邸燕燕,魏汐茹,王世榮
1 山西中醫藥大學 山西太原 030024
2 山西省中醫藥研究院 山西太原 030024
王世榮教授,系全國第四批名老中醫專家學術經驗繼承人,第三批全國優秀中醫臨床人才,師從全國名老中醫于家菊、孫郁芝、侯振民教授,從事多年中醫腎病的臨床、科研和教學工作。筆者自師從王世榮教授以來,受益匪淺,現將王世榮教授治療腎性水腫經驗總結如下。
水腫是腎臟病最常見的表現之一,包括急、慢性腎小球腎炎,腎病綜合征,繼發性腎小球疾病,腎功能衰竭等,多因感受外邪或體虛勞倦而加重,在臨床觀察中,對于初發或復發加重的患者,常有迅速浮腫、腰背僵痛、咽痛咳嗽等外風侵襲的表現,腎性水腫由風邪外引而發,緣其與少陰內風相引,夾雜濕、瘀等病理產物,擾動腎水,而發浮腫。因此,在臨床上活血祛瘀、補腎益氣的同時,需重視發病誘因及潛在加重因素,發掘運用風藥,從風水角度認識腎性水腫,運用辛味祛風藥辨證論治,在治療頑固性水腫方面有較好的效果。
中醫古代文獻中并無“腎性水腫”的病名,就腎臟與水腫的關系而言,可從“風水”論述中略窺一二。在《素問·水熱穴論》中提出:“勇而勞甚,則腎汗出;腎汗出逢于風,內不得入于藏府,外不得越于皮膚,客于玄府,行于皮里,傳為跗腫。本之于腎,名曰風水。”提出了“風水”病名,是因風邪動于腎經,水液不得外越而致水腫。張景岳對此注釋:“腎主水,風在腎經,即名風水,”提出了風水其本在腎、其標在肺的觀點。也有醫家認為腎風與風水二者屬同病異名[1],張志聰提出:“腎風者,因風而動腎臟之水,故又名風水,”這進一步揭示了因風邪入于腎,擾動腎水,發為水腫的病理機制。結合現代醫學認識,急慢性腎病是因為免疫損傷而致,祛除外邪影響后,自身免疫所造成的損害仍無法終止,以致病情反復發作,這正與中醫中的外風襲腎,腎絡伏風所致水腫不謀而合[2]。一方面,風邪外襲,客于肌表,肺氣郁閉,失于宣降,水道失調,發為水腫;另一方面,臟腑虛損,風邪可直接犯于臟腑,若客于腎臟,則可致腎臟主水功能失調,發為水腫,精氣下泄,產生蛋白尿。
風邪成為腎性水腫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3-4],從風水角度認識腎性水腫,可使臨床治療得到更多延伸。
在《傷寒雜病論》中言:“風為百病之長……中于項,則下太陽,甚則入腎,”提出了風邪傷腎,無處不去的特點。風為六淫之首,百病之長,在臨床中許多疾病都不難見到風邪的表現。《臨證指南醫案》曰:“蓋六氣之中,惟風能好兼五氣……其余五氣,則不能互相兼”,提出風邪易夾其他邪氣而傷人。如風挾毒邪首犯肌膚,久則病及于腎,乃《景岳全書》中言:凡外感毒風,邪留肌腠,則亦忽然浮腫[5]。風邪在腎性水腫中的致病作用逐漸被認識到,以風藥治療腎性水腫成為重要的切入點。張元素在《醫學啟源》中最早提到風藥一詞,李東垣對風藥進行了進一步的發展和延伸,認為其是一類具有升發、疏散特性的藥物[6],在《脾胃論》曰:“味薄風藥,升發以伸陽氣,則陰氣不病,陽氣生矣,”重視脾胃與元氣的關系,以風藥之辛散、升發特性,達到升陽、除濕、散郁、疏達的效果,拓展了風藥的臨床應用。對于腎性水腫,王世榮教授認為其久病風、痰、濕、瘀、虛等相互夾雜,病位深、病程長,而風藥升發、向上、向外,與諸藥配伍可達到升陽、勝濕等效果,對于遷延反復的水腫患者,可達到較好的治療效果。
