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農歷二月十五,是北方民間傳說中百花之神的生日,叫“花神節”“花朝節”,簡稱“花朝”,這是我半生的相思。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晉南初春,出門除了看見一片黃土高原,一片蒙蒙禿山外,其他什么都沒有。
地貧栽松柏,家貧子讀書。那時候,奮力考上大學,是我們這一代人唯一的出路。所以,包括我父親在內的長輩,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好好讀書,將來才能出人頭地”。
一九八一年,我不負眾望,考上了縣重點高中,一家人都非常高興,那是我們家祖祖輩輩第一個高中生,但一想到縣高中離家三十里路遠,再看到既當爹又當娘獨自撫育我們弟兄四個長大的老父親疲憊的身影,無奈我只好選擇離家較近的鎮高中就讀。
就這樣,我懷揣著“鯉魚躍龍門”,靠知識改變家族命運的夢想,開始了兩年艱苦的高中生活。
現在的學生可能無法想象,那時,我們每周都是帶著玉米面糕糕和咸菜到學校讀書。我的菜幾乎都是父親親手腌制的咸菜,或者用白蘿卜與大白菜混在一起發酵的酸菜,從星期一咸酸到星期六。誰要是帶點用油炒的,哪怕是油菜秧子做的炒菜什么的,保準一搶而光。所以,一直到今天,每當我看到咸菜和酸菜,都會想起那一段苦澀的歲月。但是,我從來沒有埋怨過父親,我知道他日日起早貪黑,辛苦勞作,已經盡力把一生中最好的都給了我們。
冬天時,學校食堂每天中午會做一大鐵鍋玉米面糊糊,稍微下幾根面條,撒幾片白菜葉子,放一把咸鹽,只要五分錢一小碗。可是,除了一次次便宜了我瞪得溜圓的眼睛和張得朝天的鼻孔之外,我從來沒有買過。那時,五分錢對于我來說也是奢侈的。
因為家境貧寒,我連吃飽飯都成問題,穿好就更不用說了。
我的衣服和弟弟們一樣,只有過年時,父親才能用買年貨擠出來的錢,買幾尺村里大媽大嬸們用織布機紡織出來的粗棉布,染成深淺不一的藍色,再四處相求鄰居嬸嬸們擠時間給我和弟弟每人做一身新衣服。盡管里邊穿的到處都是破窟窿、爛補丁的衣服,新衣服套在外面,也是把我們樂得滿大街地瘋跑。平時,我們的衣服都是鄰居家孩子們穿過的,看上去非常陳舊,褲子的屁股和膝蓋上還打了圓形的補丁,正應了一句話: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一次,老師在課堂上說:“現在的生活條件都應該慢慢好起來了吧?很少人穿有補丁的衣服了。”同桌下意識地扭頭看了我一眼,霎時間,我面紅耳赤,渾身燥熱,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但是,吃不好穿不好,并不影響我努力學習,積極參加學校各種活動的心。
因為長期營養不良,我的個子很矮,我清楚地記得,讀高一的時候我才一米五的樣子,好在老天給了我一個還算聰慧的腦袋,寫小說、畫畫、出黑板報、吹拉彈唱,樣樣爭先恐后,做得頭頭是道。
十七歲是情竇初開的年紀,我和其他男生一樣,也會偷偷地注意班里面的女生,觀察誰長得好看。同學們經常在宿舍里興高采烈地談論著班里面的每一個女生,并且給她們取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花名,只有我除了聽之外,從來不發一言,因為我知道,我除了努力讀書,不應該有任何其他的想法。
班里有個叫云的女生,是公認長得最好看的,而且她的家庭條件也很好,父親在政府機關任職,那個年代有單位,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同學們只要提起她來,總是一臉的艷羨。
我的性格好靜,像月光下的湖水一樣,波瀾不驚,她的性格卻與我恰恰相反,熱情奔放,像一團火。下了課,她就瘋了一樣與女同學嘻嘻哈哈,追逐打鬧,什么踢毽子、跳房子、抓石頭、跳繩,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不管走到哪里,操場上、教室里,都可以看到她曼妙的身影,聽到她銀鈴般的笑聲。
因為愛玩,她常常誤了上課的時間,很多次總是老師剛剛走進教室,她才箭一樣從老師旁邊穿過,臉上還帶著頑皮可愛的表情,逗得同學們哄堂大笑。
她是那么的與眾不同,身材高挑,一束齊腰長發,時常像瀑布一般,微風徐徐吹來,在背后隨風飄舞,有時長發又被精心地編成兩條齊腰的辮子,在身后一蕩一蕩的。白皙的臉蛋上,一雙妙目顧盼生情,走起路來風風火火,說話潑辣大膽,婀娜多姿的身影不管走到哪里,始終引人注目,就算是在全校的活動中,我都能在人群中一眼把她找出來,她的笑聲更是令人心動,即使在嘈雜的人聲中,我也可以清楚地聽到。
她成了我們男生宿舍談論的主角,只要提起她,同學們都興高采烈,滔滔不絕。大家對她都好像有意思,想與她親近,似乎和她說上幾句話都成了一種榮幸,要是能夠和她在一起,那更是感覺“祖上燒了高香”了。我發現,同學們只要談起她,一個個都饒有興趣,簡直可以不眠不休。
