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邊淳一小說中女性自殺現象研究

鄭宗榮

渡邊淳一小說中女性自殺現象研究

鄭宗榮

（重慶三峽學院，重慶 404020）

自殺已成為日本乃至全世界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從渡邊淳一的小說來看，女性自殺人數多于男性，未婚年輕女性居多，自殺方式以吃安眠藥為主。這些女性多數是因為感情生活不順，還有的是因為疾病、孤獨、經濟壓力太大等原因自殺。小說中的自殺現象折射出日本對自殺的肯定、殉情的傳統、女性社會地位偏低等文化現象。自殺不是避難所，女性需要建構自己獨立的世界，勇敢地接受任何挑戰。

渡邊淳一；小說；女性；自殺

文學是對社會生活的反映，但不是照搬照抄，而是對人類經驗進行了提純、壓縮和變形，塑造了更立體豐富的形象，講述了更有趣味和意義的故事。作家在作品中表達自己對現實生活的深刻洞察、個體心靈的真情實感、對某些社會問題的反思。文學作品也可以說是對一段歷史事件的另類記載，透視文學作品可以發現，這些看似虛構的故事真實地揭露了一些深刻的社會問題。

渡邊淳一是日本比較有影響力的作家，出版了130多部作品，著有50余部長篇小說及多部散文、隨筆集，在中國也具有一定的影響力。讀渡邊淳一的小說，很容易發現他作品中的人物自殺的特別多，尤其是女性。這一方面是作者的設計，另一方面與日本社會的高自殺率相吻合。2020年日本女性自殺人數達到7 026人，較上一年增加935人（15.4%）。與男性自殺人數略降的數據相比，女性自殺人數卻大幅增加，而日本全國自殺人數也時隔11年再次增加[1]。2021年的自殺人數較2020年下降了0.4%，但女性自殺人數卻連續兩年增加，年輕人所占比例也居高不下。男性自殺人數連續12年下降，比前一年減少了116人，總計為13 939人。而另一方面，女性人數增加了42人，達7 068人，已經連續2年人數增加[2]。這一現象值得人們深思：為什么這么多女性自殺？女性自殺的原因是什么？

自殺是一種自我毀壞的沖動行為，以自我結束生命為臨床表現的一類問題，它主要是一種個體行為，但與心理過程、社會環境和文化影響等因素密切相關[3]。分析渡邊淳一小說中女性自殺的相關情況、社會環境以及文化影響，尋找可以改善的外在因素，減少自殺悲劇。

一、渡邊淳一小說中女性自殺情況

近年國內翻譯和出版了渡邊淳一的大量小說，尤其是文匯出版社和青島出版社。筆者讀了渡邊淳一40多篇小說，涉及自殺的大約有30篇，作品中寫到女性自殺的有24篇，男性自殺的有8篇，渡邊淳一筆下自殺人數女性遠遠多于男性。涉及女性自殺的24篇小說中，有兩個人物重復寫了兩次，實際采取自殺行為的女性有22個，未婚的年輕女性有12個，已婚且處于婚姻生活狀態的女性有7個，已婚但獨自生活的女性有3個，自殺未遂的女性有7個。

這些女性的自殺方式主要以服用安眠藥為主，其他還包括服毒、跳海（跳湖）、跳樓、自縊、煤氣、用刀扎入心臟等。

自殺女性的職業多種多樣，有酒吧、茶館、飯店的老板娘，也有演員、大學生、雜志副主編、培訓部老師、公司白領和家庭主婦等。

文學反映的現實必然帶有作者的偏好、見解與情感傾向。渡邊淳一原來是學醫的，寫了大量的醫療類小說，以醫院為背景，描寫發生在醫生、病人之間的故事；還有以日本早期的女醫生、女演員為描述對象的歷史類小說；更多的是情色類，主要寫兩性之間的情感糾葛。他多數小說都包含著情色描寫，比如醫生和護士之間、醫生和病人之間、病人夫妻之間、女演員和導演之間等。從廣義的角度來看，他的小說都可以算是情色小說，因此為情而死成為他筆下女性自殺的主要原因，還有生病、經濟壓力大等其他原因。

