Stencel Mark, Number of Fact-checking Outlets Surges to 188 in more than 60 Countries, https://bit.ly/3eQ0g1Y.這些機構多以美國為參照對象,還會直接向新成立的事實核查組織提供意見和建議。7Graves Lucas, Boundaries Not Drawn: Mapping the Institutional Roots of the Global Fact-Checking Movement,Journalism Studies, vol. 19, no. 5, 2018, pp. 613-631.但在不同的政治社會背景和媒介體制下,事實核查表現出不同的發展形態。
格雷夫斯通過考察事實核查組織的隸屬關系、成員背景、核查方法及任務目標,從新聞性、學術性以及公民政治三個維度,對全球范圍內事實核查機構給出評分。其中新聞性指的是事實核查與傳統媒體或新聞從業者的聯系。由于依托于原有的新聞機構,新聞屬性得分較高的核查機構相較其他組織可以吸引更多的受眾關注,如附屬于國家級報刊和國家廣播電視網絡。學術性包括兩個方面,一是與高校或學術機構建立直接的組織聯系;二是核查員會將新聞的專業性與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相結合。“政府-公民社會”屬性指的是事實核查機構在政治運動、社會運動和公共治理方面的立場,以及與政治、社會組織甚至是政黨之間的關系。1Graves Lucas, Boundaries Not Drawn: Mapping the Institutional Roots of the Global Fact-Checking Movement,Journalism Studies, vol. 19, no. 5, 2018, pp. 613-631.
從此前的分析可以看出,源起于美國的事實核查機構主要由專業的新聞記者所主導,這種核查機構會與政治團體的事實核查組織劃清界限,同時與學術界和非營利組織保持密切聯系。2Amazeen Michelle A, Journalistic Interventions: The Structural Factors Affecting the Global Emergence of Fact-Checking, Journalism, vol. 21, no. 1, 2020, pp. 95-151.根據杜克記者實驗室2016 年的報告,美國事實核查組織90%是由專門的新聞機構或新聞院校創辦。3Stencel Mark, Global Fact-Checking up 50% in Past Year, https://bit.ly/36THr9J.而在全球范圍看,只有一半左右的事實核查機構是由媒體創立。4Stencel Mark, Number of Fact-checking Outlets Surges to 188 in more than 60 Countries, https://bit.ly/3eQ0g1Y.歐洲60%的事實核查機構是由獨立的政治團體或者公民運動組織創立,其中主要分布在東歐和南歐。5Cherubini Federica and Graves Lucas, The Rise of Fact-checking Sites in Europe, https://reutersinstitute.politics.ox.ac.uk/our-research/rise-fact-checking-sites-europe.簡·辛格(Jane B. Singer)從事實核查機構與受眾的關系、核查機構的價值傾向以及資金來源三個維度考察,將核查機構分為“內創型”(Intrapreneur)和“創業型”(Entrepreneur)。前者指的是傳統媒體為了應對新興的媒體技術和新聞形態而創立的機構,其中59%是來自北美和西歐的核查機構;后者則多分布在新興民主國家,主要包括非洲、東歐、中東、南美。6Singer Jane B., Fact-checkers as Entrepreneurs, Journalism Practice, vol. 13, no. 8, 2019, pp. 976-981.
西爾維奧·韋斯伯(Silvio Waisbord)認為,不同主體參與到原本由新聞機構主導的事實核查運動中,通過核查政治人物的表述或媒體的報道,促進理性的公民社會的培育,這代表了一種“新聞邏輯”的勝利,即雖然不同主體在身份、性質、組織形式、實踐方式等方面具有多樣性,但事實核查所代表的“新聞專業主義”是普遍接受的話語建構的工具。7Waisbord Silvio, Truth is What Happens to News, Journalism Studies, vol. 19, no. 13, 2018, pp. 1866-1878.盡管如此,事實核查形式上的“新聞邏輯”難以掩蓋其不同參與主體之間實質上“政治邏輯”,如美國民主基金會(National Endowment for Democracy)參與了大量他國事實核查組織的培育。8Scott James M. and Steele Carie A., Sponsoring Democracy: The United States and Democracy Aid to the Developing World, 1988-2011,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 55, no. 1, 2011, pp. 47-69.
