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文華
“繞梁三日而不絕”是中國老百姓非常熟悉的話,它是中國前秦時期產生的名言——孔子面對經典音樂藝術并回味自己欣賞到的感受時,由衷地發出的一種充滿了奇異贊嘆意味的審美評價。同時,它也作為一種“歷史號角聲”般的審美修辭表述,長久地存留在中國人的藝術審美情趣之中,形成了幾乎像審美標簽一樣的判斷力象征。
通過這種表述,人人都知道,在人類歷史長河中曾涌現過難以計數的藝術作品,但某一種藝術家的演繹修為中會存有一種別樣的藝術價值,就是能夠如此這般地、長久地存活在他者的審美情懷和記憶里,在其心胸中營造出細膩而綿長的、唯屬于經典藝術才能給予人的審美愉悅。
仔細思考“繞梁三日而不絕”這個表述,不禁設問——這會是什么樣的音樂藝術表現形式和演繹手法,能夠讓貴為孔子的觀者發出此種真切又由衷的喟嘆來?又是什么樣的受眾審美思維,能夠向世人發出這種“前人之所未發”的絕妙藝術評價?這種藝術評價的話語修辭,是純粹個體化的,還是具有普適的、公約效能的?
之所以會引發這樣的主體思考,是因為在現實生活中,我們每個個體都可能都會在某個奇妙的瞬間下,身體雖然處在不同的具體場景里,而自我的心底和腦海中卻會浮現出對我們個體充滿了“存在意義”的音樂的音聲,這些音聲往往以仿佛不經意的循環播放狀態出現在自我的這個內在時空中,人們也不會立刻警覺它們的存在,而常常會情不自禁地在腦海中再現出這些音聲、會不由自主地哼唱出這些曲調或節奏來。因此,在此情境中的主體本質上是處于主動或被動、有意識或下意識的再次面對了審美對象,從以往的審美愉悅的情境的記憶中,延續了對同一審美對象的再次品味。
這種審美現象的存在狀態,是非常真實又非常具體的,于我們自身而言,它本質上已經是“繞梁三日而不絕”的地步了。但我們所接受的、所自主迷戀甚至不自知陷入此種情形的眾多聲音的原型,實際上卻是千差萬別、因人而異的,而非孔子所欣賞的那個藝術對象。現實生活中,藝術欣賞的形式繁復多樣,作為個體所接受到的林林總總的藝術信息則是具體而個性的——傳統經典音樂、流行音樂、器樂作品、聲樂作品……不一而足,總而言之,在這個世界上的中西領域中,古往今來的一切題材、形式的音樂藝術,都有可能成為賦予我們“繞梁三日而不絕”之感的這個原型。
若從對尊重每個個體審美飽足、認可主體的獨立的審美愉悅感的意義上說,也從切實地實行具有一定人文情懷的“趣味無爭辯”[1]的角度上來說,“繞梁三日而不絕”是人人都可以獲得的,它可以發生在任何一個審美個體的身上并產生審美愉悅,不受時代、時間、地點具體閾限;如果從它可引發傳播效應的價值認識上來看,它更可以通過精英受眾(例如孔子)的審美揚棄,不斷塑形為人類社會主體間性中某種藝術審美、意趣占有的普遍化存在方式。
有人會說,雖然“趣味無爭辯”的本質就是“蘿卜青菜各有所愛”,但是作為激發每個人產生“繞梁三日而不絕”之感的審美主體對象也即藝術作品,則是形形色色、千差萬別的;而同時,接受主體的藝術情趣和審美旨趣,本就有良莠次第的不同,導致人們的審美層次與品位也處于不可同日而語之境,針對每個人的審美飽足感,情感上可以認可其真實存在性,但理智上難以茍同所有人的審美經驗及其趣味。
比如聆聽一部歌劇、一部大體量的交響樂和聆聽一個簡單的流行歌曲,在這兩者間,受眾都可能會從各自的審美對象中獲得各自的審美飽足,從而達到各自的“繞梁三日而不絕”的愉悅狀態,也即不同的受眾關注于不同的審美對象卻完全可以達到同度的審美愉悅感。但是這兩者的藝術創作、編排和演練、賞析等各個環節的“燒腦度”及其構成細節等,完全不在一個重量等級中,這就像航船大西洋、太平洋和淺灣戲水之間的差別一樣明顯。
就此,我們該如何來認識呢?對此筆者的看法是,宏觀和微觀的東西不能混在一處來判斷,邏輯不對等的情況下得到的判斷是有失客觀的,這個問題需要條分縷析來說明。
對于個體審美的現實差別而言,要承認這里面必然會有質的不同。我們不能掩蓋這種審美事實——讓小體量但擁有大量受眾群體的藝術作品(如流行音樂、器樂小品、樂音居多的輕音樂等)本身,去抗衡宏大敘事且受眾群體的數量受限的藝術創作(如嚴肅音樂中的交響樂、室內樂、存在大量噪音音效或具有音響實驗性質的現代作品及后現代作品等),這種出發點就是不合理和不客觀的。
這也與生活中的感受很相似,我們也常常會發現,非真金白銀的首飾、裝飾品、工藝品等,在其設計感、靈動性、性價比和受眾需求量等方面,是遠大于和遠超于看起來在藝術造型上相對保守、固化、呆板、生硬的高端物件的。撇開它們是否真材實料、具體價格是否廉價和高端這個向度,我們可以觀察到,那些喜愛裝飾品的人們,在初次獲得心儀物件時的那種審美飽足感和所表現出的審美愉悅度,實際是不相上下的。但隨著歲月的流逝,高端的物件仍舊會一直保持其好的品質,而裝飾性的物件則會迅速褪色、衰敗,此時主體間的審美狀態就會相應地發生實際的變化,前者會被人倍加珍惜,而后者則會被丟棄,這是因為只有前者才能持續地供給欣賞者以恒久的美感。
藝術作品,也是如此。
