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輝 , 賈臨宇
(浙江工商大學 外國語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18))
“理解、表達、變通”是北京外國語大學高級翻譯學院李長栓教授于近年提出的翻譯描述框架。基于大量的口譯筆譯實踐和教學經驗,李長栓教授逐漸形成了對翻譯的獨到見解。他認為,譯者需要做好三件事:“理解”“表達”和“變通”。譯者的理解應當接近、達到甚至超過作者的水平。譯者需要表達作者希望表達、清楚表達甚至應該表達的意思。譯文的表達形式可以與原文相同、相似或完全不同[1]32。筆者認為,該翻譯描述框架對于小說文本的翻譯同樣具有指導意義。
優秀的外國小說譯者難翻譯、讀者難讀懂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對作者創作時的個人背景、社會背景、文化淵源等不夠了解。而這,恰恰對應框架中“理解”二字的要求。
以日文小說《我的本命,厝火燎原》(筆者譯,小說原名『推し、燃ゆ』)為例,該小說的內容涉及日本十分盛行的偶像文化,發售之初便在日本社會引起強烈反響。因此,譯者在開始翻譯工作前,有必要了解這一文化背景,以便更好地洞悉作者的所思所想。解決了理解問題,小說文本的翻譯就僅剩語言轉換工作了。
《我的本命,厝火燎原》是一部典型的日本文學小說,其中有大量的日本文化負載詞和日式復雜句,需要譯者從“表達”和“變通”這兩方面進行妥善處理,以達到準確傳遞原文信息的目的。筆者基于對《我的本命,厝火燎原》這部小說的翻譯,探討“理解、表達、變通”框架對于小說文本翻譯的適用性,以期為日漢翻譯提供一定的參考借鑒。
在“理解、表達、變通”當中,最重要的當然是“理解”。深入細致地理解原文的內容和原文的語言特點,是翻譯的前提和基礎。無論是“表達”還是“變通”,都必須始于“理解”。在“理解”的基礎上,語言轉換自然水到渠成[2]73。同時,“理解”還要求譯者具備邏輯判斷能力和批判性思維,避免受先入為主觀念的影響,并以嚴謹的工作態度和科學的調查研究進行查證考據,從而完成精確無誤的翻譯。
小說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著社會現實,字里行間隱藏著作者對社會的認知和態度。想要翻譯好一部小說,譯者必須事先熟悉小說的時代背景,以及作者的創作意圖和寫作風格。《我的本命,厝火燎原》的作者宇佐見凜(宇佐見りん)擅長細膩的心理描寫,不過分堆砌華麗的辭藻,其樸實無華的語言極富感染力,使讀者在不知不覺中感同身受。她坦言,周圍很多人無法理解追星和偶像文化,認為這只是粉絲單方面的付出,這是她動筆的根本原因。在她看來,由于雙方感情的波動,家人、朋友、戀人之間的親密度會發生相應的變化。但追星則截然相反,偶像對于粉絲而言遙不可及,二者的關系中并不摻雜復雜的雙向情感。偶像僅僅用活躍的表現回饋粉絲。正因如此,不少粉絲在生活中喪失信心時,可以從偶像身上看到希望,得到慰藉。
這份作者內心深處的情感流露,成為理解小說內涵的最大依仗。突破小說文字內容的局限,并把小說外的大語境徹底厘清,便是“理解”對于小說文本翻譯的重要指導意義。
“表達”是理解原文后的輸出環節,通過譯文把原文的意思清楚、忠實地傳遞給讀者。在內容方面,譯者應準確清晰地表達作者希望表達的意思。如果遇到作者無法表達清楚或表達錯誤的情況,譯者應酌情做出調整,前提是不曲解作者的原意。在形式方面,要確保譯文符合中文的表達習慣,避免日式翻譯腔[2]75。
譯者時常會陷入思維誤區,過多糾結于譯文和原文結構的一致性。外國小說中冗長復雜的句式,經常讓譯者在翻譯時顯得束手束腳。實際上,小說旨在傳遞作者情感和本土文化。譯者應敢于突破原文的語言結構,通過拆分、簡化等技巧,化解復雜長句,再現原文的藝術效果,將小說敘事清晰合理地呈現給讀者。