美國事實核查成立的初衷在于通過對政治人物的公開言論進行核實,向受眾提供更加準確的信息,以方便他們作出判斷。隨著更多主體參與到事實核查的實踐中,事實核查的目的和訴求也更加廣泛,具體表現在以下三個層面。
1.區隔或提升傳統新聞機構的報道。在美國,事實核查與傳統新聞機構開展了廣泛的合作;而在其他國家,一些核查機構會刻意強調與傳統新聞媒體的區隔,如墨西哥事實核查組織“Verificado”會刻意與傳統媒體作區分,由此在受眾群體中建構公信力。1Martínez-Carrillo Nadia I. and Tamul Daniel J., (Re)constructing Professional Journalistic Practice in Mexico:Verificado's Marketing of Legitimacy, Collaboration, and Pop Culture in Fact-Checking the 2018 Election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vol. 13, 2019, pp. 2596-2619.一些核查機構則將事實核查的方法和手段引入傳統媒體的新聞報道中。如非洲的事實核查機構“Code for Africa”強調運用定量數據分析進行事實核查,還會在傳統媒體的新聞工作者中傳授如何搜集數據、運用數據等。2Cheruiyot David and Ferrer-Conill Raul, “Fact-Checking Africa”: Epistemologies, Data and the Expansion of Journalistic Discourse, Digital Journalism, vol. 6, no. 8, 2018, pp. 1-12.
2.培育調動社會群體的公民意識。一些事實核查機構將培育公民社會看作他們重要的使命,希望通過對政治人物的監督和核查,推動建立更加透明、高效的政府,同時調動公眾的參與,促進理性的對話討論。核查組織將與公民的互動看作是他們的核心工作之一。3Martínez-Carrillon Nadia I. and Tamul Daniel J., (Re)constructing Professional Journalistic Practice in Mexico:Verificado's Marketing of Legitimacy, Collaboration, and Pop Culture in Fact-Checking the 2018 Election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vol. 13, 2019, pp. 2596-2619.塞爾維亞的事實核查組織“Istinomer”最初是一個推動當地民主轉型的公民社會組織,在仿照“PolitiFact”開展事實核查后,它的隊伍開始壯大,并與其他公民運動組織形成了合作網絡。4Cherubini Federica and Graves Lucas, The Rise of Fact-checking Sites in Europe, https://reutersinstitute.politics.ox.ac.uk/our-research/rise-fact-checking-sites-europe.
一些事實核查機構則以監督本國政府運行、曝光官員腐敗行為為其主要訴求。如秘魯的事實核查機構會在網絡平臺曝光本國政府高層的腐敗行為,這些核查機構還會調動公眾對政策議題的討論,如位于烏克蘭的事實核查機構“VoxUkraine”會在本國發起關于國內改革的公共討論,進而倒逼政府信息透明。
3.成為影響他國輿論與政治的工具。事實核查的全球嬗變還表現在他們所關注的對象不再局限于本國國內政治體制或政府官員,還進一步上升到不同國家、不同意識的群體開展輿論宣傳的工具。如位于格魯吉亞的事實核查機構“Georgia’s Reforms Associates”強調對西方民主理念的傳播,同時對“反西方”的輿論進行回擊。以烏克蘭事實核查機構“StopFake”為例,它創辦于2014 年克里米亞危機期間,這一核查機構主要面向俄羅斯對烏克蘭開展的輿論宣傳進行核實和監督。美國的事實核查機構關注的是具體的政治論述,但前提是認同傳統新聞機構報道的準確性。但“StopFake”是尋找證據闡釋他國新聞報道的誤導性;他們還將培育民眾批判性思維作為一項重要工作。相較而言,美國的事實核查旨在促使政治人物對民眾保持誠實,而非對抗由政府所主導的系統性的宣傳機器。1Haigh Maria, Haigh Thomas and Kozak Nadine I., Stopping Fake News: The Work Practices of Peer-to-peer Counter Propaganda, Journalism Studies, vol. 19, no. 14, 2018, pp. 2062-2087.