“繞梁三日而不絕”這個中國古典審美思維中相關審美判斷的經典語錄,如果放置于藝術哲學和音樂批評的論域中體會它的話,那么在筆者當前的感悟中,覺得應該切中此表述的本質要害來進行認知,也即這種表述的修辭表象的背后,所指向的是那藝術作品的活潑的、靈動的意蘊[2]。不僅中國古代的審美思維中有這個體悟,在西方哲思理念世界中,德國古典主義形而上學終結者黑格爾,也就意蘊的美感及其重要性,表述了極大的認同感[3]。
充滿生命活力的意蘊的藝術作品將產生出不可思議的藝術能量,其意蘊的生命張力是強大的,又是生機勃勃、綿綿不絕的。它所造成的接受主體處于長久的審美愉悅和美感回味中的根本原因,是由于“言有盡而意無窮”[4]這個道理,這是筆者在繼設問、思考之后,所做出的帶有審美立場選擇的哲思判斷。
筆者認為,若將“言有盡”對應到藝術作品中時,它可以指代音樂作品的具體音聲已然消逝的狀況,是一種實物的生發消亡之象;而將“意無窮”在對應到藝術作品對接受主體的審美影響力時,它可以指代沉浸式地歷經過音樂審美過程后接受主體的自感狀態,是一種人的審美情狀之象。實物生發消亡象和人的審美情狀之象,此二者是并舉而存的,兩者共構了對音樂藝術聽賞的終極審美意象[5]。
筆者就此試解析邏輯序列如下:在“言有盡而意無窮”之中→這種審美意象以難以言傳又鮮明生動的藝術可感性、以真實質樸又高于生活的藝術情趣、以強烈的藝術幻想力引發了接受主體的藝術敏感度和想象力、以極大的藝術能量清空和凈化了接受主體的內在世界[6],等等→為接受主體的試聽感官以及聯覺的審美心理活動,不斷地營造出音樂作品的內在、美好而深刻的意蘊→而這些源于藝術作品本質的意蘊,又源源不斷地感動、感化著處于欣賞音樂作品過程中的接受主體的情感和內心,使其在內在藝術時空中深受觸動并獲得充足的音樂藝術審美愉悅→接受主體的“繞梁三日而不絕”之感達成。
因此,藝術作品尤其是音樂作品對接受主體的視聽感官的良性刺激和審美引導、對主體內心同理情感的調動與激發,在其音響的豐滿、全方位的信息量供給狀態下,當音樂藝術的審美沖擊力度和受眾的接受度恰好極端地重合時,接受主體的審美愉悅是必然的結果,更為重要的是,這個審美結果是全然有效、自然而然的給予和接納的審美過程所賦予的。
審美愉悅的延續性的影響力,導致受眾處于所謂的“繞梁三日而不絕”的狀態中,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或是經典作品賞析中的“繞梁三日而不絕”現象,都是這種上述邏輯分析及其情形中的各種“分有”[7],那么由接受主體內心深處發出的對藝術作品的由衷賞嘆,無論持續時間怎樣(也即短暫或是長久),無論出現形式如何(也即涌現或是閃現),都將是真實和可貴的。
說到底,筆者堅持認為,真正擁有藝術美感、審美價值的藝術作品,是會長久地讓受眾處于“繞梁三日而不絕”之中的,這種藝術能量,既讓受眾飽足于新鮮感的審美愉悅中,更讓受眾在長久的生命歷程中,持續地加深對其藝術魅力的相認,讓藝術審美對象和接受者自身之間默默維系著良好的呼應性,最終,審美對象的美感,也會融合于受眾的本質的審美生命之中。
注釋:
[1]趣味無爭辯,是康德給予藝術審美的一種關涉判斷力的規定。筆者認為,它具有一定的人文情懷的性質,最大程度地關照了受眾在接受審美對象時的趣味的復雜性和多樣性。
[2]意,有心意、意圖之根本含義,可引申為意思。參見王力等編,蔣紹愚等增訂:《古漢語常用字字典》第4版,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1版,第459頁。蘊,有深奧之處的涵義,參見王力等編,蔣紹愚等增訂《古漢語常用字字典》第4版,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1版,第482頁。
[3]〔德〕黑格爾:《美學》(第一卷),朱光潛譯,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1版。第24-25頁。
[4]“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表述原出自南宋詩論家嚴羽《滄浪詩話·詩辯》中,筆者引自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 “第五節 嚴羽的興趣說與妙悟說”中的引文部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版,第314頁。
[5]本文的意象概念,首先選擇葉朗先生相關的詮釋理念,同時借鑒朱志榮教授相關文論中的觀點。
[6]此處相關表述受到劉勰《文心雕龍》有關意象的“隱秀”“風骨”“神思”“知音”等范疇及內容的啟發。
[7]分有這個西方古典哲思概念,主要是從柏拉圖理念的派生方式中而得出的,柏拉圖認為,理念可以通過分有的方式來繼續形成具體事物的存在狀態。例如美本身可以被不斷地分有,因而可以存在很多源自美本身的美的事物。觀點參見張志偉:《西方哲學十五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版,第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