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彬
(電子科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四川成都611731)
任何貨幣理論的科學性與貨幣實踐的有效性首先取決于它對以下問題的回答:什么是貨幣?這一關于貨幣的存在根據與本質屬性問題困擾了從亞里士多德到亞當·斯密的思想家們,“兩千多年來人類智慧對這種形式進行探討的努力,并未得到什么結果”[1]8,甚至陷入“因戀愛而受愚弄的人,甚至還沒有因鉆研貨幣本質而受愚弄的人多”[2]458的迷途。面對這一思想黑洞,馬克思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秉持唯物史觀與政治經濟學批判相統一的總體性視域,將貨幣置于作為有機整體的社會歷史發展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從歷史總體、結構總體與價值總體三個向度全面揭示了“充滿形而上學的微妙和神學的怪誕”的貨幣所蘊含的生產本源、關系本質與主體本性,通過貨幣范疇揭示了資本主義神秘化外觀背后的生成機制、特有的生產形式、社會關系結構、統治的抽象形式、歷史命運。
要真正理解馬克思,不僅要理解他的思想觀點,而且首先要理解他思考與研究問題的視域與結構。因為只有在這種視域與結構下,才有可能確定概念、理論與思想觀點的本真內涵與革命意義。以往研究大多限于哲學、政治經濟學的分科化單一視域,從貨幣商品論、貨幣拜物教論等維度解讀馬克思貨幣概念。這在很大程度上遮蔽了《資本論》及其手稿中貨幣概念所具有的嚴謹的科學邏輯、寬廣的社會視野、深厚的歷史底蘊、強烈的政治意圖與深刻的人文關懷。正如卡弗所言,商品、價值、貨幣“實際上被一股腦地推卸給了經濟學家,這些經濟學家別有用途地來使用這些概念,并沒有牢記馬克思賦予它們的廣泛含義”[3]20。相反,“總體的觀點,使馬克思主義同資產階級科學有決定性的區別”[4]76。這就意味著只有從馬克思主義總體性視域出發,貨幣本質及其存在根據才能被科學理解與揭示。
那么,什么是馬克思主義總體性?它首先體現在作為“總體性歷史科學”的唯物史觀中[5],即在馬克思看來,人類社會歷史是在生產物質生活本身的過程中形成各種社會關系與主體存在的有機整體:“這種有機體制本身作為一個總體有自己的各種前提,而它向總體的發展過程就在于:使社會的一切要素從屬于自己,或者把自己還缺乏的器官從社會中創造出來。有機體制在歷史上就是這樣生成為總體的。”[6]237貨幣恰恰就是作為社會有機體中“還缺少的器官從社會中創造出來”,是社會有機體的一個重要構成要素。它的存在既是作為總體的社會有機體的必然產物,同時也蘊含與體現著社會有機體“一個具體的、生動的既定整體的抽象的單方面的關系”[6]42。
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結合社會歷史發展的三階段論進一步闡明貨幣與作為總體的社會歷史之間的辯證關系。在以自給自足的自然生產為基礎的“人的依賴關系”階段中,貨幣受到土地財產權力、身份等級秩序、人身依附關系、傳統倫理道德、宗教價值觀念等社會諸因素的嚴格限制。只有在以商品生產與雇傭勞動為基礎的資本主義社會,貨幣才取代土地財產與身份等級,從交換媒介轉變為物質財富的唯一代表,成為資本主義生產的唯一目的,成為致富欲望的唯一對象,也成為支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唯一紐帶,進而成為資本主義總體結構的化身與標志。而在社會占有與共同生產為基礎的自由個性階段,“它已經失去了在私人所有=私人交換體系下那一作為社會聯系凝結形式異化態的意義,即失去了作為‘貨幣制度’的意義”[7]292。