為了體現核查實踐的無偏性,美國的事實核查新聞強調社會科學方法的運用。但隨著這種信息呈現方式被其他國家的組織機構采用,事實核查的實踐方式變得更為多樣,甚至與最初的事實核查新聞呈現出完全相反的實踐邏輯。
在操作流程方面,美國核查機構希望達到的效果是,不同核查機構針對同一事物的核查經得起二次驗證,他們也以此來彰顯核查過程的“客觀性”和“科學性”。一些非政府組織成立的事實核查機構認為,對已經被核查過的內容進行二次檢驗是低效且無意義的,這一“多此一舉”甚至會招致政治人物的干涉。呈現方式方面,美國的事實核查機構傾向于以長篇的解釋性報道呈現核查結果,核查員在引用多方專家信源后得出結論,以此表示流程的嚴謹性;但一些核查機構則認為讀者很難將注意力集中在冗長的報道上,因此他們傾向于簡短的報道方式,如英國的核查機構“Fact Check”的核查結果通常只有幾百字,通過簡短而有力的核查內容吸引受眾關注,進而影響政策決議。2Guerrini Federico, From Traditional to Online Fact-Checking, https://bit.ly/3zrA4Cv.
從事實核查操作方式的變異可以發現,實踐的多樣性實際上是科學性原則在不同環境下的具體呈現。他們會因參與主體的屬性、核查組織的訴求以及對科學性理解的不同而對源起于美國的事實核查方法進行調試。
美國與西歐的核查機構多依附于傳統媒體和傳播院校,他們的資金來源也多依靠這些機構。而在其他國家和地區的創業型核查機構則擁有多種資金來源,這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核查機構保持自主性和專業性,但同時這些機構也因缺乏穩定的資金來源而使長遠發展面臨挑戰。
這些位于美國之外的事實核查機構多表現為創業型機構,其資金主要來自三個方面,一是慈善機構或個人捐款,如在歐洲事實核查機構中有半數依靠慈善基金或國家資助基金。3Cherubini Federica and Graves Lucas, The Rise of Fact-checking Sites in Europe, https://reutersinstitute.politics.ox.ac.uk/our-research/rise-fact-checking-sites-europe.蓋茨基金會和國際新聞記者中心(International Center for Journalists)是非洲的三家事實核查機構的主要資金來源。4Cheruiyot David and Ferrer-Conill Raul, “Fact-Checking Africa”: Epistemologies, Data and the Expansion of Journalistic Discourse, Digital Journalism, vol. 6, no. 8, 2018, pp. 1-12.二是媒體同行、學術機構或大型互聯網平臺,如Google、Facebook會與事實核查機構開展合作,進而為他們提供資金支持。三是來自美國政府的直接或間接資助,通過美國國家民主基金會在線平臺查閱近年來的資助項目可以發現,在 2015—2019 年間,這一機構對具有事實核查屬性的組織所投入的資金至少達上千萬美金。
事實核查在美國率先出現有其自身的歷史背景。近年來,西方國家在政治上愈發對立,以收入、族群、地域等標準劃分的不同社會群體之間的撕裂逐漸加重,傳統的新聞業所倡導的客觀性和平衡性報道逐漸淪為程序性的儀式,不僅無力讓公眾相信真相、消弭分歧,反而被認為是某些特定社會群體和政治集團的傳聲筒。網絡技術進步引發的傳媒革命,又極大地加劇了上述問題,傳統媒體自身也面臨著信任危機。在這一背景下,事實核查的出現可以被視作新聞行業“自救運動”的一個部分。但是,在實踐過程中,事實核查卻在方法上面臨質疑,在具體操作程序中作出妥協,其效果如何學界還無法得出一致性的結論。
與此同時,全球化中的事實核查不等于美國的事實核查。在事實核查的全球性嬗變過程中,事實核查的內涵和外延隨著政治經濟環境的變化更加豐富,雖然在美國之外,不同國家的事實核查機構在組織構成、目標訴求以及資金來源方面呈現出多樣化,但他們普遍以新聞專業主義所強調的真實、客觀為理念。傳統新聞機構和媒體從業者也樂于與非新聞從業者分享這種合法性的權威,并形成一股全球化的事實核查運動。但同時,上述理念在各自政治社會背景下具有差異化的意涵。在不同的政治體制、媒介傳統以及他國力量多重因素的作用影響下,核查機構對何為真實,由誰來定義真實以及對真實進行探求的目的有不同的解讀。從宏觀層面來說,事實核查跨國運動的主導權與規則制定權仍然由美國所掌控。在事實核查向其他國家,特別是新興民主國家擴散的過程中,美國在這些組織的資金來源、人員培訓以及操作化程序等方面發揮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