二、渡邊淳一小說中女性自殺的原因

人的一生很難一帆風順，遇到各種挫折是生活的常態，多數人都能夠克服困難，找到解決的辦法，讓生活繼續，但有的人無法正視困難，選擇以自殺的方式逃避現實。自殺是一種多因素障礙，是由于生物、心理、社會和環境等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4]。渡邊淳一筆下自殺的女性，有生理原因，比如疾病；有心理原因，比如畸形的戀愛；有社會原因，比如經濟壓力大等。一個人自殺往往是多種因素合力的結果，為了敘述的方便，論述按照導致女性自殺的主要原因進行分類。

（一）疾病

因為忍受不了疾病對身體的折磨而采取自殺行為的人很多。疾病既包括精神疾病也包括身體疾病。比如大量因抑郁癥而自殺的人屬于由精神疾病引起自殺的范疇，因忍受不了癌癥痛苦而自殺的人屬于由身體疾病引起自殺的范疇。因疾病引起的疼痛、喪失工作能力、經濟困難、累贅感、恐懼感、自卑感、久治不愈等，帶給人巨大的精神壓力和經濟壓力，當病人不能承受時，可能選擇一死了之。

《瞬間》中的梓得了眼癌，做了一次手術后很快復發，需要做第二次手術摘掉眼球。想到這個可怕的后果，她從新潟日本海一塊向大海突出的高高的大巖石上跳進了海里。“梓是不想動手術，使自己給世人留下面貌丑惡的印象，還是她發現死神已經逼近了而自我了斷的呢？”[5]213突然得知梓死亡的噩耗，梓的情人感到很疑惑。對得了癌癥，即便做了手術也活不久的梓來說，除了忍受不了疾病的痛苦，也接受不了摘掉眼球后自己變得丑陋的相貌，與其滿懷痛苦地丑陋地活著，不如美麗地死去。

《白色獵人》中的芭蕾舞演員深町麗子，因為腿被截肢而吃安眠藥自殺，幸好未遂。《戀骨》里22歲的家納妙子，因為車禍腿受傷，需要接受捐骨將骨頭接起來。老公正太郎給她捐了兩次骨頭，手術都失敗了，妙子可能被截肢。妙子接受不了，跳樓自殺。“我知道腿是治不好了，也知道唯一的辦法是截肢。我起先想，就是截肢我也還想活，可是你說你還要給我捐骨，我才決定死掉的。說實話，你還要給我捐骨，我感到很高興，也是因為這樣，我才活到現在的。你捐骨之后，躺在我身邊時，我感到幸福極了。看到別人在痛苦而自己覺得幸福是很荒謬的，但實情就是這樣，沒辦法。現在，我可以在你的精心呵護下死去，可以在你給過我很多的熱情和體貼中滿意地死去。”[6]妙子自殺，一方面是因為她接受不了有可能變成殘疾人的現實，另一方面是因為她不想變成家人的負擔。

疾病帶給人各種各樣的不幸，有可能是容貌的丑陋，也可能是身體的殘疾，還可能是某些功能的喪失，甚至是直接奪取人寶貴的生命。由于承受不了疾病的后果而自殺的人越來越多，尤其是患精神方面疾病的人比例增長較快，值得人們進一步重視。

（二）為情所困

不管在小說中還是生活中，因感情受挫而自殺的人都很多。愛情是人們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情感在生命中一直都在發展變化，因為變化的程度不同，對每個人的影響也不同。有些女性在情感中完全沒有自我，以男性為中心，渴望對方的肯定與陪伴，一旦遭到男人的拋棄或者不再受到男人的重視，心理狀態容易崩潰，充滿失望、憤怒、自卑、絕望、迷茫等情緒，無計可施，寢食難安，身心遭遇重大打擊，找不到釋放的出口，心灰意冷。在這種身心俱疲的狀態下，容易采取極端的自殺行為。