馬克思的歷史論述表明,貨幣概念的科學規定和豐富意蘊,不是因為思維的抽象界定,而是源于貨幣是作為總體的現實社會歷史進程中被揚棄的中介與環節。貨幣既結構化特定社會中的政治、經濟、文化等諸要素,其自身也是由社會生產的特定形式所建構,“所以,貨幣同時直接是現實的共同體,因為它是一切人賴以生存的一般實體,同時又是一切人的共同產物”[6]178。因此,貨幣與作為總體的社會歷史之間蘊含著科西克所謂的具體-總體辯證法:當一個社會事物作為特定總體的環節來研究時,“它既規定自身又規定整體,既是生產者又是產品,既揭示著什么又被解釋,既獲得了自己的意義又傳達著其他東西的意義”[8]27。因此,貨幣的存在條件及本質內涵都必須置于總體歷史的物質生產活動及其發展中去加以考察,“在它們的歷史的或邏輯的形成過程中加以闡明”,而不能脫離具體社會歷史條件,去尋求任何抽象的、孤立的、絕對“不變的、現成的、永遠適用的定義”[9]17。反過來,也只有立足于貨幣概念的歷史特殊性,才有可能展現這一概念所具有的分析特定社會歷史總體的批判性意蘊,進而彰顯馬克思唯物史觀的革命性特征。
馬克思主義總體性還體現在馬克思對作為“有機體制”的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中,即與其他社會制度相比,“資產階級社會是最發達的和最多樣性的歷史的生產組織”[6]46。資本主義是人類歷史上最完整、最豐富、最具體的社會有機體,是一個結構性的、演化著的、自我形成的整體。它使各種社會要素從屬于自己,并不斷創造新的社會器官,滿足自己成長的需要,“資本一旦在歷史上發展起來,它就會創造它自己的存在條件”[2]613。貨幣就是作為有機體的資本主義社會生成的必要條件。它在歷史上和邏輯上都是同資產階級社會的總體發展有機結合在一起的,也只有基于資本主義這一人類歷史上“最發達的和最多樣化”的總體化社會生產組織,才可能全面地、充分地闡明貨幣的存在條件與本質屬性:“為理解資本以及資本主義生產的一般前提奠定基礎的中心范疇——價值、貨幣等——只有在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一定層次為基礎才能予以闡發。但是單靠這些抽象要素本身并不能把握生產的真實的、歷史的階段。”[10]75
馬克思關于貨幣與資本主義的相互關系的思維運演表明:“《資本論》一開始研究的對象就是資本主義總體,一開始對這一總體的把握是非常抽象的,之后越來越具體。”[11]44一方面,馬克思明確指出要將貨幣置于資本運動的整體過程與結構中去揭示貨幣的存在條件與本質屬性,“當我們把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看作整體和統一體時,資本就表現為這樣一種關系;在這種關系上,資本表現為會生出貨幣的貨幣”[9]386。馬克思進一步強調要在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社會關系、意識觀念的總體結構中去揭示資本主義條件下作為資本的貨幣得以生成的現實根基。另一方面,馬克思對貨幣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所發揮的促進資本積累與流通、強化政治權力統治、塑造勞資關系與階級結構、激發無限致富欲的作用進行了全面的闡釋,從而充分論證了貨幣概念“只有對于這些關系并在這些關系之內才具有充分的適用性”[6]46。