“變通”是翻譯時通過對原文的取舍,更好地傳遞原文信息。其根本目的是達到更好的翻譯效果,這與目的論的觀點不謀而合。當無法實現全面對等,即逐字逐句翻譯,或全面對等反而不利于達到翻譯目的時,就應該酌情對原文進行加工編輯[2]75。
小說文本的翻譯牽扯到兩國截然不同的風俗文化和語言習慣。外國小說中的文化負載詞在翻譯時往往會找不到對應且合適的中文表達,倘若直譯,容易給讀者造成閱讀障礙。如何靈活地處理這種情況,是“變通”的核心要求。
下面,分別從“理解”“表達”“變通”三個視角出發,結合例句,詳細闡述小說文本在這一框架指導下的具體思考和翻譯過程。
“理解”是翻譯的先導,只有正確理解,才能正確翻譯[3]23。在翻譯中,如有理解不當,就會造成詞匯誤譯、句子結構混亂等問題。
理解不能停留于白紙黑字的文字表面,應該囊括文字外的信息。《我的本命,厝火燎原》的內容涉及日本盛行的偶像文化。在當代,許多日本人視心愛的偶像為精神支柱,在工作生活失意時依靠偶像獲得慰藉。若譯者不知曉這樣的創作大背景,便很難理解文中主人公的感受,進而因為理解問題導致翻譯出現偏差。
例1:『推し、燃ゆ』
譯文:《我的本命,厝火燎原》
『推し、燃ゆ』是該小說書名。起初,筆者只想簡單地直譯成《我推,燃燒》;后來,意識到書名在一定程度上反映著小說的內涵,必須立足于全文來考慮翻譯。其中,“推し”是“推しメンバー”的簡稱,即喜歡、支持多人偶像團體中的某位成員。“推し”由動詞“推す”變形而來。“推す”在《大辭林》中的解釋是“將符合某種地位、身份的人或事物推薦給其他人”(1)[日]松村明:《大辭林》(第四版),三省堂,2019年,第333頁。。意思是不僅自己喜歡,還要讓別人也了解、喜歡上這位成員。中文語境下,根據網絡流行的說法,“推し”可譯為“單推”“我推”“本命”等。其中,“本命”屬于日語舶來詞,原指賽馬等比賽中最有可能的獲勝者,后延伸指最喜愛、心中的第一角色,如今在粉絲文化中同樣被廣泛使用。考慮到全文中,明里認為是上野真幸真正照亮了她的人生,并提及上野真幸就是她生活的主心骨,故,筆者最后認為“本命”的譯法更為貼切。
“燃ゆ”是“燃える”的古語寫法,倘若直譯便是“燃燒”。然而,閱讀全文后可知,由于被曝出毆打粉絲的丑聞,上野真幸遭到網友鋪天蓋地的中傷和非議,人氣呈斷崖式下滑。這件事最終間接導致所在的偶像團體解散。因此,不可簡單地將“燃ゆ”譯為表面意義的“燃燒”,而應選擇具有引火燒身含義的詞語。“厝火燎原”一詞出自“坐成厝火燎原之勢”[4]449,比喻小亂子釀成大禍患。通過聯系上下文和理解小說故事內容,筆者認為,“厝火燎原”十分切合上野真幸的遭遇;同時,古典的中文詞匯也正好對應“燃ゆ”這一日文古語詞匯。如此一來,既如實再現了日語標題的內容和傳達效果,也完整保留了古今詞匯對照的表現形式。綜合以上考慮,筆者最終將書名譯為《我的本命,厝火燎原》。
例2:あたしには、みんなが難なくこなせる何気ない生活もままならなくて、その皺寄せにぐちゃぐちゃ苦しんでばかりいる。だけど推しを推すことがあたしの生活の中心で絶対で、それだけは何をおいても明確だった。中心っていうか、背骨かな[5]37。
譯文:我無法像大家一樣無拘無束地生活,平日里飽受這份痛苦所帶來的煎熬。唯有支持本命,才是我生活中無可爭議的絕對中心,更準確地說,才是我生活的主心骨。
這部分內容在整本小說中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對其的正確理解是厘清小說中心思想的關鍵。此處,主要介紹主人公明里在遭遇生活上、學習上的種種困難后,選擇投入全部精力去追星,借此逃避現實的故事情節。明里自小便笨手笨腳,無法順利完成在常人看來理所應當的事情。她因此陷入長期的痛苦之中,感覺自己每天拖著沉重的身體艱難前行。她只有沉迷于命中注定的偶像時,才能暫時擺脫這份沉重感。正因如此,明里才會認為追星是她生活的中心,是她生活的主心骨。