《紫丁香冷的街道》中的大學生苑子，喜歡成熟的醫生，但知道當個小三沒有未來，又忍受不了男人偶爾有空才來的寂寞，忍受不了男人若即若離的痛苦，吃安眠藥自殺。苑子被救之后說“我終于報復了他一下”“這下子我可以忘掉那個男人了”。這種行為是在潛意識中想讓對方背負內疚感和良心債，人死了讓你還不起，無法還，想讓對方一輩子都走不出這種心理陰影。苑子通過自殺釋放內心壓抑的情感，如果死了，得到徹底的解脫；如果沒死，也就放下了，重新開始新的生活。這種以毀滅自己的行為控制對方的想法是非常不可取的。這種男女關系，彼此是沒有愛的，有的只是控制與被控制的關系，但當事人卻誤以為這就是愛。具有同樣情況的還有《后背上的臉》中的有巳子，為了學習戲劇去了東京，在那里和劇團的制片人好上了，但對方有老婆孩子，那男人可能一開始就是玩玩而已，但有巳子卻動了真格。她吞服了大量的阿托品，整整睡了三天三夜。“就在毫無意識的昏睡中，她還一個勁地喊著那個男人的名字呢。”[7]《愛的流放地》中mako酒吧的媽媽桑，年輕時曾經為了瘋狂相愛的人試圖自殺。《櫻紅色的櫻子》中，俊夫厭倦了相戀兩年的櫻子，櫻子接受不了戀人不愛自己的事實，打開煤氣自殺。她提前告知俊夫在特定的時間要來見她，俊夫叫不開門，用自己的鑰匙打開房間，“房間里一股嗆人的煤氣味，櫻子仰天躺在地上，已經死了”[8]。《不定訴愁》中23歲的村石真紀枝是K造紙廠的工人，被男人甩了，又發現自己懷孕了，臥軌自殺。

櫻子、苑子、有巳子等年輕女孩將安全、自尊、存在感、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寄托在一段不可控的感情上，依賴某個男人，當失去這段感情，必然感受到生活的虛空，容易產生結束生命的沖動。渡邊淳一小說中有很多雷同的情節，年輕的小姑娘（大學生或剛剛參加工作的女性）愛上成熟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邁過了艱難的創業期，有一定的經濟基礎，事業有成，地位優越，有文化素養，容顏依然年輕，還具有較好的性能力，他們的成熟與成功對涉世未深的女孩具有強烈的吸引力。一旦陷入一段感情，女性往往用情專一而執著，很容易為情所困，難以脫身，不能自拔。青春易逝，愛情易消失，感受愛情的浪漫與歡愉的同時，女孩常常沒有安全感，內心充滿焦灼與懷疑，一旦失去愛情，很多女孩不能接受這種打擊，選擇了走極端。

（三）畸戀

社會為愛情訂下了一些禁忌，超越這些禁忌，跟不當的對象發生了不被社會容許的戀愛，就是“畸戀”[9]。畸戀是指雙方身心上和社會生活環境等某種戀愛條件上很不般配的戀愛[10]。畸戀，一般認為是非常態的愛情類型，或者愛情的過程、結局往往痛苦不堪，或者讓人不可思議，等等。當事人如果不知道導致這種經歷和結局是潛意識的情結在起作用的話，不論談多少次戀愛，往往都會重復同樣的模式，使戀愛陷入一種惡性循環[11]。