因此,在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框架中,貨幣不是超歷史的貨幣一般或財富一般,而是一個揭示資本主義特有的生產關系、經濟關系、社會關系的歷史特殊性的總體性、批判性范疇。它的存在既是以彼此關聯的資本主義商品生產、價值交換、資本流通、雇傭關系、政治權力、價值觀念為基本前提,同時也是建構作為總體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社會關系的核心力量與形式結構,并將社會經濟文化生活吸收到自身之中。
綜合上述分析可以看到,唯有從唯物史觀與政治經濟學批判相統一的總體性視域出發,才有可能真正破解貨幣之謎。在此視域中的貨幣概念,一方面在邏輯層次上表現為雙重結構,即在唯物史觀的社會歷史總體中厘清貨幣生成的歷史前提與在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資本主義總體中闡明貨幣存在的現實結構。這一“從抽象到具體”的邏輯層次相互關聯:前一層次揭示貨幣概念的歷史性和前提性條件,這為政治經濟學批判層面的貨幣概念提供了方法指南。而政治經濟學批判層面的貨幣概念則是對唯物史觀層面貨幣概念的“最深刻、最全面、最詳盡的證明和運用”[12]428。另一方面在具體內涵上,對貨幣概念的總體性闡釋并不是對歷史上所有關于貨幣的事實與細節的匯總與堆積,“總體并不意味著一切事實。總體意味著實在是一個有結構的辯證的整體”[8]23,而是從作為“有結構的辯證的整體”的人類社會與資本主義出發,在“它們的形成過程,是它們的結構和生成”中理解貨幣[8]29。
從總體性視域看,一個社會事物的本質,首先源于其在物質生產歷史過程中的源起與生成。馬克思將貨幣置于社會歷史發展與資本主義生成的總體過程中加以考察,從社會生產勞動與剩余價值生產兩個層面,科學地揭示了貨幣的生產本源。這正是馬克思的貨幣概念優于其他資產階級經濟學家貨幣觀的所在:“馬克思主義的貨幣理論之所以吸引我們主要是因為其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理論結合在一起。由于貨幣是資本主義機制的組成部分,它的作用是由其在整個資本主義經濟總體關系中的職能所決定的。”[13]
雖然馬克思之前的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已經意識到貨幣是商品,但是馬克思認為,“困難不在于了解貨幣是商品,而在于了解商品怎樣、為什么、通過什么成為貨幣”[1]112。馬克思從物質生產活動出發,將貨幣商品置于現實的商品生產與交換的歷史運動中,在區分商品價值形式與價值實體的基礎上,通過對“簡單的、個別的或偶然的價值形式”到“貨幣價值形式”發展階段的歷史與邏輯分析,提出在這個過程中出現的一般等價物體現了生產商品的私人勞動所具有的一般性和社會性。
而當把一般等價物固定在貴金屬上時,貨幣價值形式克服了其他一般價值形式的材料、質地、地域使用等方面的缺陷,具有了普遍性與社會性。“它的自然形式同時就是它的社會形式”,它“獲得了社會勞動的性質……成為人類勞動的一般表現形式。”[1]83換言之,貨幣為生產商品的私人勞動向社會勞動的轉化提供了直接的社會勞動的等價物或代表物,成為獨立化、抽象化、普遍化的交換價值形式。貨幣作為獨立的價值形式與中介,通過三種方式將所有其他商品的價值在整體上相互聯系起來:一是把所有的商品交換結合到貨幣這樣一個具體的價值對象上,并作為所有其他交換的參照;二是在自我參照的市場價格體系與客觀性的價值規律中,貨幣將所有其他交換相互聯系起來;三是在抽象的社會勞動中獲得價值參照,并為所有的交換提供了一個無形的、不斷變化的價值基礎。