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兒輩大破賊
——新編昆曲折子戲《世說新語·破局》創排心得

■周鑫

2019年，石小梅昆曲工作室聯合江蘇省演藝集團昆劇院，邀請劇作家羅周改編經典文學作品《世說新語》，創排《世說新語》系列昆曲折子戲。截至目前該系列已經成功上演10折，我有幸參與其中6折，均飾演謝安這一角色。東晉名士謝安是魏晉風度的代表人物，他的從容自如、雅量高致被寫入歷史與文學，為后世稱頌?！妒勒f新語》中與謝安相關的條目數量約占總數的十分之一，可以說這是昆曲改編中不能回避的重點塑造對象。昆曲《世說新語》通過對謝安人生片段的有機連綴整合，已經創排出六折戲以表現其不同性格側面和精神風度，其中“謝公故事”系列的第三折戲《破局》，便涉及東晉時代著名的淝水之戰，主體內容則是《世說新語》中極負盛名的“小兒輩大破賊”。根據《世說新語·雅量》和《晉書·謝安傳》記載，淝水之戰大捷的消息傳來時，謝安正和人下棋，他看過這份重要戰報卻依舊不動聲色，仿佛無事發生一般專注棋局，直到身邊人追問，他才淡淡講出“小兒輩大破賊”。賓客面前的謝安泰然自若，但轉身便因喜悅激動而折斷鞋上的屐齒。這段故事傳頌千年，《破局》一折的劇本則在還原故事的基礎上，對謝安的風度性情進行了非常豐滿的刻畫，我第一次讀到便被打動，也深感壓力巨大。在這一折戲中，與謝安下棋之人被設定為他曾經的政敵郗超，郗超因牽掛淝水戰事而深夜拜訪謝安，偏偏謝安只顧棋局不做回應。身居高位的謝安戰局當前卻只看棋局，政治理想早已破滅的、被貶謫的郗超反而求上門來急切關注戰果，謝安的淡定和郗超的急切相互映照，隨著棋局的展開兩個人物的兩面性也展現在觀眾面前。文本所書寫的風輕云淡氣度令人神往，可是要把這份感覺落實到舞臺表演中，并不容易。

首先，直覺上，魏晉時代崇尚的從容淡定是與戲劇性相背離的。在這個戲中，謝安與郗超很顯然是一緩一急兩種節奏，郗超的急切幾乎帶有一種先聲奪人的氣勢，謝安的形象要怎樣在沉著舒緩中立起來？編劇羅周幫我分析過劇本，我能感覺到，這樣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并不等同沒有情趣的圣像，我應把他作為一個真實的人去感受，去尋找他與常人共通之處。劇本設定中，淝水軍書就像一個誘餌，誘惑郗超同謝安下棋，面對軍國大事，謝安的確不動如山，但棋局面前他卻屢次耍賴甚至要求讓子，有意挑動郗超的焦急情緒，這一面的謝安就不那么光輝了，甚至可以說是狡猾，同時這也是一種可愛。因此，雖然都是以大官生應工謝安，但在這一折戲中，人物氣質相對松弛，情緒安排中適當融入一分活潑。其次，這是一個下棋的戲，如何用程式動作表現一個棋局，是擺在所有人面前的難題。我的老師，同樣是昆曲《世說新語》系列總導演、《破局》一折的說戲人石小梅先生，提供了重要構思。劇本安排謝安與郗超是一緩一急的節奏，那么舞臺呈現上不妨推向一種極致對比，做一個“一靜一動”，也就是說，謝安坐在椅子上下棋，郗超則可以“滿場飛”。壓力給到我了，怎樣坐？坐下之后怎么繼續演？劇本最后“裝潢百密，難免一疏”段落中，有掉落鞋子的情節，這啟發了我們，老師做出大膽安排：脫鞋，上座。在舞臺上脫掉鞋子并繼續演出，是非常罕見的情況，但在這個戲里，不必拘禮、悠然閑適的脫鞋動作，正符合謝安居家下棋的狀態，誰曾見過這樣的謝安呢？這是一次大膽的創新，是對既有表演方式的一點突破，因此，格外需要仔細打磨，并在舞臺上表現出這種獨特的美感。第一步是脫鞋，在反復試驗中確定下了“丁字步”的方式，腳步有交錯，鞋的擺放有參差，有序而不凌亂，把脫鞋這一生活場景變成一個小小的程式。第二步則是上座，綜合老師的意見，盤坐姿勢最符合此時人物狀態，只是盤坐之后，接下來的棋局都得在這個姿勢上完成，對我的肢體控制是新的挑戰。于是排練期間，無論是在排練場還是回家，坐下的一刻我便盤起腿來，努力使身體習慣這個姿勢。脫鞋盤坐是一個新鮮的舞臺設計，但這樣的姿勢對我的表演是一種束縛，盤坐之后整個身體的活動幅度很有限，只能控制上半身進行左右前后的拉扯。因此，在接下來的棋局部分，謝安的身段調動需要精心考慮。我認為，同一旁焦急催促的郗超相比，謝安可以有許多“慢”動作：落子慢、拆書慢、回答也慢。但是“慢”的感覺不是單純拖延時間，而是通過身形的拉扯，強化動作幅度以表現人物內心。比如說，下棋時有半俯身向前的姿勢，身體隨手向棋盤靠近；落子之后可以有捋髯口的動作，拉開距離斜看棋盤，又是一種觀察沉思的狀態。在這趴下去又張開來的身段拉扯中，謝安從容不迫、不慌不忙的人物特質可以得到展示，同時與圍繞棋盤游走的郗超形成呼應，我們二人之間的對手戲就如同一段太極推擋，你來我往，松弛自然。

