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怡
(武漢大學信息管理學院,湖北武漢, 430072)
為解決人類遺產保護和傳承的系列問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以下簡稱“教科文組織”)先后倡導建立了“旗艦遺產項目”(Flagship Heritage Programme)[1]:世 界 遺 產 項 目(World Heritage,1972)、世界記憶項目(Memory of the World,1992)和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2003)。由于項目指導文件效力差異、標準概念解讀不一致、隸屬教科文組織不同部門等原因,世界記憶項目與其他兩個遺產項目之間存在種種差距和不協調的問題。這既限制了世界記憶項目自身的發展,影響了其在進度、成果、影響力等方面的提升,也阻礙了教科文組織遺產項目的整體協同發展。
2022年,恰逢世界記憶項目成立三十周年(1992—2022),關于推動世界記憶項目與教科文組織的其他遺產項目協同發展的探討愈發熱烈。早在2008年,教科文組織曼谷辦事處就提出“共同遺產方法論”(A Common Heritage Methodology),指出世界記憶項目、世界遺產項目和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雖各有側重,但都聚焦于“遺產”這一個問題,在確保各項目的自主性及具體權限的同時,也應進行相應的協調。[2]因此,彌合世界記憶項目與教科文組織其他遺產項目的差距,推進其與其他遺產項目的協同發展,是充分發揮世界記憶項目價值,推動人類遺產事業可持續發展的必由之路。
1985年,教科文組織出版的雜志《信使》(UNESCO Courier)提出,“仿照世界遺產項目的模式,將手稿檔案作為‘世界遺產’”,世界記憶項目由此發端。[3]可見,“世界記憶”項目的誕生,與“世界遺產”同根同源,有著相同的價值目標與理念追求。具體來看,首先,均致力于人類遺產的保護與傳承。三大遺產項目都是在遺產因社會動蕩或自然災害而受到威脅的背景下展開的,因此三者最樸素的共同價值追求就是保護人類遺產。其次,均保障遺產的平等獲取與利用。三者都希望提升遺產在社會層面的影響力,促進遺產資源的利用,提升公眾認識。世界記憶項目的目標之一便是“促進文獻遺產的普遍利用”[4];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同樣建議通過教育、傳媒、商業活動等手段提供遺產資源的利用,以提升人們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認識[5];世界遺產項目也指出應當“通過交流提高公眾對世界遺產的認識、參與和支持”[6]。最后,均積極促進人類社會的和平對話。三個項目分別提出了“提高全世界對文獻遺產的存在和意義的認識,從而促進人民之間和文化之間的對話與相互理解”[7];“非物質文化遺產是密切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以及他們之間進行交流和了解的要素”[8];“應提高全球對每種文化的不同表達和價值觀的尊重和理解”[9]等思想。由此可見,三者皆通過對人類共同遺產和共同記憶的保護與傳播,承認各文明對人類社會所具有的平等價值,促進各民族、國家間的相互理解與和平對話。
世界記憶項目與世界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的建構策略一脈相承,在建構方式、治理體系等方面均有相似之處。從遺產建構的方式上看,世界記憶項目與世界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均設立了“遺產名錄”,如《世界遺產名錄》《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世界記憶名錄》等,關注遺產的保存、保護,提升對遺產的認識,以促進相關國家積極參與遺產項目保護的落實。從項目的治理體系上看,三者都采用了“國際—區域—國家”的管理體制。國際層面,三者均在教科文組織的框架下運行;區域層面,世界遺產項目和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以區域為單位進行治理,世界記憶項目也設置了區域委員會,以管理區域內遺產事項;國家層面,三者均借助國家實體的參與推進項目開展。世界遺產項目與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要求各締約國對本國的遺產工作承擔相應責任與義務。世界記憶項目則在各主要國家設置國家記憶委員會,以推進各成員國的文獻遺產工作。