漸漸地,我也喜歡上了她,同學們談論她的時候,我總是側耳傾聽,誰要是說今天和她在一起說話或者玩耍了,我竟然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妒忌,但是我只藏在心里,不敢讓任何人知道。我總想,她衣食無憂,而且那么漂亮,我恰恰相反,我和她是兩個世界的人。
盡管如此,我依然偷偷地留意她的一言一行,男同學都想和她說話,我卻想用沉默來引起她的注意。男同學都像眾星捧月似的圍著她轉,我卻想用偽裝的冷漠來讓她知道,我與眾不同,對她漠不關心,沒有任何興趣。
我喜歡偷偷地傾聽她說話,以便從中發現有沒有和我有關的內容,或者看看我在她的心目中是不是有點不一樣。我也總是偷偷地觀察她的眼神,哪怕像蜻蜓點水一樣落在我的身上,我也會覺得意味深長、脈脈含情,內心因此而洶涌澎湃,不能自已,在剎那間就能解讀出成千上萬種奢望,她在暗示什么嗎?她是不是對我也有意思?她是不是能穿透我的心靈,洞察到我的冷漠是偽裝的?
我努力從她的話語中,記住有關她的一切,包括她喜歡的顏色、喜歡的菜、喜歡的衣服、喜歡的老師、喜歡的學科,以及她的家庭成員、她父母親的名字,當然也包括她的生日,等等。
那時候,學校經常組織同學們去參加集體勞動,我發現她每次都會說很喜歡各種各樣的花花草草,而且總是摘一朵無名的野花戴在自己的頭上,咯咯地笑著說,我最喜歡的就是酒紅色了,戴在我頭上好看嗎?她問旁邊的女同學。那一刻,她的笑臉和花相映生輝,是一種無法言喻的美麗,讓我驚為天人,內心狂跳。然而,我除了在旁邊偷偷地看著,竭力掩飾著內心的激動,裝著若無其事之外,從來不發一言。她不屬于我,她的美我只能遠遠地欣賞。
直到今天,幾十年過去了,這一幕仍然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腦海,那個青春活力的女孩,如花綻放的笑臉,時常浮現在眼前。
那個年代大家都還不知道單相思是什么,不管上課下課,白天晚上,只要不讀書,她就會闖進我的腦海,周末開始變得非常漫長。每一次星期天下午回到學校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看看她有沒有回來。我想看到她的身影,聽到她的聲音,我在校園到處尋找,只要發現她還沒有回到學校,我就會在大門口的路邊徘徊。我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沒有人知道我是在等她,當看見她遠遠地走過來的時候,我就會躲開,在一個隱秘的地方看著她,可是在內心深處,我又希望她能夠看見我,并且心有靈犀地發現我是在等她。
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只有真正從骨子里喜歡過一個人的人,才會理解我這種莫名其妙的心理和行為。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內心深處熱切盼望著上天能夠給我一個和她接觸的機會,比如一起去老師的辦公室,一起打掃衛生,一起去倒垃圾,一起參加什么比賽,一起上臺表演一個節目,一起去打飯,甚至是犯錯誤一起罰站或者吵架,總之什么都好,只要能夠有機會名正言順地接近她就可以了,我想讓她知道,我是那么喜歡她,想和她在一起。
那兩年的高中時光,是我最快樂的日子,生活的艱難忘得一干二凈。我每天都早早地到教室里,為的就是可以看見她。如果看到她在,我的心情就格外快樂,如果她不在,我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失落,我不停地左顧右盼,直到她出現,我的心才會踏實下來。只要她坐下來,我在后面看她動作,聽她說話,就是一種無言的幸福。然而她一直不知道,前面的人在眉飛色舞、顧盼生姿的時候,后面的人內心卻洶涌澎湃,手足無措。
我表面仍然假裝冷漠,從不主動與她有什么交集,那種想讓她知道我喜歡她,卻又努力裝著無所謂的樣子,是一種怎樣的幸福與煎熬呢?
有一次,她的筆掉地上了,我迅速幫她撿起來,遞給她的時候,她的手輕輕地碰到我的手,她看我一眼,笑著說謝謝,我覺得她的眼神里面意味深長,讓我回味了一個星期。有時候,她的長發會垂到我的課桌上,每一次聞到她秀發的芳香時,我就總是在腦海中揮之不去;我總是盡可能把桌子往自己這邊拉,好讓她有更大的活動空間;她站起來回答老師提問,我總是不停地小聲給她打小報告;她如果還在教室,我也不走,裝著讀書的樣子,我想陪著她,就算不說話,我也覺得快樂;如果她和哪個男生一起說說笑笑,我的心里就非常不舒服,不停地猜想,她是不是喜歡他了;她不懂的學習問題,只要她問我,我總是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地教她,直到她明白為止。她每次都是不停地夸我成績好,只有在這個時候,我的內心才是驕傲的,那種和她頭碰頭,肩并肩在一起的時光,是一種怎樣的甜蜜!