《魂斷阿寒湖》中的純子是個特別敏感的人，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她不停地引誘、征服自己身邊的男人，即使和他們發生關系也無所謂。純子對發生肉體關系表現得很隨意，是因為她想試試發生關系能不能讓自己變得更投入。沒有情感的參與，只有理智的權衡，自然是冷靜而冷淡的。純子與男人發生性關系沒有激情的根本原因是她和姐姐蘭子是同性戀。只有和姐姐在一起，她才能夠得到身心合一的幸福。她一方面依戀這種幸福，另一方面又有一種不道德感，這種混亂的感情讓她無所適從，加上繪畫沒有新突破，又受不了“天才少女”名聲的坍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白色獵人》中的女醫生二番町眉子，青春期時被繼父和繼父的兒子強奸，對男人非常失望，成為一個女同性戀者。嫉妒芭蕾舞演員深町麗子的幸福與美好，又想把深町麗子長期留在自己身邊，她把麗子本不需要截肢的腿截了。事情敗露后，又對這個世界失望，最后自殺。《幻覺》中的冰見子醫生，因為與父親的畸戀，一方面很愛自己的父親，另一方面潛意識里很恨自己的父親，于是對一個像父親的患者大量用藥，導致患者死亡。后來因為既不能接受現實世界里的法律懲罰，又不能接受自己不健康的戀愛觀，自殺了。弗洛伊德認為性本能是與生俱來的。男孩的第一個性愛對象即自己的母親。女孩的第一個性愛對象即自己的父親。力比多精力貫注按其最初傾向來說是外向的。力比多精力貫注的第一個對象理所當然是孩子第一個接觸到的異性，即父親或母親[12]。《櫻花樹下》的料亭老板娘菊乃，忍受不了自己和女兒擁有同一個情人游佐，在櫻花開放的夜晚，從樓上跳下自殺。《失樂園》中的久木祥一郎與松原凜子，人到中年，事業處于瓶頸期，生活沒有什么驚喜。偶然相遇，碰出婚外戀的激情，一起喝毒酒自殺殉情。《玉蟲》中的有津和TIRORU酒吧的頭牌，一起喝藥自殺殉情。

不正常的戀愛關系，戀愛雙方受到的社會壓力、精神壓力特別大，既有欲望也有道德；既擔心受到來自外在的批評與譴責，也接受不了自己內心的靈魂叩問。當這種壓力積累到一定程度，當事人可能選擇一死了之。

（四）孤獨

孤獨感是促成外遇的重要原因，忍受不了孤獨，也是不少人自殺的原因。抑郁癥上升、發達國家自殺率居高不下，都有孤獨的影子。日本人的性格內向拘謹，不擅長與人交流，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傾向于利益化，人情關系淡薄，人與人之間缺乏信任，老人很少與周圍環境發生聯系，更加覺得孤獨。

《留白》中的O女士和《非致命傷》中的富井茶館老板娘來自同一個生活原型，她是渡邊淳一寫到的自殺者中最決絕最慘不忍睹的一個。她先是用刀自殺，但因為自殺的時候很難對自己下狠手，身上留下很多不致命的輕傷，“據說自己夠得著的手腕子、脖梗子和胸口上都有傷”[13]79。“女傭人說扎過好多刀，都沒死成，最后就把刀刃沖上，將整個身體壓在上面才扎進去的。”[13]79渡邊淳一追問：“如果是男人，在自殺過程中，會因為害怕而適當地妥協，繼而逃離死神，順利地活下去。不予回避、一味追究和壓制自己，這種集中力和自制力的純粹，是唯有女人才有的嗎？”[14]這個52歲的老板娘與其他自殺的年輕女性不同，她的茶館經營得很好，有上億元的存款。這個有錢又有兒子的女人為什么自殺呢？

答案是孤獨。她沒有丈夫，兒子離得遠，很少和她聯系，和親戚們也沒有多少交往。她有比較嚴重的潔癖，一點灰塵都不能容忍，自然也不能接受和別人同居。雖然是茶館老板娘，可是和客人保持著比較遠的距離，一般不和人深交，也不和其他人一起出去喝酒娛樂，一板一眼地工作和生活著。在精神分析領域中，至今仍有很多醫生認為，一個人獨自待著就是“長期閉門不出”的狀態或者是“自殺的前兆”[15]。

人本是渴求愛情與友誼的，當得到愛情與友誼后，再回到孤獨，將更加難以忍受。渡邊淳一《女優》中的松井須磨子，是當時著名的話劇演員。須磨子的情人抱月死后不久，她在劇團的后臺用和服腰帶懸梁自縊了。抱月病逝后，須磨子第一時間將抱月存款改為自己的名字，是想好好活下去的。可是，須磨子“身邊已經沒有能夠勸解和保護自己的人了”。“或許自己的一生在老師死去的那個時刻就已經結束了。老師死去以后，自己遇到的全是一些麻煩事，一些令自己心情沉重的事，自己從未快樂過哪怕一次。無論自己怎樣盡力表演，都有一道坎跨不過去。一個人越是努力就越是覺得孤獨，殘存于心中的只是一片空虛。”[16]得到再失去的孤獨比從來沒有過更加令人難以忍受，須磨子的無助與絕望，讓她對冷漠的人世不再留戀。茶館老板娘和須磨子雖然活著，卻似乎游離于日常生活之外，內心的情感無處寄托與安放。這種孤獨感也許可以代表當代人的心境，即使有家庭、家人也難以擺脫的孤獨感[17]。在某些特定的時刻，比如夜深人靜的夜晚，這種包裹得緊緊的孤獨感會讓人窒息，導致有人選擇了自殺。