而現代腎玄府理念的應用,進一步為腎病從風論治提供了理論基礎。劉完素在《素問玄機原病式》中曰:“然玄府者,無物不有,人之臟腑、皮毛、肌肉、筋膜、骨髓、爪牙,至于世之萬物,盡皆有之,乃氣出入升降之道路門戶也,”提出了玄府流通氣液,神機運轉的功能,其主張“開發郁結,宣通氣液,”提出辛通玄府,十分注重辛味藥的運用[7]。 現代韓世盛等人[8]根據腎臟基本結構與玄府微觀、開闔等特性相結合,提出了玄府-足細胞裂隙隔膜”假說,認為腎足細胞裂隙隔膜可能是玄府在腎臟中的超微結構之一,玄府具有廣泛性、微觀性,廣泛存在于機體組織器官中,應集結構、功能、信號傳遞等于一體。根據風性輕揚開泄、辛通玄府等理論,臨床上多運用辛味風藥,開發郁結,祛邪通絡,辛以通玄,從而使津液疏通,神機運轉,以恢復腎玄府正常的開闔功能,使腎臟內部環境達到平衡,恢復機體水液運轉。
對于慢性腎小球腎炎急性發作,抑或是病情反復發作的患者,在臨床辨證治療的同時常配伍辛味解表藥物,一方面可祛外感實邪,另一方面可通過其宣通開散之性以祛風助陽,助肺氣宣暢而行治水之職。根據發病特點與表現,可認為其肇始于肺衛受邪,肺失通調,水道不利以致水腫,肺虛受邪以致遷延復發[9]。《黃帝內經》中早已提出“開鬼門”“潔凈府”的治療原則。人體水液運行多責之肺脾腎三臟,對于腎性水腫患者,其復發或加重時,多責之于肺腎二臟。上焦肺衛不固,風、濕之邪外襲,風夾濕而走竄,肺之通調水道之職失司,邪氣直犯于腎而擾動腎水,上下相合,水道失調,水飲外溢,發為水腫。王世榮教授以祛風助陽法,多采用如麻黃、防風、柴胡、桂枝、干姜、白術等藥物以辛甘助陽,祛風利水。正如李東垣在《脾胃論》中認為對于辛甘藥物,言其汗者,非正發汗也,為助陽也,于配伍運用其升散行舉,振奮鼓動的特點,收效甚佳。臨床上以祛風利水為治療原則,充分發揮解表藥味辛祛風助陽、能散、能行、能通、勝濕的特點,來調動機體對水液的自調能力。若因外感而復發,臨床表現偏于熱者,多運用麻黃連翹赤小豆湯加減,配伍大腹皮、桑白皮、杏仁、葶藶子等藥;偏于寒者,運用麻黃附子細辛湯合五苓散加減。對于外感偏重、病情反復的患者,更重視麻黃的運用,《神農本草經》謂麻黃“輕揚上達,無氣無味,乃氣味之最輕者,故能透出皮膚毛孔之外,又能深入積疾凝血之中,凡藥力所不到之處,此能無微不至,較之氣雄力大者,其力尤大[10],”一方面可通過宣肺開發腠理,宣通氣機;另一方面,又可使肺氣下達而氣機流轉,上下相通,水道得利。對于風邪偏重者,在運用防風、白芷等解表藥物的同時,常配伍桑寄生、巴戟天等藥物以鼓邪外出,助陽行水;出現往來寒熱,太少兩感者,可加柴胡、黃芩等藥物。風邪同時也是腎病進展的加重因素,臨床中慢性腎病急性發作期,表現為突然眼瞼、雙下肢浮腫,常兼有外感癥狀,內外合邪,則病情愈重,在治療中常配伍黃芪、白術等藥物顧護肺衛,以減少其復發、加重。