我曾經無數次鼓起勇氣,想和她說說話,或者向她表白,但我最終還是放棄了。我覺得她就是白天鵝,高高在上,那樣的美麗,那樣的驕傲,而我只能遠遠地看著她,可望而不可即。我也曾無數次在心里暗暗發誓:一定要努力讀書,考上好的大學,將來混出個名堂,就能吸引她的目光,就能跟她一起聊天,聊藍天飄白云,聊校園里那棵華蓋碩大的合歡樹上的鶯飛燕舞。
現在想起這些,我不知道自己當初怎么了,喜歡一個人,居然到了這樣的地步。我一直“嘲笑”自己當年的一廂情愿,是多么的愚妄。
時間過得很快,我一邊努力讀書,一邊單相思,轉眼間就到畢業了。
老師說要“一顆紅心,兩種準備”,我們都知道,同學們與老師們彼此分別的時候到了。
大概總是快要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吧,畢業前的一天晚上,很多同學都留在教室,點著煤油燈聊天,云也在,而且就坐在我的旁邊。兩年來,她第一次離我那么近,近到可以聽到她的呼吸,我表面上波瀾不驚,可是誰知道我別有心事呢?
聊到未來,同學們又是豪情萬丈、躊躇滿志;聊到大家分別在即,以后難再相見,彼此保重,有的女同學哭出了聲音。
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年都是人生當中最年輕的一年,可是每一年都只有短暫的三百六十五天啊,失去的永遠是無限美好。同學們興高采烈地聊著,只有我的內心無比煎熬,兩年單相思的人,此時此刻就在我的旁邊,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我好想把她叫到教室外面,向她表白,可是我害怕失敗之后,毀了我這么多年留給她的謙謙君子的形象。就這樣,最后一次機會,我還是做了懦夫。
那天晚上,我不停地偷看她的反應,哪怕她回頭對著我笑一笑,或者說一句彼此保重的話,我就會不顧一切地把心里話告訴她。可是她沒有,從頭到尾,她沒有看我一眼,甚至可能不知道坐在她旁邊的人就是我,哪怕我曾經有一個學期坐在她的后面,有過無數幸福的時光。
有誰能夠體會這種咫尺天涯的感覺,是一種怎樣的心境呢?
那天晚上,是我們最后一次相見。畢業后,我們各奔前程,從此杳無音信。
人生如白駒過隙,如今四十年過去了,時間慢慢地把她變成了一壇塵封的老酒,和對她多年刻骨的相思一起,深深地埋藏在我的心海。可是,想起她,始終是我內心深處的遺憾,我不能和她一起分享我的榮耀和快樂。
我記得她不止一次說過她喜歡花,喜歡酒紅色的花,雖然不是對我說,可我一直沒有忘,但我知道,我在她的心里不會泛起一絲絲的漣漪,也許從來沒有過一丁點的位置。但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每一年花朝節的花市,我都會想起她,然后一個人去花市走走看看。
今年的花朝節格外令人陶醉,花市燈光如晝、人山人海,各種各樣的花爭相怒放著,我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如花般的笑臉。
我早已衣食無憂,為人夫,為人父,有了一個妻賢子孝、幸福美滿的家庭,但心里時不時地總想見到她,不為別的,只為告訴她:我曾經為她單相思兩年。我不知道,這一輩子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
我站到一個沒有光的角落,看著一對對情侶相依相偎,有說有笑地從我身邊經過,可我很清楚地知道,她不會出現,因為半生已過,她早就不知去向何方。這時候,我忽然想起宋代歐陽修的《生查子·元夕》:“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歐陽修詩里說人約黃昏后,可悲的是我相思半生,和她連心里話都沒說過,更別說有約了。
我曾經裝作若無其事地向同學們打聽過她在哪里,現在過得怎么樣,他們只說不知道嫁到哪個山村里去了,具體的情況不得而知。
四十年來,她可能已經想不起我這個人是誰,所有的一切,不過是我在演一出少年時期的獨角戲罷了。
想起往事,在這個人山人海的花朝節,在一個黑暗的角落里,我忽然心里百味翻轉、惆悵綿綿。我想知道,是不是每個男人,心里都裝著一個今生今世再也沒有任何可能的女孩,那也許是青春的記憶或是少年時期的如煙夢境。
作者簡介:張門環,筆名一覽天下,1970年8月出生,男,漢族,山西省絳縣人,發表作品300余篇。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