（五）經濟壓力大以及其他原因

現代社會生活成本高，經濟實力與人們的生活幸福與否緊密相關。俗話說，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萬萬不能。心理學認為，沒錢的處境讓人缺乏安全感，像一葉小舟漂在大海上，隨時擔心翻船喪命。沒錢的人，不僅會缺乏自信，更會被生活中各種瑣事困擾，還會受到周圍人的鄙夷，難以獲得足夠的尊重與認同。

日本雖然是發達國家，但一樣有很多貧困人口。無論是在經濟蕭條時期還是繁榮時期，無論是在高收入地區還是低收入地區，都存在著貧窮。這種貧窮叫作個人的貧窮。個人的貧窮是由社會和個人的原因造成的，如種族歧視、宗教歧視、性別歧視、缺乏必要的教育和訓練、生理和心理的缺陷等。個人的貧窮還會影響下一代，形成一種惡性循環。例如，生長在一個貧窮家庭的孩子，缺少良好的教育和訓練，只得從事一些低收入的職業。成人以后跟相似生活條件的人結婚，又組成一個新的貧窮的家庭。貧窮造成了嚴重的社會后果，如營養不良、疾病蔓延、文盲增加等，甚至還會導致犯罪、騷亂等[18]。

渡邊淳一的《扼殺胎兒》中，寫了一個20歲沒有工作的女孩意外懷孕，懷孕八個月才去做流產手術。醫生認為，八個月的孩子已經是一個獨立的生命，施行手術無異于殺人，拒絕為這女孩流產。無奈的女孩只能生下了孩子。一年后，女孩帶著孩子一起打開煤氣自殺了。自殺之前，她給醫生寫了一封信：“醫生，我這就要去天國了，先生替我接生下來的太郎將伴我同行。我實在沒有能力將他撫養成人。自從有了這個孩子，我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女孩本該有的笑聲，我變得一無所有。”[19]未婚先孕的壓力、沒有工作就沒有經濟來源的現實、得不到其他人幫助與理解的困境，女孩忍受不了由這些因素引起的消沉、悲觀、絕望等消極情緒，最終走上自殺的不歸路。拋開復雜的表象，自殺的根本原因還是沒有經濟實力。現在很多明星單身生子，不少白領女性選擇了接受精子捐贈，還有無數普通的單親媽媽，她們獨自帶孩子一樣可以過得很好。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經濟基礎薄弱是古今中外很多人自殺的重要原因。

可以說每一個自殺的生命背后，都有一個痛苦的故事。除了前面列舉的各種原因，還有其他難以忍受的痛苦。比如《不可告人的夜》中，38歲的東子是雜志社副主編，因為不能生孩子，丈夫在外找了個情人生下孩子，東子得知實情后吃下大量安眠藥，幸好搶救過來了。“眼下又知道那個女人終于生下來孩子，心中的恐懼變成了現實，狂躁無法自制，便吞下了安眠藥。”[20]187

《秋寒》中，阿久津長期與同事有澤迪子保持情人關系。阿久津又做媒將迪子介紹給妻子的弟弟圭次。圭次發現了迪子與姐夫的不正當關系，將事情的真相告訴了姐姐。阿久津的妻子吃了一百粒安眠藥自殺。“突然知道這些事，夫人無疑受到了打擊。丈夫與別的女人有染，夫人當然會受到刺激，但徹底將夫人擊垮的，也許是自己‘居然對此一無所知’。對夫人來說，受丈夫和迪子的欺騙，被隱瞞得嚴嚴實實，這樣的屈辱更令她感到委屈。”[21]《何處是歸程》中的中山貴子，與男朋友的前女友發生爭執就吃下了安眠藥，“最令悠介吃驚的是僅僅因為和裕子激烈的爭吵，貴子就著手自殺”[22]。