因而,每一個商品生產與貨幣交換行為都是“將個體勞動變成了它所不具有的抽象普遍性,使它‘是其所非’。我們的個體勞動成為社會性的勞動,社會性的勞動也成了一種新的社會關系的‘形式結構’”[14]。貨幣作為社會生產勞動的“形式結構”,蘊含著具體化的私人勞動與抽象化的社會勞動之間的總體關系。馬克思正是立足于勞動價值論,從商品生產與交換出發,成功揭示貨幣的商品起源與本質。這正是馬克思貨幣概念具有創新性的原因所在,“因為他是基于生產的貨幣理論。這與古典理論將貨幣看作簡單商品經濟中‘掩蓋在物物交易上的薄紗’截然相反”[15]。
只有當貨幣轉化為資本,雇傭勞動制度和資本主義經濟制度正式確立之后,貨幣才能發揮它的作用,“這個十分簡單的范疇,在歷史上只有在最發達的社會狀態下才表現出它的充分的力量”[6]44。因此,闡明貨幣在商品生產與交換中的歷史起源后,馬克思更加深入地研究了作為社會生產勞動直接代表的貨幣在資本主義生產中的“充分的力量”。
馬克思從資本的增殖與勞動力的創構兩個維度,厘清了貨幣作為發達的生產要素在資本主義剩余價值生產中的總體機制。一方面,對資本而言,貨幣資本既“表現為發動整個過程的第一推動力”,“作為每一個新開辦的企業的第一推動力和持續的動力”[16]393,又是M—C—M’的資本增殖運動的本質與目標。在這個過程中,貨幣資本實現了生產資料與勞動力的結合,突破了資本的質料、物理、時空限制,擴大了資本積累的規模,加速資本的流通、周轉與循環。另一方面,對雇傭勞動而言,直接交換貨幣的雇傭勞動促進了全社會的“普遍勤勞”與“普遍的產業勞動”。這是因為雇傭勞動不是為了生產使用價值,而是為了貨幣,為了一般形式的財富,所以它不受任何具體的、特定的勞動形式限制,“作為目的的貨幣在這里成了普遍勤勞的手段”[6]176。以貨幣為中介,馬克思早期著作中異化勞動被歷史化為一種蘊含具體物質內容和特定關系的雇傭勞動,并成為資本主義生產絕對必要的先決條件。
在這里,馬克思發現了作為資本主義世俗之神的貨幣不斷膨脹與擴張的神秘本質與根本力量,即貨幣作為發達的生產要素,一方面不斷將各種自然物與社會關系吸納進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不斷創構出資本增殖所需要的生產資料,成為資本主義生產活動與經濟秩序的組織者與協調者;另一方面,“貨幣還將生活的主體創構為新的雇傭者、貨幣化的勞動力”[14],成為資本主義勞動主體與勞動意識的建構者與激勵者。在此雙重意義上,馬克思斷言貨幣是“社會形式發展的條件和發展一切生產力即物質生產力和精神生產力的主動輪”[6]175。
人們在生產自己的物質生活資料的同時還生產著他們之間的社會關系。“每一個社會中的生產關系都形成一個統一的整體。”[16]603這一重要論斷的方法論意義在于,任何事物的本質也都是通過作為它與其他事物之間歷史生成的整體結構得以真正顯現。同樣,貨幣作為物質生產活動的產物,其本質是社會分工通過個人交換而結合在一起的社會關系。但是馬克思進一步追問:“資產階級交換制度本身是否需要一種特有的交換工具?它是否必然會創造一種一切價值的等價物?”[6]74帶著這樣的疑問,馬克思通過對現實資本主義貨幣關系的具體的、歷史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揭示了貨幣是作為總體的資本主義社會生產關系的物化表達。
在貨幣中,商品生產者之間的生產關系呈現一種獨立于他們的控制和他們有意識的個人行為的物質形態,因而貨幣“是代表著一種社會生產關系,卻又采取了具有一定屬性的自然物的形式”,“是隱藏在物后面的人的關系的表現形式”[1]110。這是馬克思對貨幣本質的重要界定。那么,這種物化社會關系的具體內涵是什么呢?