在遺產保護對象上,世界記憶項目與另外兩個遺產項目相互交織,為其協調發展奠定了基礎。例如,世界記憶項目和世界遺產項目都存在對“記憶”的召喚。世界遺產項目在皮埃爾·諾拉(Pierre Nora)記憶之場理論的影響下,特別提出“記憶遺址”(Sites of Memory)的概念[10],凸顯遺產對象的記憶與證據價值。這一點與世界記憶項目保護文獻遺產的目的不謀而合,即“為避免對集體記憶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11]。共同的遺產保護理念使不同遺產項目的保護對象產生交叉。如,2005年入選《世界遺產名錄》的涅斯維日的拉濟維烏家族城堡建筑群,在2009年,其家族檔案與涅斯維日圖書館收藏又入選了《世界記憶名錄》。世界記憶項目與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的保護對象也有交叉。以土著語言為例,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重視對土著語言的持續保護,其保護對象之一便是“口頭傳統和表達方式”。[12]在《世界記憶名錄》中,也不乏承載、記錄土著語言的文獻遺產,如他加祿語的歷史文獻、墨西哥土著語言集等。世界記憶項目與其他兩個遺產項目在同一遺產主題上交匯,為三者積極開展工作交流與信息共享提供了便利。
首先,世界記憶項目指導文件的約束力較弱。在教科文組織的準則性文書中,國際公約需經締約國批準、接受或加入,具有法律約束力,而建議書、宣言類文件沒有法律效力,無需批準,更強調政治和道德權威。因此,《世界記憶項目總方針》和《關于保存和獲取包括數字遺產在內的文獻遺產的建議書》僅能確保所參與國家的道德承諾,并不具備法律效力。其次,政府力量在世界記憶項目中的參與較少。世界遺產與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的最高權力機構均為“締約國大會”(States Parties),受政府力量影響較大;而世界記憶項目的最高指導機構則是由文獻遺產領域專家組成的“國際咨詢委員會”,是一個專家導向(Expert-led)[13]的國際非政府項目。這造成世界記憶項目在社會認可度與國際影響力上,與其他兩項遺產項目存在一定的差距。最后,世界記憶項目也存在工作團隊規模較小、組織較為松散、資金保障不力等問題。在人員配置上,通過世界記憶項目官方網站可聯系到的項目工作人員僅有秘書處的3位,而世界遺產項目高達80余位,且運作嚴重依賴分散于世界各地的志愿者[14],組織松散且流動性強。在資金保障上,世界記憶項目的資金往往來自教科文組織的支持、政府與私營部門捐款及社會募捐,難以得到持續穩定的保障。
世界記憶項目與世界遺產項目、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之間存在的客觀分歧和壁壘,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標準與概念解讀存在分歧。例如,關于“真實性”這一遺產標準概念,世界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側重于將其置于一種相對的環境中,強調“流動的真實性”;[15]而世界記憶項目對“真實性”的要求更為客觀和絕對,它要求文獻遺產本身是“真實的、是沒被毀壞過的”。[16]因此,當面對交叉或混合的遺產項目,需要三者合作時,可能會難以就遺產對象的界定、保護與利用的方案等問題達成共識。另一方面,世界記憶項目與教科文組織其他遺產項目隸屬于不同的部門,難以進行高效、快捷的工作溝通。世界記憶項目位于教科文組織的傳播與信息部門,而世界遺產項目與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均隸屬于文化部門。不同部門間的工作交流頻率遠遠少于部門內部,這使得世界記憶項目與其他兩個遺產項目對彼此所開展的工作知之甚少,一定程度上阻礙了世界記憶項目與教科文組織其他遺產項目的溝通學習,造成世界記憶項目游離于遺產體系的邊緣。