《破局》一折戲表現的是棋局，但處處點明著淝水之戰的戰局，在“開局——中局——殘局”的推進中，需要使觀眾感受到謝安從容之下的狡猾，也要讓觀眾看到謝安曾經的政敵郗超身上的坦蕩赤誠。事實上，淝水之戰發生時，郗超已經身故，但《破局》卻安排郗超來到謝安面前，二人一同完成一場“身外無關，此中相關”的棋。對這樣一個設定，我認為，在謝安的心中，在這樣重要的戰役面前，能與他對弈的人只有郗超，這棋便是謝安心里的棋。棋局雙方是對峙、搏殺，但《破局》這場下棋的戲，卻是在表現兩個看似“敵對”的人最終在精神上達成統一，郗超與謝安雖然各為其主、政見相左，但他們對于蒼生社稷的關切和維護是一致的，在棋局推進中兩人的志向心懷也逐步顯露，是真正的知己。戲中以一支【解三酲】來表現二人的和解與相互欣賞，最后的“捫方寸，則為扶持蒼生道，散漫了榮曜浮名”原本安排為郗超一人獨唱，但在打磨中我們認為合唱形式更能表明他們的惺惺相惜、志向一致。還記得首演當日，我同施夏明從身段、眼神到動作、唱腔都一模一樣地完成了這一段，隨即便得到現場觀眾的掌聲肯定，我很感動。經過了一次次“打賴”“?；?，郗超的坦蕩心懷已然顯露，“小兒輩大破賊”這一重大結果終于被揭曉了。此時的謝安仍是一派泰然自若，郗超則心滿意足告辭離去，謝安起身送客。之前著重考慮、設計的鞋，又要發揮重大作用。這一段戲中，最初我的注意力更多放在接下來的環節，要穿鞋但又不能完全穿上，需要使鞋子順利地掉出，進而引發著名的“裝潢百密，難免一疏”的揶揄。但這種心態使得我每到這一步，穿鞋動作就急促，整個人略有一點不穩。老師適時進行了指點，說此前的脫鞋動作已經程式化，那此刻的穿鞋，也應當梳理一下，不用著急，在這個情境當中觀眾可以等待。甚至因為此刻穿鞋的從容，之后鞋子掉落的“拆臺”更顯出一分喜劇效果，到演出時觀眾的笑聲和掌聲給予我很大的信心。

新編昆曲折子戲《破局》是一次很有意義的創作實踐，這一折戲對于謝安的塑造，在大官生行當特色中進行了一定突破，豐滿了謝安這一舞臺形象。創排這一折戲的過程，是一個向上攀爬、追尋自我突破的過程，尤其是在石小梅老師的指導幫助下，我與對手戲演員施夏明，以“捏戲”的方式傳承著我們的“南昆風度”——堅持最傳統也最經典的“一桌二椅”，尊重昆曲藝術的“虛擬性”“程式化”審美，積極調動表演技術手段塑造更生動、豐滿的人物形象。飾演郗超的施夏明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演員，而戲中郗超的張揚、赤誠被他詮釋得很精彩，這對我是很好的激勵。我需要穩住聲腔和動作，在屬于謝安的個性氣質中緊緊咬住每一次對手戲，使郗超的張揚和謝安的沉穩相互映照、和諧共存。飆戲并不是單純地飆嗓子，而應是在準確詮釋人物的過程中完成整個戲的表達，這樣的你來我往間自然會有火花產生，這是我與對手演員之間的默契，也是臺上演員與臺下觀眾之間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