譯者翻譯時必須忠實于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內容意義,同時還要考慮小說原文的表現形式和寫作風格。因此,在理解的過程中,弄清“その皺寄せ”和“背骨”的含義尤為重要。經查閱《大辭泉》,“皺寄せ”的意思是:“あることの結果生じた無理や矛盾を、他の部分に押しつけること。また、その押しつけられた無理や矛盾。”(2)[日]松村明:《大辭泉》,2019年,第1 225頁。(筆者譯:事物產生的矛盾所帶來的不良影響和后果)根據前文可知,句中“その皺寄せ”指代明里覺得自己無法像周圍人一樣生活得無拘無束這件事,而這件事逐漸給她帶來了負面影響。有鑒于此,譯者用前半句解釋明里痛苦的由來,將“皺寄せ”翻譯為“這份痛苦所帶來的煎熬”這個較為抽象的概念。
而“背骨”的中文意思比較簡單,即“脊柱”,但作者想表達的不僅僅是詞的表面意思,而是與前半句的“中心”相呼應的深層意義。脊柱是人體的中軸,沒有脊柱就沒有人的形態。譯者在充分理解這一點后,就把“背骨”改譯為“主心骨”,使之更符合作者想傳遞的意思。
在徹底理清這兩段話以后,也就知道了明里究竟為何痛苦,為何痛苦過后選擇追星,以及追星對她而言的重要性。有了這樣的思路,筆者對于小說后半部分的理解與翻譯也就暢通無阻了。
“表達”是“理解”的后續工作,其重點在實現“達”,即保證譯文邏輯關系嚴密、語言通順易懂[2]78。它要求譯者關注語言的邏輯和通順問題,確保把已經理解的意思清楚地表達出來,避免扭曲原意、產生歧義、邏輯不通;還要確保譯文簡潔明了,符合漢語的表達習慣,包括用詞準確、搭配正確、句子結構構建牢固等。
例3:あちこちから、すいませえん、すいませえん、と聲を掛けられて、あたしは「忙しくなったらすぐ呼ぶこと、それでミス連発すると失禮だから、落ち著いて」といつも言われているのを思い出し、外倉庫にいる幸代さんを呼ぼうとし、戻る途中でさっきの女性に、少しかたくなった聲で「すみません、さっきも言ったんですけどこぼしちゃって」と言われた[5]47-48。
譯文:“服務員”“點單”,客人的招呼聲從四面八方傳來。我腦海里回想起幸代姐一直以來的叮囑:“記住,店里忙不過來的話就來喊我,凡事不要慌張,忙中出錯是對客人的不禮貌。”正想去外面的倉庫喊幸代姐,半路上被之前那位女士用略帶生硬的聲音叫住:“你好,剛才我說過把酒灑了。”
該日文例句結構較為復雜,同時包含被動句和主動句,還穿插著多個句子內容,屬于比較典型的日式復合句。許多意思被擠壓在一個長句中,很難用中文流暢地表述清楚。筆者認為,可以將此長句設想成一個片段,片段中有多個不同的場景;再用漢語的表達習慣把各個場景描述到位,以凸顯其畫面感,借此擺脫日式長句的干擾[6]181-183。
從句子內容的主干來看,該例句可分為四個場景:我被客人招呼,我回想起叮囑,我正要去喊幸代姐,以及我被那位女士叫住。長句成分之間的關系本身并不復雜,難點在于一逗到底的日式長句與漢語表述習慣相違背,因此翻譯時需處理得當。在知曉了主干內容后,就可以處理引號內的一長串修飾定語。接下來,經過調整語序,適當添加句號,修改完善后的新譯文簡明清晰,優化了讀者的閱讀體驗。
例4:推しが燃えた。ファンを毆ったらしい。まだ詳細は何ひとつわかっていない。何ひとつわかっていないにもかかわらず、それは一晩で急速に炎上した[5]3。
譯文:我的本命火出圈了,據說是因為毆打粉絲。盡管我還壓根兒不清楚具體情況,但一夜之間這件事就迅速在網上掀起了軒然大波。
“炎上”出自“水曰潤下,火曰炎上”[7]128,后流傳到日本。在如今的網絡時代,“炎上”在日本被賦予了新的含義:公眾人物被曝出負面新聞,引來了網民的口誅筆伐。目前,“炎上”沒有對應的中文詞匯,部分通曉日語的人便想當然地將其直譯為“炎上”。對此,懂日語的人自然能理解,但絕大部分普通讀者看到“炎上”二字只會如墜云里霧里。
