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鎮西

幾個月前,我給一個剛參加工作的年輕教師推薦陶行知的書,我說:“要學習教育理論,請先從陶行知讀起。”
過了一段時間,他給我發微信:“沒想到陶行知的文章這么淺!完全是口水話,不系統,也沒理論高度。”
我估計他喜歡這樣的詞語:“嬗變”“懸置”“高蹈”“祛魅”“增殖”“前意識”“元感知代碼”……
我估計他熱衷這樣的句式:“基于……進而……抑或……”“縱觀……正如后××時代的……”“鏡像式存在……”“旨在……蛻變于……”
我估計他欣賞這樣的文段:“……看到自我被邊緣的自身影響,喪失了主體意識,在看似立體實則線性的時間耗散中墜落于價值迷失與意義失序……”
我估計他激賞這樣的篇章:“語文的主體是廣泛的、復雜的、無窮的。這是指它作為知識本身不僅包含著基礎的認知符號系統及其內部規律,同時包含著與之對應的人的情感狀態、價值判斷、過程描述等共時性體驗。因而,人們在教授和學習它時,不可能像對其他學科那樣系統、有層次、有梯度地進行線性方式的知識傳授和接受,而是要更大可能地構建學習主體能夠深入、持續的語文學習的內在體驗。在今天,這尤其重要地凸現在現代教學中。”
當然,如果文中還夾雜著“卡維伯克”“布魯科爾”“蘇斯別爾洛夫”“帕杰卡夫”等著名哲學家、教育家、心理學家的名字就更好了。
…………
相比之下,那個陶行知就“太小兒科”了,“太鄉土氣息”了,“太口水話”了。
其實,作為師從教育大師杜威的海歸,作為南京高師(后來的東南大學)的教授和教育科主任、教務科主任,陶行知有足夠的資格寫出氣勢恢宏、高屋建瓴、鞭辟入里而又晦澀難懂、云里霧里、一般人不知所云的文章。
他至今還指導著中國教育的理論,其高瞻遠矚和明見萬里,也“配得上”那些看似“莊嚴神圣”實則“高深莫測”的表達。
可他偏偏要寫人人都能懂的文章,連他的理論概括也那么像白開水:“生活即教育”“社會即學校”“教學做合一”。
這次重讀陶行知,我讀到了他為自己做的“辯解”。他在談自己寫詩時這樣說:“我寫詩不是給有閑階級觀賞,而是替勞苦大眾吶喊的。”(《陶行知全集》第11卷,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年5月第2版,第128頁)他是在說寫詩,而他寫教育文章也如此。
他不是為評職稱而寫,不是為獲獎而寫,更不是為匯報而寫。他的文章不是寫給專家看的,不是寫給評委看的,更不是寫給領導看的,而是寫給老百姓看的。他不是為了凸顯自己的“特色”,不是為了標榜自己的“創新”,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前衛”,不是為了宣示自己的“劃時代”,而是“替勞苦大眾吶喊”。因為他搞的是平民教育、鄉村教育、國難教育、大眾教育——一句話,他辦的是人民的教育。當然就要寫人民看得懂的文章。
談當時的中國鄉村教育的弊端,他不說“戕害兒童”“荼毒生靈”“禍國殃民”,而是說:“他教人離開鄉下向城里跑,他教人吃飯不種稻,穿衣不種棉,做房子不造林;他教人羨慕奢華,看不起務農;他教人分利不生利;他教農夫子弟變成書呆子;他教富的變窮,窮的變得格外窮;他教強的變弱,弱的變得格外弱。前面是萬丈懸崖,同志們務須把馬勒住,另找生路!”(《陶行知教育文集》,四川教育出版社2007年1月第2版,第157頁)
談小先生普及知識的意義,他不說“惠澤天下”“知識解放”“教育普惠”,而是說:“在小先生手里,知識是變成空氣,人人得而呼吸;知識是變成甘霖,處處得其潤澤;知識是變成太陽光,照著廣大的群眾,向前行進。”(《陶行知教育文選》,教育科學出版社1981年3月第1版,第170頁)
談每一個國民都是國家的主人,他不說“天賦人權”“公民自覺”“民主意識”,而是說:“中華民國是一個公司,四萬萬五千萬人聯合起來做老板。男人是男老板,女人是女老板;大人是大老板,小孩是小老板。大家都是中華民國的老板,大家都是中華民國的主人。”(《陶行知教育文選》,教育科學出版社1981年3月第1版,第335頁)
談“教學做合一”,他不說“知行合一”“力學篤行”“實踐出真知”,而是說:“一個活動對事說是做,對己說是學,對人說是教。比如種田這件事是要在田里做的,便須在田里學,在田里教。游水也是如此,游水是在水里做的事,便須在水里學,在水里教。再進一步說,關于種稻的講解,不是為講解而講解,乃是為種稻而講解;關于種稻而看書,不是為看書而看書,乃是為種稻而看書;想把種稻教得好,要講什么話就講什么話,要看什么書就看什么書。我們不能說種稻是做,看書是學,講解是教。為種稻而講解,講解也是做;為種稻而看書,看書也是做。這是種稻的教學做合一。”(《陶行知教育文集》,四川教育出版社2007年1月第2版,第176頁)