腎性水腫患者久病遷延,津血交換不利,致瘀阻水停,陰傷成燥,臨床多表現為四肢皮膚甲錯、瘙癢干燥等癥狀。在病理上腎臟絡脈細小盤纏,久病常有絡脈瘀阻、腎絡伏風,根據病邪深伏、邪滯難出的病理特點,常以力大走攻之蟲類藥以通絡開玄,攻散郁結。正如葉天士云:“久則邪正混處其間,草木不能見效,當以蟲蟻疏逐,”《臨證指南醫案》曰:蟲類藥“飛者升,走者降,血無凝著,氣可宣通,”由此,在腎性水腫的治療中常以蟲類藥搜風通絡,發揮其開發、走竄、宣通的作用,以達散結除瘀、祛風通玄的功效,使玄府通而神機運轉。對于瘀血偏重的患者,在血府逐瘀湯的基礎上加減,常配伍水蛭、蟬蛻、蜈蚣、僵蠶等藥物發揮動物藥本性能行、能攻的特點,祛內風而散郁結,通絡開玄使氣機流轉,維持腎臟內部水液平衡,則瘀血、內燥自去。研究表明該蟲類藥對難治性蛋白尿有很好的療效[11]。水蛭味咸走腎,可引經通絡而搜風祛邪,蟬蛻疏風宣散,祛邪外出,能明顯減少尿蛋白,改善脂質代謝[12]。僵蠶性平,能攻邪祛風而不傷正,具有減少尿蛋白的作用,蜈蚣配伍僵蠶祛風之力更強,治療蛋白尿有奇效[13-14]。
腎性水腫患者明顯的臨床特點即是遷延難愈,反復發作,表現為頑固性的水腫、蛋白尿,常伴有腰脊酸痛、頭暈昏沉、胸悶納呆、四肢沉重、關節腫痛等癥狀。王世榮教授認為,風濕二邪夾至,久則成痹,陰邪凝于腎絡,造成了腎臟病纏綿難愈的病理特點。葉天士《臨證指南醫案》曰:“痹者,閉而不通之謂也,正氣為邪所阻,臟腑經絡不能暢達,皆由氣血虧損,腠理疏豁,風寒濕三氣得以乘虛外襲,留滯于內以致濕痰、濁血流注凝澀而得之。”腎氣內虛,外邪乘虛而致,風濕二氣夾雜,合而成痹,則陰邪凝結,腎氣不行,腎中真陽不運,則影響氣化、收藏功能[15],出現水腫、蛋白尿。風濕合邪被更多中醫學者重視,濕邪本滯重而性惰,但夾持于風邪之中,濕借風力則善行而多變,風借濕勢直襲于腎則纏綿而難愈,導致慢性腎炎呈現慢性和進展的經過[16]。《本草便讀》有云:“凡藤蔓之屬,皆可通經入絡,”且藤類藥多有調節免疫、降低尿蛋白的作用[17]。針對腎臟病邪深伏絡的特點,臨床上以藤類藥物搜風祛濕,通達除痹,常配伍青風藤、海風藤、絡石藤等藥物,對于風濕熱瘀明顯的患者,絡石藤用量可達30g,以入絡祛邪。雷公藤制劑雷公藤多苷可發揮抗炎作用,還可有效抑制細胞免疫和體液免疫,降低腎病蛋白尿,減輕水腫[16]。穿山龍、鬼箭羽祛風除濕,活血通絡之效顯,在臨床運用中治療效果甚可,且研究表明穿山龍可減少腎臟蛋白尿[18],鬼箭羽可保護腎小管上皮細胞[19]。對于表證明顯者,常采用羌獨活、腫節風、徐長卿、桂枝、秦艽等藥;腎虛不耐攻伐,以仙靈脾祛風除濕,升陽補益,配伍黃芪、杜仲等益氣補腎。
