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睿 劉英杰
近年來,互聯網平臺的發展促進“零工經濟”的興起,帶來了大量零工就業機會。隨著數字產業和平臺經濟的迅速崛起,“數字勞工”人群日漸凸顯。[1]新型工作方式使零工經濟中經歷著“即插即用型”U盤生活的數字勞工面臨諸多的困境,使其不斷淪為新型的不穩定無產者。[2]
其中,“外賣騎手” 成為深陷零工經濟困境的數字勞工群體典型。美團、餓了么等外賣平臺依托算法機制創造了全新的工作和服務模式,通過算法對外賣騎手建立數字控制下的勞動秩序。
為了審視數字勞動中人與技術的關系,理解算法技術的社會價值,本文將以外賣騎手為例,運用文獻分析法,結合深度訪談,從布爾迪厄階級理論出發并加以完善優化,探究算法機制對外賣騎手身份建構的影響,結合實際情況提出相應措施,幫助外賣騎手增強身份認同感。
已有的算法邏輯與數字勞動的研究中,絕大多數主要從組織技術和科學技術的視角探究算法對勞動過程的影響。人類社會已從工業化生產時代邁進了互聯網時代,從實體經濟邁向了虛擬的平臺經濟,資本的“觸角”也不滿足于停留在對生產領域的勞動控制上,而是延伸到流通領域(如外賣騎手、網約車司機、快遞員等的工作)[3]。
因此,從社會文化的視角關注算法邏輯及數字控制必不可少。但其中從數字勞工群體本身出發的影響研究較少。為填充這一空缺,本文將從布爾迪厄的階級理論展開,進一步理解算法對數字勞工群體在階級認同與身份層面帶來的影響與變化。
布爾迪厄的階級理論認為,場域、資本、慣習會共同影響人們的日常生活實踐,在實踐中,人們會形成獨特的階級慣習,社會成員通過對生活方式的選擇或與其他成員之間的社會差距表明自己的階級身份,在被階級區分開的同時也在建構著階級區分。
在資本邏輯主導的全球政治經濟社會中,技術的屬性與價值難以逾越資本關系的制約,把技術帶入到資本主義社會系統中去考察才能揭示出技術與物質背后的權力關系。[4]算法視域下,算法參與的互聯網、媒介使用、人際關系等平臺就可以視為不同場域之間進行交叉滲透,場域內以虛擬控制資本為主運作,算法與勞動者主體的動力機制相結合,影響數字勞工群體的慣習和階級身份建構與認同。
本文在原有階級理論的基礎上進行優化,進一步探究階級慣習形成后對身份建構與身份認同的影響和影響因素,建構“數字勞工群體——身份建構與認同”模型圖(如圖1)。筆者認為,在算法視域下,社會成員內化形成獨特的階級慣性后,會通過文化、消費、品味等象征資源的差異、社交網絡的建立以及媒介使用的情況表現出來,這些因素共同作用影響人們的身份建構與身份認同。

圖1 “數字勞工群體——身份建構與認同”模型圖
身份建構的產物便是形成明顯的階級區分,人們的地位會劃分為低、中、高三級,不同階級地位的人會在場域內不斷進行斗爭,又不斷達成平衡。在身份建構的過程中,人們會受到特定情境的影響形成身份認同。認同不僅僅是簡單的個人心理過程,它反映了個人與社會、個體與集體的關系。[5]當個人認同、群體認同與社會認同相似度較高、沖突性較低、存在積極反饋時,個人或群體會維護已經達成的共識認同,獲得積極自我概念。反之,個體會離開所屬群體或努將所屬群體變得更好,重新建構身份獲得新的身份認同,以期得到積極的認同反饋。
鑒于外賣行業近年來的迅速發展和外賣騎手作為數字勞工群體的典型代表,本文將以外賣騎手為例,結合文獻分析法和深度訪談,對上述建構的“數字勞工群體——身份建構與認同”模型圖進行驗證。
與傳統服務行業不同,信息傳播技術在平臺勞動過程中的大規模使用,打破了既有的標準化與個性化、低端與高端服務的二分邏輯。[6]外賣平臺所依托的算法技術滲透到現代社會的數字勞動過程中,在人與算法之間形成一種互動機制和權利關系。算法在對外賣騎手的數字控制體現在以下方面。
1.時間內嵌