小說譯文的語言和內容都應該讓讀者能夠理解和接受。當下日語中的“炎上”是日本網絡環境中誕生的獨特詞匯,中文讀者很難理解,所以貿然直譯成“炎上”顯然不妥。因此,筆者認為,“炎上”在中文語境下并沒有固定的譯法,應該根據具體情況作相應處理。本例句中的“炎上”事件是明里的偶像被曝出毆打粉絲。因為粉絲可謂是偶像的衣食父母,所以不難想象網民看到該新聞的震驚程度,輿論也必定會猛烈抨擊偶像對“衣食父母”大打出手的丑聞。因此,筆者將此處“炎上”譯為“在網上掀起了軒然大波”,借此規避日式中文的錯誤,也使譯文更符合原文表達的意思。
“變通”的說法實際上來源于目的論。目的論的核心觀點是強調譯文的目的,而“變通”只是實現目的的手段。“變通”是指無法實現全面對等時,在不影響原文表達效果、不扭曲原文事實的前提下,能動地選擇翻譯策略和技巧,如省略、補充、變換說法等,從而有效傳遞原文的信息或更好實現翻譯目的[2]75。“變通”還要講究“切”,譯文最終呈現的效果要盡可能地切合原文風格。
例5:「ハグしたときにね、耳にかかった髪の毛払ってくれて、何かついてたかなって思ったら」成美が聲をひそめる。「いい匂いする、って」……やっば。小さい「っ」に力を込める。成美が「でしょ。もう絶対戻れないな」とチェキを元通りにしまう[5]5-6。
譯文:“話說擁抱的時候,他幫我捋掉掛在耳朵上的頭發,我還以為上面沾到什么東西了呢”,成美壓著嗓子說,“還說我很好聞。”天吶!這聲“天”我喊得特別大聲。“說了吧,肯定會淪陷的。”說完,成美把拍立得照片放了回去。
例文的后半部分涉及中日之間的語言差異。“小さい「っ」に力を込める”中的促音是一個不發聲的音節。筆者認為,“力を込める”想表達的意思是明里脫口而出的“やっば”語氣很重,以此襯托明里的驚訝程度。然而,中文并沒有促音的說法,中文讀者并不理解“促音”為何物。因此,盲目按照字面翻譯促音無法達意,應該根據中日語言文化差異,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對原文進行適當變通。因此,筆者改變說法,放棄直譯促音,取而代之,用“這聲‘天’我喊得特別大聲”的譯法。這個譯法既如實反映了明里的驚訝之情,同時也更符合這種情形下漢語的表達習慣。
例6:保健室の常連は皆、下の名前にちゃん付けで呼ばれていた[5]25。
譯文:碰見經常去醫務室的熟面孔,校醫老師總會親切地喊我們的小名。
這個例句同樣涉及中日之間的語言和文化差異問題。譯者同樣需要利用批判性思維,發揮主觀能動性,使譯文更符合中文讀者閱讀習慣和翻譯需要。日本人的姓名由“上の名前”和“下の名前”構成。“上の名前”相當于“姓”,“下の名前”相當于“名”。日本人十分講究禮儀,稱呼他人時使用“上の名前”,一般只有家人、戀人、關系親密的熟人才用“下の名前”互相稱呼。此外,句中的“ちゃん”同樣也是日本人常用的名稱結尾詞,內有十分親密的隱含意義。中文讀者很難理解這種語言文化層面的差異,譯者應該想辦法消除這種理解障礙。
例句中,校醫老師同時使用“下の名前”和“ちゃん”來稱呼,表明校醫老師對經常來醫務室的同學親切有加。為消除語言文化差異,便于讀者理解,筆者將此句靈活地處理為“校醫老師總會親切地喊我們的小名”。這里,“親切”對應“ちゃん”這個親昵稱呼,“小名”對應“下の名前”,保證了原文的表達效果。
總之,“理解、表達、變通”不拘泥于傳統翻譯理論對譯者的要求,而是從全新的角度出發,為譯者翻譯外國優秀小說提供了新思路。這六個字看似簡單,實際上要求很高。它要求譯者做到不盲目、不機械地直譯原文,做到能動、靈活地翻譯原著,時刻保持邏輯判斷能力和批判性思維。面對翻譯難題“逢山開路,遇水架橋”,是一名譯者應該具備的基本素質。
優秀外國小說的本土化翻譯始終是翻譯界的一個難題。在對“理解、表達、變通”框架進行研究學習和實際運用后,筆者認為該框架同樣適用于小說文本的漢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