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瀅
自1964年《威尼斯憲章》頒布之初,國際上便已明確了遺址這一由漫長歷史中的人類活動所留下的文化遺產,需要由全人類共同守護并且最大限度地保護以供子孫后代能繼續享有并使用。國務院公布的八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中,我國登記在冊的重點文物單位已達到5058處,其中古代遺址占1188處,約相當于總數的1/5?!笆濉币詠?,大遺址保護一直是我們國家文物工作的重點,也是文物保護工作者和多方學者討論的焦點。
大遺址有著地下遺存豐富、 占地面積大且不可移動的特殊性。近二十年來我國城市擴張迅速,在對大遺址進行保護工作時往往容易與遺址所處地區城鎮化進程出現對撞,導致遺址保護區中鄉村居民的生活受到沖擊。同時,因為相關保護條例的實施和考古研究的開展,文保單位對遺址區實行相對封閉的保守管理,導致遺址中鄉村發展出現滯后,經濟發展受到限制,出現了“越保護越荒涼”的情況,遺址區內村民整體生活水平較遺址周邊城區居民有較大差距,造成民眾對大遺址保護的期望值和滿意度下降,嚴重者還會產生抵觸情緒,不利于大遺址長遠的保護和發展。
在遺址中生活的現代鄉村居民對遺址的意義重大,劉曙光、杜曉帆認為“正是由于現代居民的存在,才共同構成了歷史城市和村落今天特有的環境和文化表征,而這個環境又恰恰反映了一個民族或者一個地區文化發展的過程”[1]。不能因為過分強調文化遺產的真實性和完整性就忽略遺產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文化遺產的保護和管理要與不斷發展變化的社會緊密相連[2]。筆者認為,保護大遺址,也要保護好大遺址中鄉村居民的生活,試想如果連這里的人都保護不好又談何保護這里的大遺址? 保護和發展不能武斷地將大遺址去社會化進而“創造旅游景點”讓大遺址唱“空城計”,而是要將大遺址看做一個綜合的整體來保護和發展,發展大遺址的同時也要關注大遺址與村民的聯系,振興遺址內村民的生活,將鄉村振興的碩果同每一個在大遺址生活中的人共享。
大遺址型鄉村與大遺址共生,對大遺址有一定的依附性。陳穩亮按照大遺址所處地理區域經濟發展程度分為“位于經濟發達的城市或者郊區型”“位于經濟欠發達的農村型”和“位于偏遠地區,遠離人類活動區域型”三種類型[3]。本文選取的良渚遺址鄉村和漢長安城遺址鄉村都是位于經濟發達城市的城郊型遺址村落,對于本文的觀點闡述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良渚遺址中的良渚古城遺址和漢長安城遺址中的未央宮遺址都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享有一定的國際知名度和社會關注度;遺址所在的兩座城市杭州和西安都是古都、省會,也是熱門旅游城市,較易受到近些年城鎮化迅猛發展的影響,且遺址內鄉村居民生活水平較周邊居民差異明顯?;谝陨蠗l件,本文選取這兩處遺址為例,針對大遺址在發展保護政策的實施中對遺址區內鄉村居民生活影響的情況進行分析。
良渚遺址位于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區,是我國長江流域一處具有代表性的新石器時期文化遺址,是實證中華五千年文明史的圣地。2019年,中國良渚古城遺址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良渚遺址的保護范圍包括了良渚街道等在內的18個行政村與社區,保護區面積達42平方千米。遺址發現相對集中的良渚街道,常住人口約9.1萬,流動人口約10萬,人口密度高并且地理位置距杭州市區較近。隨著杭州城市擴張,遺址周邊鄉村城鎮化進程也在加速。石礦業原本是村子里的支柱產業,保護區建成以后,遺址區內石料廠全部關停,村民失去了賴以為生的產業和經濟來源,不得不離開村子去外地打工,收入較之前大幅度降低。以良渚街道港南村為例,該村2008年經濟總收入為6274萬元,而同等級且位于遺址保護區外的謝村村當年經濟總收入為23427萬元[4]。遺址區內外居民生活水平差距懸殊,遺址內民生問題亟需改善。
解決民生問題,實現鄉村振興,首先要組建優良的領導班子。良渚街道港南村黨支部書記張建東上任后積極調動黨員骨干和大學生的工作熱情; 主持的違法建筑糾察、村轄區河道、池塘清淤工作成果顯著;良好的鄉村環境和文化氛圍使村民在治理理念上不再認為大遺址的保護是生活的負擔,對在遺址中的生活充滿了希望,為后期產業革新打下了基礎[5]。創新性地運用“讓村民變股民,租金變股金”理念將村中土地集約整合利用,到2015年港南村共流轉土地兩千多畝[6]。土地資產的成功流轉為港南村農業的發展奠定了根基,也為村里的經濟產業帶來了新的機遇,如與市級菜籃子工程下屬合作社、大型蔬菜基地等開展合作,村民的收入得到了大幅增長,2017年港南村年總收入達到14935萬元[7],實現了自身的蛻變。