外賣行業的特殊性使其將送餐時間納為首要指標,從接到訂單、系統預計送達時間、騎手取餐、開始送餐、送餐過程到完成訂單,騎手的每一步操作都要在系統規定的時間內完成并同步傳達給客戶,客戶可以通過外賣APP實時跟進訂單進度。隨著訂單信息的積累,后臺算法技術不斷自我訓練與升級,通過綜合指標實現對騎手的考核。這樣一來,數字平臺通過算法中介了勞動和消費的關系,通過構建高效、及時等時間話語來贏得資本市場,但同時也對外賣送餐員進行了算法管理下的時間規訓和時間操控。
2.情感勞動
外賣平臺的算法評價體系對客戶完全傾斜,客戶也在系統的寵溺下要求越來越高,這使騎手會通過積極的面部表情或肢體特征來對自身情緒進行管理。騎手在完成本職工作的同時,還需要付出“增值服務”,如幫客戶順帶扔垃圾、代買東西等,如果不按客戶要求辦事,騎手則面臨被投訴的風險。在這種算法設計的“顧客至上”中,騎手被情感勞動與差別性勞動裹挾,忽視自身情感的表達,社會地位的不平等也隨之凸顯。
3.游戲化管理
不同于傳統勞動評價體系,面對龐雜多樣的流動性人口,算法的介入使平臺對騎手考核時實行游戲化管理。平臺對騎手的考核、激勵、監督制度類似一個游戲世界,騎手通過完成訂單的數量和質量獲得積分、等級的累積,并得到激勵與獎賞,就好像在游戲世界里打怪升級。而不同等級的騎手評定規則又不盡相同,體現算法平臺對騎手的差序格局式管理。這樣的管理過程中,資本控制手段不僅從專制轉向霸權,更從實體轉向虛擬。
本研究通過“滾雪球”的抽樣方式,選取三位江蘇省某一線城市的美團外賣騎手(如表1),展開深度訪談,并結合數據分析,探究數字勞工群體的身份建構與認同影響因素。

表1 訪談對象情況表
1.象征資源的差異
美團研究院公布的《2019年及2020年疫情期美團騎手就業報告》顯示,外賣騎手的就業態勢顯著變好。但除卻經濟維度外,因為素質背景、文化層次等差異,導致外賣騎手的文化、生活方式、消費品味等整體水平的階級地位較低。訪談對象A在深度訪談的過程中表示,身邊的同行學歷大多數是初中或職高畢業,生活水平、消費能力普遍較低,而這些都讓他們覺得外賣騎手職業的社會地位不高。因此,筆者認為文化、消費、品味等象征資源的差異,對騎手的身份建構與認同有重要影響。
2.媒介使用的情況
個體化社會的加劇以及傳統關系網絡作用的減弱,外賣騎手使用移動媒體的現象較傳統勞動者愈加顯著。筆者從訪談對象B處了解到,“專送” 類型的騎手直接接受平臺派單,沒有搶單壓力,而對于訪談對象A一樣的眾包騎手,可以自由搶單也可以拒絕平臺派單。訪談對象B還透露,平臺的“限單觀看安全教育視頻”和“微笑行動”讓他們苦不堪言。這些任務出現時騎手必須拿出手機完成指令,否則會面臨非常嚴厲的處罰。訂單的不確定性、工作的流動性、隨機監督考核,使騎手要時刻關注平臺信息,媒介使用頻率大幅提升,加劇了騎手的平臺黏性。
3.社交網絡的建立
互聯網產業帶來社會轉型,原有的社會結構不斷被消解重構,新型的社會結構和社會關系被不斷生產出來。對于外賣服務行業而言,社交網絡的建立主體在于騎手、商家、客戶之間。作為由相似背景組成的群體,騎手之間往往有高度的社群認同,也更容易引發情感共鳴。訪談對象C作為工齡較長的騎手向筆者展示,騎手會自發組建騎手群,在群內進行吐槽、抱怨等情感交流,還會分享經驗、路況等。C表示,這種騎手與騎手間的親密關系極大程度上給予了他心靈上的慰藉,幫助他找到社群歸屬感。騎手與商家之間看似借助平臺作為中介,關聯度不高,但在訪談過程中筆者了解到,為了提高送餐效率、節省等餐時間,騎手為了迎合算法規訓下的“客戶至上”,會主動提供增值服務,與客戶建立良好的關系。
從騎手、商家、客戶三者之間的社交網絡建立來看,算法機制為數字勞工群體的社交網絡建立注入了新的活力,從而豐富他們的社會關系和社交資源,影響他們的身份建構與身份認同。
算法規訓對騎手的身份建構和身份認同帶來顯著影響,騎手因為其生存境遇和主流媒體塑造的形象,潛移默化中感受到階級平等差異化,塑造階級意識和主觀階級認同。同時,騎手對自身身份不斷進行個性化建構與集體認同,產生博弈與融合。
1.身份建構:處于相對被剝削地位
已有關于我國外賣騎手媒介形象建構的研究表明,外賣騎手的典型形象主要有文化水平低、交通違法多、生活條件差等,在社會階級地位的分化中處于低級地位,無法得到相應的尊重,公眾也易對外賣騎手群體形成刻板印象。