一方面,貨幣蘊含著分工與私有制下商品生產者之間相互依存的社會生產關系。在馬克思看來,貨幣的價值實體,就是凝結在商品中無差別的社會勞動——能夠滿足他人需要的勞動,因而體現著人們生產勞動的社會性與人與人之間相互依存的生產關系。貨幣作為無差別的直接社會勞動的化身,人們對貨幣的全面需要與依賴實質上是對他人和社會勞動的全面需要與依賴。個體在每次貨幣交換中都與他人和社會整體建立了相互關系。因此,“貨幣所表現的一切規定,即價值尺度、流通手段和貨幣本身,實際上只是反映了個人參加總生產或把自己的生產當作社會生產來對待時所處的各種不同的關系。但是,個人相互間的這些關系表現為物的社會關系”[2]332。
另一方面,貨幣體現著在歷史發展不同階段人與人之間的社會交往關系。貨幣是以“社會聯系的物化”“相應的社會組織的充分發展”為前提。貨幣作為物化的、偶然的、外在的、抽象的社會交往媒介,有力地打破了傳統社會中建立在身份、等級、血緣、宗法等基礎上的直接的、必然的、內在的、具體的人與人的依賴關系,改變了交往性質,加強了交往頻率、擴展了交往范圍,促進了人們在交往中的獨立性與自主性,“在貨幣關系中,在發達的交換制度中……人的依賴紐帶、血統差別、教養差別等等事實上都被打破了,被粉碎了;個人看起來似乎獨立地自由地相互接觸并在這種自由中相互交換”[6]113。貨幣表征著人們社會交往關系的歷史性轉變。
從政治經濟學批判維度看,貨幣雖然早于資本主義,但是資本主義的獨特之處就是將貨幣塑造成以勞資關系為軸心的所有社會關系的自發表象和再現,“一切資產階級關系都鍍上了金或銀,表現為貨幣關系”[2]458。因此,馬克思意識到停留在“勞動的社會聯系”層面,還不能充分揭示貨幣關系的歷史性與具體性,更不能闡明資本主義特定的社會關系如何通過貨幣顛倒地表現出來。相反,馬克思通過闡明在資本主義生產、分配、交換、消費“構成一個總體的各個環節,一個統一體內部的差別”中[6]40,貨幣所蘊含的對抗性、剝削性的勞資關系,將貨幣從超歷史的財富建構范疇,轉化為對資本主義財富形式與社會關系的特殊性進行批判的歷史范疇,從而擊穿了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將資本和雇傭勞動關系自然化、永恒化、絕對化的意識形態迷障。
首先,在生產中,作為“資本的人格化”的資本家,通過貨幣購買工人的勞動力,無償占有工人創造的剩余價值,以此剝削壓迫工人,工人成為剩余價值的增殖工具,受到資本的支配與奴役。其次,在分配中,作為勞動力價值的工資與作為剩余價值轉化形式的利潤,掩蓋了資本家與工人之間現實的剝削與被剝削關系。再次,在交換中,資本家與工人之間的形式上自由、平等的商品貨幣交換關系的背后蘊含著實質上尖銳對立的階級關系。最后,在消費中,資本家與工人在作為獨立個體的消費者背后隱藏的是不同階級的消費差異:資本家的個人消費是從屬于資本積累,“奢侈被列入資本的交際費用”;而“工人往往被迫把自己的個人消費變成生產過程的純粹附帶的事情”[1]659。
對馬克思而言,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的貨幣絕不是中性的交換媒介或單純的價值符號,而是組織剩余價值生產與分配的資本主義勞資關系的物化形式。馬克思通過分析這種物化形式在生產、分配、交換、消費的總體環節中的具體表現,把存在于資本主義社會表面的各種貨幣現象形式和運動重構為一個服從于資本增殖并不斷再生產資本主義核心階級關系的有機的、統一的總體。因此,馬克思的貨幣概念內嵌階級概念與剝削概念。貨幣概念一旦脫離了階級斗爭與階級剝削就無法得到正確理解。它所具有的深刻政治意義在于,“要解決資本主義的根源,阻止貨幣發揮其作為資本的職能,僅僅對抗資本主義的貨幣機制是不夠的。相反,重要的是對支撐它并導致剝削的階級關系發起挑戰”[17]73。