吳某,男,29歲,2022年1月3日初診。因“雙下肢浮腫3月余,加重3d”就診于山西省中醫院,患者3月前無明顯誘因出現雙下肢浮腫,自覺尿中多沫,就診于當地醫院,查尿常規示:尿蛋白(++),于山西省人民醫院住院治療,行腎穿示:Ⅰ-Ⅱ期膜性腎病,復查尿常規:尿蛋白:(+++),24h 尿蛋白定量 3.88g/24h,白蛋白29g/L,予利水消腫等對癥治療后出院。后患者癥狀反復,3天前上述癥狀加重,為進一步就診,遂來我院門診。現癥見:精神可,雙下肢浮腫,乏力,腰困,伴后背拘緊、四肢瘙癢感,納可,眠一般,口中和,尿中多沫,大便稀,2~3次/d,舌暗紅,舌下脈絡迂曲,苔白膩,脈沉細。中醫診斷:水腫(氣虛血瘀,風濕內阻證);西醫診斷:腎病綜合征,膜性腎病。治以益氣活血,祛風除濕。處方:黃芪30g,當歸12g,杜仲10g,川芎 12g,赤芍 12g,桃仁 12g,紅花 12g,水蛭 3g,地龍10g,莪術 15g,穿山龍 30g,鬼箭羽 15g,絡石藤 20g,生山楂 30g,羌活 15g,獨活 15g,白芷 10g,防風 12g。14 劑,水煎,1 劑 /d,早晚分服。
2022年1月26日二診。患者雙下肢浮腫較前減輕,雙下肢乏力改善,腰困、后背拘緊感減輕,皮膚瘙癢減輕,尿中有沫,舌質黯淡,苔白膩,脈沉細。輔助檢查:尿蛋白定性(+ + ),尿蛋白定量:3.2g/24h,血漿白蛋白31g/L。處方:中藥守上方去羌活、獨活、白芷、防風,加懷牛膝15g、芡實30g,共14劑。
2022年2月9日三診。精神可,雙下肢浮腫緩解,腰酸不適好轉,尿中泡沫減少。 輔助檢查:尿蛋白定性(++ ),尿蛋白定量:2.9g / 24h,血漿白蛋白 33g / L,肝腎功及電解質未見明顯異常。遂繼上方加薏苡仁30g,14 劑,隨診。
按:該患者以發現雙下肢浮腫為主要表現,屬中醫學“水腫”范疇。水腫的發病機制主要責之于肺脾腎三臟,結合該患者四肢瘙癢、后背拘緊、下肢浮腫等表現,外邪表現突出,病位主要在肺腎。腎主水,風濕之邪侵于肺衛,傳于腎經,擾動腎水,而出現下肢浮腫,尿中泡沫增多,患者素體氣虛,舌下絡脈迂曲,瘀血內阻,與風濕之邪夾雜而致,形成氣虛血瘀、風濕內阻的病理機制。初診中以黃芪、當歸、杜仲益氣養血,助陽扶正;川芎、桃紅、山楂活血祛瘀,然腎絡瘀血深伏,以水蛭、地龍、莪術攻散郁結,發揮蟲類藥行散特點,入腎以通絡開玄;以鬼箭羽祛風通絡,逐陳瘀敗血,穿山龍祛風除濕,借絡石藤通經入絡之性走腎祛風除痹,羌獨活、白芷、防風走表而使肺腎流通,祛風利水,則水腫自消。二診時患者諸癥減輕,外風祛則去羌獨活、白芷、防風,加懷牛膝、芡實以益腎固精。三診患者水腫明顯改善,謹守此法,加薏苡仁以助運脾祛濕,諸藥合用,隨證加減,取得良好效果。
腎性水腫發病機制復雜,病程綿延,病情反復,在臨床中,患者一方面因反復感受外風而使浮腫加劇,另一方面,久病正虛而祛邪無力,風邪日久不解,內入于腎,伏于腎絡,伏機待發[20],加之外風傷腎,內外合邪,郁而不發,與濕痰瘀毒互結久羈,使病情反復不愈而惡化。臨床上在祛風逐瘀通玄的同時,亦需積極顧護肺衛,護衛陽,以阻風入絡,立法需扶正與祛邪兼顧[21],重視病情的性質、輕重、轉變趨勢,減少復發,使病情趨于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