生活中各種各樣的事情都可能成為女性自殺的誘因，這是女性成長過程中必須經歷的一些考驗。正如渡邊淳一所說：“女人要成長為精神上和肉體上都十分成熟的女人，似乎同樣橫亙著無數的障礙。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順利地跨越，像東子一樣遭受挫折、含辛茹苦的女人可能不在少數。”[20]188

從以上對女性自殺原因的分析，可以窺視一些日本社會獨有的文化現象。為什么日本是全世界自殺率最高的國家之一？這與日本的文化有很大關系。

三、女性自殺折射出的日本文化

社會文化對自殺的不同態度，會對自殺率產生較大的影響。渡邊淳一筆下自殺的那些女性，反映出很多積淀在日常生活中的日本文化，正是由于某些文化因素的影響，間接造成了女性自殺的后果。

（一）日本文化中對自殺的肯定

日本自殺率高，與日本文化對自殺的肯定有一定關系。在日本文化中，自殺不被認為是一種逃避和懦弱的行為，而是一種極度浪漫的行為，一種悲壯的美，比如三島由紀夫的自殺，比如《失樂園》中的殉情等。由于日本是東亞最早形成城市化社會的國家，價值觀多元化，因此日本人大多有一顆只要你不影響別人、隨便你把自己怎么樣的包容心和一份不管自己怎么樣，都不能影響到別人的責任感。在這樣一個成熟的現代社會里生活，人與人之間自然就形成了界限，不會隨意地去關心、關注別人的生活。這在日本，被視為對他人的尊重，也是對自己的尊重。這種民族文化與社會內核，都令日本過于詩化與尊重自殺行為[23]。

自殺在日本由來已久，甚至成為一種對待失意落魄的行為傳統。然而這個傳統恰恰反映出日本人民的極大不幸。因為在死者看來，只要他敢于自殺，就可以得到原諒甚至贊美。他的父母和家庭也會因此而獲得榮耀，不再被鄰里歧視和看低。要知道，在日本，自殺一直被認為是一件極其勇敢而光榮的事情[24]86。在日本人的生死觀中，不管多壞的人，他死了罪孽便隨之消失，也就變成了神佛[25]。那些認為自己自殺可以懲罰男人的想法，與日本人對死者的尊重有關。這種病態的自殺現象已經成為一種特定的民族行為方式——成為一種彼此傳染影響的內向性暴力行為，貫穿整個日本歷史。自殺甚至裹挾著所謂的榮譽，充滿誘惑力，刺激著癡男怨女就范[24]87。如果沒有這種文化氛圍，渡邊淳一筆下很多女生不會走上自殺的道路。現在日本社會采取了很多措施來改變這種社會風氣，但傳統文化根深蒂固，一時還很難徹底清除自殺在生活中受到推崇的文化傳統。

（二）殉情的傳統

殉情是肯定自殺文化傳統的延續。浪漫的愛情是日本人培養的另一種情感。這在日本已成為習慣，雖然它和日本人的婚姻形式、家庭義務背道而馳，然而這一主題已司空見慣。日本小說中充滿了這類題材。和法國文學一樣，主人公都已結婚。雙雙殉情是日本人喜歡閱讀和閑聊的話題[26]。日本人認為“情死”是對美好愛情的極度升華，是一種享受。日本人信奉“靈魂先在的觀念”，生離的情人，為了相信他們這世里的結合是被他們前世里的罪孽所耽誤的，便雙雙情死[27]。

江戶時代，日本人的婚姻多是媒妁之言或政治聯姻，婚內夫妻關系沒有愛，只是利益的結合。當某一方在外找到所謂的愛人，兩個人常常相約殉情。所以當時流行殉情的風氣，青樓女子中這種風氣尤盛[28]180。這種文化在日本并沒有消失，渡邊淳一的多部小說提及，如《失樂園》《愛的流放地》《玉蟲》里，都有殉情情節。通過死亡，為愛情保鮮，讓愛情停留在最美好的時刻。