漢長安城遺址位于陜西省西安市未央區,從最早興建的長樂宮算起,漢長安城已經經歷了2221年[8],2014年漢長安城未央宮遺址被列入“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的路網”世界遺產名錄[9]。漢長安城城址區面積達37.8平方千米,保護區內有三個鄉和下屬55個行政村,戶籍人口4.3萬,實際居住人口約20萬[10]。
為配合未央宮遺址申遺項目,遺址區內9個行政村集體遷出,給予村民一次性補償并異地安置。但遺址區內的后續民生問題還是無法避免。未央宮遺址內村落遷出以后,原本的公交線路取消,造成附近未拆遷的居民交通不便,出行成本增加;將部分農業用地征收用作遺址保護用地這一政策有效限制了保護區內工廠對大遺址環境的破壞,但也使失地村民失去了一部分的經濟來源,大量青年勞動力因收入減少而選擇外出務工,村內呈現“老齡化”“貧困化”的趨勢。遺址保護區內外的經濟水平差距和村民迫切想要改善收入條件的需要使遺址區內鄉村選擇將閑置用地出租另作別用,如講武殿村閑置用地被出租堆放城市垃圾廢棄物,閣老門村還出現了個別商鋪侵占長樂宮墻遺址的情況[11]。
在一項關于“村民對漢長安城遺址保護態度咨詢”問卷調查中,有73.7%的村民認為遺址限制了村民的發展,有84.5%的村民認為 “保護區和保護區外生活存在差距”。關于“是否愿意為了遺址保護改變現有生產方式/生活方式” 調查中,漢長安城遺址區內村民支持率未超過40%[12]。遺址保護區內生活質量致使村民配合意識不強,抵觸情緒較高,保護區內的工作難以開展。
為改變這種情況,漢長安城遺址管理部門采取了一系列旅游扶貧策略,鼓勵村民開展特色民俗展示,立足漢文化歷史基調,擴大旅游業吸引人流量。但村民較積極的參與度與較低的組織參與實踐能力存在沖突??迫纳鐣_突理論視角認為,這種沖突不可避免但也不是一種完全的負面因素[13],這一定程度上會反作用于村民自發加強學習能力,提高參與程度,促進產業推進,存在積極作用。漢城湖原本是漢代長安城排污泄洪的水渠,為使遺址區景觀環境提升,增加附近居民休憩場所,2011年5月漢城湖旅游景區建成并對民眾開放。據調查,漢城湖公園游客超過半數是周圍地區居民,并且較多人數是多次前往漢城湖游覽[14]。但由于配套服務設施未快速跟上,景區內多為未經審批的私營服務機構[15]。未央宮遺址公園栽種了兩百畝向日葵花田,開花期間吸引了大批市民爭相前來觀賞,在社交網絡取得了較為理想的關注度,但向日葵花期僅一個月,過了季節未央宮遺址公園依舊要思考如何打破淡季人流量較低的問題。
黨的十九大對鄉村振興戰略指出,要建立健全城鄉融合發展體制機制和政策體系,加快推進農業農村現代化。前文提到的港南村黨支部書記張建東說過,“農村工作只有方式沒有公式”[16]。對大遺址的保護,僅依靠行政部門的力量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消除村民的抵觸情緒,發動村民的力量自發地保護發展大遺址。
通過分析發現,村民對于大遺址的抵觸情緒并不是真正的抵觸大遺址本身,而是抵觸保護大遺址的相關限制政策對村民生活帶來的負面影響[17]。只有幫助大遺址內鄉村產業振興、通過對大遺址的保護并切實為村民帶來生活上的改善,才能激發遺址區內村民的歸屬感,自發地熱愛和保護遺址。如2006年建房屋時發現了良渚文化遺存的港南村村民康鴻果,為保護文物在工地旁蹲守整整兩夜等待當地文保工作人員的到來[18]。漢長安城的考古工作至今已開展了65年,許多遺址區內村民加入了考古隊做輔助工作,經過幾十年的考古工作,有相當一部分人成長為經驗豐富的技師。他們中有人已經到了頤養天年的年紀,但依然為漢長安城遺址的考古事業增添力量,保駕護航。
大遺址內民生治理應結合自身特點豐富鄉村產業結構,展現地域特色,杜絕“千址一面”的現象,創造更好的就業條件,增強村民對遺址的黏性,將過去“走出去”謀生計的村民“引進來”,村民安居樂業不再因生活在遺址區而承受生活上的不便,也不用承擔因生活水平落后于周邊城區的心理落差,而是生于斯,長于斯,發光發熱在于斯?!锻崴箲椪隆?第五條指出,“為社會共用之目的使用古跡,永遠有利于古跡的保護”[19]。“一無所有,氣象萬千”是張奚若先生對漢武帝茂陵的評價,同時也應是對大遺址最貼切的概括[20]。大遺址不該是城市中偏安一隅的廢墟景觀,而應該成為一個彰顯悠長歷史的一個靈巧的窗口;大遺址不該是城市中落后于時代的貧瘠之地,而應該是一個活躍的生態家園。過去的數千數百年,這里曾經誕生出載譽史冊的繁榮,時光輪轉后這片土地依舊要煥發出新的活力。
保護大遺址應該將大遺址當做一個自然和人文相結合的整體來保護,更重要的是保護大遺址中生活的人。人民的生活好了,才會形成“響應政策的保護大遺址——因大遺址生活美好而保護大遺址——建立深厚的感情,世代傳承保護大遺址” 這樣健康的有利于大遺址永續留存的思想蛻變和良性循環。過去在部隊中有一種說法叫做“人在陣地在”,筆者認為,“人在遺址在”,只有貫徹“以人為本”的方針,回歸生活,切實幫助遺址中村民安居樂業,構建良性的大遺址內和諧生態,大遺址才能真正地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