世界記憶項目與世界遺產項目、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在一些議題上,需要攜手共同應對。在“創傷記憶”的爭議與應對方面,新的世界記憶項目審查制度表示,對于產生爭議的遺產項目,倘若國家間無法達成一致,該提名的遺產項目將可能被無限擱置;[17]世界遺產項目中亦是如此,“與近期沖突記憶相關的遺產”暫時不被建議納入公約的關鍵概念。[18]因此,面對產生爭議的創傷記憶難以被認可和保存的問題,三者應當共同尋找遺產留存的最佳途徑,構建真實的歷史記憶。在遺產的可持續發展問題方面,遺產項目的最終目的是提高公眾對遺產的認識,而教育是實現遺產可持續發展的重要途徑,但除了“世界遺產教育計劃”已形成了較為成熟的體系外,其他兩個遺產項目的教育活動都非常零散,缺乏長遠規劃與運行體系。在數字時代的風險與挑戰方面,技術系統快速更新換代帶來了遺產獲取問題,配套法律框架的不完善,虛假信息肆意滋生等問題層出不窮。世界記憶項目通過《關于保存和獲取包括數字遺產在內的文獻遺產的建議》和“加強信息全球化與可持續發展平臺”(PERSIST Project)關注數字遺產的長期保存問題,但這些嘗試仍只是數字時代遺產問題的初步探索,關于數字遺產的存續利用與復現展演等問題仍需三者共同討論解決。
出于世界記憶項目彌補自身缺點,尋求更好發展方向的需要,以及教科文組織遺產項目追求更全面、更高效、更科學的建設目標,世界記憶項目與教科文組織其他遺產項目協同發展是必然趨勢。因此,求同存異,取長補短,探索實現三者協同發展的必由之路,是當前工作的重中之重。
為保證世界記憶項目能夠與教科文組織其他遺產項目以平等的地位開展協同合作,世界記憶項目應當積極尋求自身轉型進步,彌補差距。一方面,應主動尋求“方針”“建議”向“公約”的制度轉型,保障項目執行力,與其他遺產項目保持一致。事實上,早在2002年世界記憶項目的《保護文獻遺產總方針》中就已明確提出“向公約方向努力”的未來展望。通過升級為決議,進一步成為公約的方式,不斷提高成員國的承諾和義務水平。[19]這一發展路徑與世界遺產項目相似,有利于提升和鞏固記憶名錄、委員會和項目的地位,并獲取來自公眾與政府力量更多的關注。另一方面,還應加快“專家主導組織”向“政府間組織”的戰略轉型,加強政治力量參與,爭取政府支持,贏得更高的國際影響力與公信力。對此,2019年的全面綜合審查報告提供了一定思路,即“建立混合治理模式,由獨立專家繼續為世界記憶計劃,包括就《世界記憶名錄》的提名提供咨詢服務;由會員國提供一種政府間監督”。[20]
世界記憶項目與教科文組織其他遺產項目面臨著教育、可持續發展等共同挑戰,應當建立有效的對話機制,積極探索多邊交流渠道,攜手應對挑戰。如,用教育的手段增進理解與認同、搭建信息共享平臺促進遺產資源的獲取。面對新冠肺炎疫情帶來的教學關閉問題,三個項目可以共同搭建在線學習平臺,整合在線遺產課程、電子出版物、在線展覽與學術研究,共同為遺產資源的獲取提供途徑。世界記憶項目與世界遺產項目、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也應當積極從各個角度,采用各種方式建立對話機制。例如,在遺產確認時,面對“真實性”標準解讀不一致的問題,三者可以通過協商,平衡分歧,尋求共識;在對存在交叉的遺產對象進行保存保護時,可以通過建立對話機制,商討使用統一、完備、科學的保護方案。總之,三個遺產項目在運行過程應互通有無,加強交流,發揮同屬于教科文組織遺產項目的協同作用。
多重認證有助于強調同一主題遺產的多樣價值,進一步提升公眾的重視。同時有助于促進跨界合作,為不同遺產項目建立伙伴關系搭建平臺。當前教科文組織和相關機構探討了“多重國際認證”的概念,即同一遺產接受了不同角度的多項計劃的保護。[21]盡管當前多重國際認證區指定為世界遺產、世界生物圈保護區網絡、拉姆薩爾公約、全球地質公園這四個項目的自然與文化保護區[22],但“多重認證”的治理理念可以運用到有內容重合的教科文組織遺產體系中。
值得注意的是,各項目不盡相同的管理要求與目標會給當地造成沉重的遺產管理負擔,若協調不力,反倒會在交叉行動中造成資源浪費和認證混亂的問題。[23]因此,多重認證需要各遺產項目間相輔而行,協同共議,形成合理、適當、統一的國際保護方案,建立科學完善的保護機制。降低在某一遺產項目中潛在的其他遺產類型被忽視的風險,但也要警惕為獲得多個國際認證帶來的巨大聲望而重復申遺的投機行為,實現對遺產更有效的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