馬克思認為,作為“有機體制”的社會歷史發展實質上也是現實的人在物質生產及其相互關系中展現其豐富需要、全面能力和自由個性的過程,“作為一個總體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質”,因而具有強烈的總體性價值意蘊。作為物質生產活動產物與物化社會關系體現的貨幣,其價值意蘊也是植根于現實的、特定的社會生產活動與關系。在這一意義上,貨幣被賦予了作為人的需要、個性、能力的對象化、主體化的屬性。而在資本主義條件下,貨幣作為“積累起來的勞動”“物化勞動”“抽象勞動”的代表,集中體現著抽象對現實的個人的總體統治。因此,要推翻貨幣的總體性統治,就意味著消除資本主義物化勞動與變革生產關系,“建立在個人全面發展和他們共同的、社會的生產能力成為從屬于他們的社會財富這一基礎上”[6]107,揚棄商品貨幣關系,回歸人的自由個性。在此向度,馬克思的貨幣概念蘊含著貨幣消亡、走向無貨幣社會和實現人類解放的價值旨趣。
顯然,從主體的維度去界定和揭示貨幣的價值意蘊,是馬克思從青年到成熟時期貫穿始終的一條重要思想線索。在《巴黎手稿》時期,青年馬克思就基于費爾巴哈的人本學唯物主義,提出貨幣是人的類本質的自我異化。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這種基于抽象的人的類本質的貨幣異化觀被揚棄為基于現實的人的本質的貨幣物化觀。
正是由于貨幣是從商品生產與交換世界中獨立出來的一般等價物,“獲得了社會勞動的性質……成為人類勞動的一般表現形式”[1]83,因此在商品經濟中,一切社會活動與社會關系都必須向貨幣轉化。其結果就是現實個人的包括勞動在內的一切能力、個性、需要與關系都貨幣化、物化了:“每種形式的自然財富,在它被交換價值取代以前,都以個人對于對象的本質關系為前提,因此,個人在自己的某個方面把自身對象化在物品中,他對物品的占有同時就表現為他的個性的一定的發展;擁有羊群這種財富使個人發展為牧人,擁有谷物這種財富使個人發展為農民,等等。與此相反,貨幣是一般財富的個體,它本身是從流通中來的,它只代表一般,僅僅是社會的結果,它完全不以對自己占有者的任何個性關系為前提;占有貨幣不是占有者個性的某個本質方面的發展,倒不如說,這是占有沒有個性的東西。”[6]173,174作為無個性的“財富的一般形式”的貨幣取代現實的個人,成為獨立的、自主的主體形式。
貨幣是現實的人的勞動、個性、能力與需要的對象化與主體化形式。這還僅僅是在“作為貨幣的貨幣”或者說“作為物質財富的貨幣”的一般層面上揭示貨幣的主體本性。只有深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才能真正展現貨幣的歷史主體性本質,因為“在商品中,特別是在作為資本產品的商品中,已經包含著作為整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特征的社會生產規定的物化和生產的物質基礎的主體化”[9]996。
那么,“作為資本的貨幣”如何體現其主體本性?馬克思認為,當貨幣以資本的形式存在時,資本實質上是積累起來的勞動,是一種過去的、客體化的、物化的勞動。這一積累勞動本身蘊含著貨幣向資本轉化、勞動力成為商品的特定歷史過程。因此,作為資本的貨幣,不再是人類一般勞動的對象化形式,而是積累起來的物化勞動將工人身上的“活勞動”作為自身增殖的工具。而當貨幣作為“積累起來的勞動”,“不同的勞動者個人倒表現為這種勞動的簡單器官”時,貨幣就代表著對活勞動的具體異質性的抽象,取得了統治、支配工人活勞動的支配權,也就獲得了“普照光”“特殊的以太”的主體性地位,成為統治個人的抽象主體:“個人現在受抽象的統治,而他們以前是相互依賴的。但是抽象或觀念,無非是那些統治個人的物質關系的理論表現。”[6]114馬克思在此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抽象統治的物質內容與現實基礎:貨幣既是對作為資本主義細胞的商品的交換價值的抽象,又是對生產商品的社會勞動的抽象,同時也是對生產勞動中社會經濟關系的抽象,更是對工人創造的剩余價值的抽象。作為“抽象財富”的存在形式的貨幣,抹平了所有事物與關系的質的差別。這種抽象正是雷特爾所謂的在現實資本主義社會中客觀發生的“真實的抽象”,并構成了主體心靈與觀念“抽象”的真正基礎。[18]馬克思正是借助于對作為資本的貨幣的主體性的分析,揭示了資本主義的統治,在其根本層面,并不在于一部分人對另一部分人的統治,而在于積累的物化勞動及其所建構的抽象社會關系對人的總體性統治:“一個剝削他人勞作的系統,表現為一個大規模地再生產自身的系統,亦即一個死勞動統治活勞動、物統治人、產品統治生產者、神秘的主體統治真實的主體、客體統治主體的機構。資本主義是一個總體物像化和異化的動力系統。”[8]137