從算法機制對騎手身份建構的影響看,一方面,算法規訓建立的數字控制下的勞動秩序,培養了騎手的平臺黏性,騎手困于極不穩定的數字互聯和算法分配中,難以進行穩定而客觀的身份建構。另一方面,騎手在付出增值的情感勞動時,陷入了算法形成的地位不平等牢籠,在“區別性勞動”中彰顯社會地位的參差,導向騎手自身身份建構時產生相對剝奪感,在階級意識的塑造過程中認為自己處于相對被剝削地位。
2.身份認同:游離與反抗并存
身份建構的進一步產物便是身份認同。本文從騎手視角出發,更多考慮騎手身份認同維度的個人主觀認同。從技術控制的層面分析,算法技術使平臺對騎手的管理走向隱形化與虛擬化,這使得騎手在工作中感受到自由與靈活。而其他在既定時空規劃中勞動的騎手則只會把量化的控制(預計時間、路線導航)當成督促、協助自己完成配送任務、獲得配送工資的手段。算法邏輯形成的管理模式促進騎手“算數型工人”轉型,騎手將平臺制度與自身價值意義掛鉤。潛移默化中,騎手的反抗意愿被蠶食與剝削,騎手對身份認同的追求逐漸麻木。
但在與騎手進行深度訪談時,筆者發現騎手熟悉算法的運作機制后,會鉆算法的空子以實現自身利益最大化。正如訪談對象C所說,“有時平臺規劃的送餐路線要繞更遠的路,為了節省時間我們就不按照平臺規定地走,遇上別的騎手有困難我們也瞞過平臺私下轉單。”由此可見,騎手通過“逆算法”的勞動實踐脫離技術控制,反抗平臺資本的剝削行為,重新建構身份,提高自身主觀身份認同。
1.提高自身專業技能,更新知識結構
互聯網發展日新月異,面對日漸成熟的數字技術,數字勞工群體要想維護自身合法權利,提高身份認同與社會認同感,必須提高自身專業技能,更新知識結構。只有先提高自身能力,與時俱進掌握能力范圍內的數字技術,才能不被時代所淘汰,更好地適應行業發展的變化。
2.強化自我保護意識,保障合法權益
新興發展的產業,相關法規可能還不夠完善,管理層面存在漏洞。對此,勞動者要有敏銳的洞察力,及時察覺數字控制下的不合理勞動規則,厘清雇傭關系、勞資合同等。針對侵犯自己利益的行為采取合理措施,保障合法權益,避免被數字控制蠶食反抗意愿。
3.采取積極群體行動,增強團隊精神
在采取合理合法行動保障自身合法權益時,數字勞工群體可提高群體凝聚力,團結一致解決群體面臨的普遍性問題。通過積極的集體行動,既有利于促進行業往更加健康向上的方向發展,也有利于培養更穩固堅實的群體認同。
1.完善相關法律法規,維護雙方利益
良好的行業發展態勢需要不同群體共同努力,明確公平的規則是行業順利發展的基石。政策制定者需要通過與利益相關者的溝通與協調,積極完善涉及零工經濟雇主、勞動者和網絡平臺的相關法律法規,尤其是在解決零工經濟勞動爭議方面,不斷完善相關的制度建設,維護供需雙方的合法權益。
2.強化平臺主體責任,明確行業形態
政府等相關部門要加強對行業的引導,對于不同行業要明確其形態,統籌整改數字產業鏈時根據不同情況進行個性化管理。同時,應該進一步落實平臺主體責任,加大監管力度,如新就業形態從業人員與平臺、雇主的勞資關系、薪酬水平、社會保障等。
3.及時了解行業動態,建立新型體系
數字平臺經濟發展速度快、產業革新大,發展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產生新問題。在提前估量風險、做好準備的基礎上,相關部門還需利用大數據、人工智能等科技化手段,及時了解行業動態,與時俱進建立新型的社會保障體系,促進管理彈性化、人性化。
本研究聚焦外賣騎手群體,探究算法機制下數字勞工群體的身份建構與認同的影響因素,并發現算法導致其表現出相對保守的抵抗意愿,難以客觀、公正地進行身份建構和提高身份認同,為此提出解決策略改善這一局面。
本研究也存在一定的局限,如樣本數據太少,使研究結論可能缺乏普適性,對解決策略的構想還需完善。零工經濟和平臺經濟迅速發展的時代背景下,更多數字勞工群體不斷涌現。因此,探究算法與人之間的關系仍然具有廣泛的社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