談“社會即學校”,他不說“釋放生命”“生活課程”“環境育人”,而是說:“學校即社會,就好像把一只活潑潑的小鳥從天空里捉來關在籠里一樣。它要以一個小的學校去把社會上所有的一切東西都吸收進來,所以容易弄假。社會即學校則不然,它是要把籠中的小鳥放到天空中去,使它能任意翱翔,是要把學校的一切伸張到大自然界里去。”(《陶行知教育文集》,四川教育出版社2007年1月第2版,第226頁)
…………
愛打比方,善于排比,盡可能用貼近生活的語言,把深刻的思想蘊含于大白話中——這是陶行知文風(包括他的詩風)的特點。這也是我們今天的教師在寫文章時最應該向陶行知學習的地方。
說到“大白話”,我想到陶行知在談到如何寫信時,曾提出“請耳朵做教員”。他說:“寫信如同談話一樣。寫的時候,必須要覺得好像有一個人坐在那里,你和他對談。談一句,寫一句;一面談,一面寫。寫好,再一句一句讀出來,請你自己的耳朵做先生。若是耳朵聽不懂,就要改;聽得不好聽,也是要改的。總之,你的耳朵要怎樣就怎樣,要耳朵都喜歡聽了,才算是好信。”(《陶行知全集》第8卷,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年5月第2版,第73頁)
他曾連續發表《怎樣寫大眾文》《再談怎樣寫大眾文》的文章,反復強調“請耳朵做教員”,還寫了一首詩談他的主張和做法:
“根據大眾語,來寫大眾文。文章和說話,不能隨便分。一面動筆寫,一面用嘴哼。好聽不好聽,耳朵做先生。”(《陶行知全集》第3卷,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年5月第2版,第327頁)
在這篇文章中,他還舉了一個例子:他原來還寫過一首《老媽子先生》的小詩,末尾兩句原來是:“廢紙有誰要?只有書呆子。”后來“因為張妹的耳朵的幫助”,他將這兩句改成:“廢紙哪個要?送給書呆子。”
在《四個先生》中,他在批評某些人專門寫別人不懂的文章時,也很通俗形象:“中國大眾的肚皮吃不飽,腦袋也餓得要命。會寫文章的人像廚子一樣,只為闊佬燒大菜,不顧窮人吃糟糠。”(《陶行知全集》第3卷,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年5月第2版,第335頁)為了寫大眾能夠讀懂的文章,他推薦了“四位先生”:第一位是“耳朵先生”,第二位是“大眾先生”,第三位是“生活先生”,第四位是“新文字先生”。
對每一位“先生”的介紹也是通俗而詼諧的,比如他是這樣介紹“耳朵先生”的:“我們平常寫文章,只要眼睛看得滿意就算是好的了。但是我們的眼睛,看慣了古文,看慣了白話文最容易叫我們上當。它會教我們寫成大眾看不懂的文字。我們的耳朵呢,比起眼睛來是和大眾接近些。我們聽得懂的話,大眾多半聽得懂。根據我們聽得懂的話語寫出文章來,識字的大眾是比較容易看得懂。寫之前,寫之時,寫之后,都要把自己的耳朵請出來指導一下,讀起來,耳朵聽得懂,高興聽,就算及格;聽不懂,不高興聽,就把它摔到字紙簍里去。”(《陶行知全集》第3卷,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年5月第2版,第336頁)
而他對“大眾先生”的介紹,讓我想到了白居易:“我們的耳朵雖然比眼睛靠得住,但不是頂靠得住的。頂靠得住的是大眾的耳朵,農人、工人、車夫、老媽子、小孩子都是我們必須請教的先生。倘使能夠認識幾位前進的大眾,那是格外的好。寫好一篇文章或是一篇詩歌,讀起來給他們聽聽,他們必定能夠給我們改得很好。他們聽到新名詞的時候,有時聽不懂,我們必得解釋。但是新名詞也應當充分地根據大眾語來創造或改造。比如,微生物學里的‘草履蟲是無疑的應當改成‘草鞋蟲。”(《陶行知全集》第3卷,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年5月第2版,第336頁)
讀到這些文字,我很感動。這已經不僅僅是寫作技巧了,更是陶行知那顆對人民大眾的愛心。
不裝腔作勢,不故弄玄虛,不生造詞語,不凌空虛蹈……只需老老實實,誠誠懇懇,掏出一顆心,獻上滿腔情,做真人,說人話。
至少當代中國每一位真心想追隨陶行知的教育者,都應該跟陶行知學寫文章。
(責編 侯心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