貨幣的總體性統治也意味著揚棄貨幣的總體性革命,即“在一個集體的、以生產資料公有為基礎的社會中,生產者不交換自己的產品;用在產品上的勞動,在這里也并不表現為這些產品的價值,不表現為這些產品所具有的某種物的屬性,因為這時,同資本主義社會相反,個人的勞動不再經過迂回曲折的道路,而是直接作為總勞動的組成部分存在著”[19]18。也就是說,在建立起“聯合起來的社會個人所有制”條件下,人們的生產勞動直接是社會總勞動的一部分,不再需要通過中介物的價值形式表現出來。就社會關系而言,“在那里,人們同他們的勞動和勞動產品的社會關系,無論在生產上還是在分配上,都是簡單明了的”[1]96,97。此時,作為“一般財富的精煉和概括”,“財富特殊存在方式的物質”的貨幣將被揚棄“狹隘的資產階級形式”與“抽象成為統治”的物化狀態,回歸以“人的全面發展”為目的的“社會財富”的生產。財富表現為“人對自然力的統治的充分發展”,表現為“人的創造天賦的絕對發揮”,“在這里,人不是在某一種規定性上再生產自己,而是生產出他的全面性”[6]480。這就是說,在揚棄貨幣的共產主義社會,財富的生產與本質都直接表現為人的需要、個性與能力的自由全面發展,也即作為“總體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本質。
馬克思的傳記作者梅林說:“一個將貨幣尊崇為神的世界難道不應該渴望理解貨幣嗎?”[20]264但是怎樣理解貨幣需要科學的世界觀與方法論。恰恰因為在馬克思主義中“總體范疇的統治地位,是科學中的革命原則的支柱”[4]76,所以馬克思與以往的所有貨幣思想家的根本區別就在于他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確立了唯物史觀與政治經濟學批判相統一的總體視域,從歷史總體、結構總體、價值總體三重向度揭示了貨幣神奇外觀背后的勞動生成性、關系物化性與主體抽象性,從而闡明了貨幣絕非單純的哲學、經濟學或社會學范疇,也不是一個經驗性、工具性、分析性的概念,而是一個具有內在邏輯關聯的“三位一體”總體性、革命性范疇,“一個具有許多規定和關系的豐富的總體,……它是許多規定的綜合,因而是多樣性的統一”[6]41,42。貨幣的生產本源揭示了貨幣生成的動力機制,是貨幣的關系本質與主體本性的存在根據,構成馬克思貨幣概念的歷史起點;貨幣的關系本質闡明了貨幣運動的階級屬性,既是貨幣的生產本源的具體展開,又蘊含著貨幣的主體本性的變革要求,體現了馬克思貨幣概念的現實觀照。貨幣的主體本性凸顯了貨幣揚棄的解放趨勢,是貨幣的生產本源與關系本質的必然產物,蘊含著馬克思貨幣概念的價值追求。反過來,借助于貨幣這一總體性、批判性的中介范疇,馬克思不僅揭示了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生產前提、關系屬性與主體向度,而且刺破了在資本主義貨幣流通領域中自由、平等、個體、所有權、有酬勞動等種種直接性、顛倒性的表象與假象,系統地揭示了這些“虛幻表現”“外觀形式”與作為“有機體制”的資本主義特有的生產運動、社會關系結構、抽象的統治形式的內在關聯,將資本主義社會呈現為一個“辯證的相互聯系的藝術整體”,并證明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局限性和它的僅僅歷史的、過渡的性質”[9]270。
“一門科學革命化意味著一種對已存在范疇的根本批判”[21]122,馬克思對貨幣概念的總體性意蘊的揭示,徹底革新了貨幣概念的研究視域、理論內涵與基本屬性,從概念界定與本質內涵的層面發動了一場阿爾都塞所說的“問題式的革命”,具體而微地展現出馬克思貨幣理論作為人類思想史上“第一個詳盡無遺的貨幣理論”的劃時代意義。[1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