日本女作家桐野夏生說：“日本社會男性和女性的關系并不好，他們處不來。社會角色以性別來區分的情況太嚴重了，男性在公司就像是奴隸，女性則被困于家庭之中。他們的生活相互之間并無聯系。”[29]渡邊淳一的小說中，幾乎看不到夫妻關系非常和諧良好的描寫，他寫了兩個自殺的妻子，一個是因為自己不能生孩子，丈夫在外邊找人生孩子而自殺；一個是因為丈夫與婚外女性保持不正當關系很久，自己全然不知道而自殺。他寫的感情很好的男女關系，都是婚外關系。這種情死的好色審美傳統影響及至后世日本人的日常生活和文藝創作，它以超越時代的普遍價值，成為日本近現代人和日本文藝的美學的根基之一[28]184。

翻譯家竺家榮先生說：“他（渡邊淳一）認為愛欲是人類最原始最持久最強烈的欲望，在愛的頂點結束生命，通過死亡使愛欲以最高的形式達成，無疑是最震撼人心的。熱烈的情愛往往伴隨著激情消失，于是虛無便不期而至，只有死亡才能保住此生的終極之愛。換言之，對于至愛的追求，無異于對死亡的追求。”[30]從竺先生的分析可以看出，浸淫于日本文化中的渡邊淳一，之所以寫了這么多自殺的女性，并不完全認為這是女性的悲劇，而是女性通過死亡，實現對愛的永恒把控，兩個人一起死，感情升華，愛情永恒。

（三）日本女性社會地位依然低

自殺的女性多，反映出日本女性在社會生活中地位依然較低，得不到足夠的尊重。西方人總是將日本描述成一個男性很強勢而女性怯懦屈從的社會。在機遇平等性量化研究中，日本的國際排名總是很靠后[29]199。一位女記者說：“中國婦女很自由，經常能換單位。在日本不行，因為一位女性經常換單位，受聘單位會對你有不好的印象，認為你對工作不專一。他們需要女人從一，在工作上也是這樣。”[31]13在日本有地位的政界、經濟界中的女性也不多[31]14。日本歷來重男輕女，無論在任何崗位，女性是不能扮演主要角色的，只能充當配角，尤其在企業界，女性從來沒有做到經理職位的。再者，職員必須全天為公司效力，婦女不能做到這一點，因此無法和男子競爭[32]。日本女性在許多方面受到歧視。在商業領域，日本女性經理人明顯比其他發達國家的更罕見，上市公司的女性高管比例僅有1.2%。女性不但職位不如男性，收入也只有男性的60%。根據法律規定，已婚婦女不能保留父姓，除非她嫁給外國人，這一點也很奇怪，估計是因為在日本人的尊卑序列中，外國人的排名要更加靠后一些[29]200。

渡邊淳一《紫丁香冷的街道》里的大學生苑子，有了情人之后，情人給她租了房子，每個月會給她一些零花錢。但對苑子來說，這樣的關系是不能持久且沒有安全感的，一旦大學畢業，她得找個男人嫁了或是工作，作為生活的保障。那些過了25歲仍舊單身的女性還會被蔑稱為“圣誕蛋糕”，因為過了12月25日，這種東西就會急劇貶值[29]203。找工作不容易，更多的女性是找一個男人結婚。苑子大學畢業后，嫁了姐夫的一個同事。女性一旦在經濟上依附男性，就很難得到足夠的尊重。

由于現代社會競爭激烈，生存壓力變大，日本女性參加工作的越來越多，男性也愿意在家適當地做些家務，兩性之間權力對比的變化意味著更好、更平等的兩性關系。對于許多年齡超過50歲的夫妻，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并不理想。“丈夫只管賺錢養家，妻子則專心做母親。在這種模式下，他們很難建立真正的伴侶關系。”[29]204渡邊淳一小說中寫的正是目前年齡已經超過50歲的那些夫妻，體現了當時日本女性社會地位低的真實。

（四）日本藝伎文化

藝伎是日本文化的一種象征，她們臉上涂著厚厚的脂粉，從小就要接受嚴格的舞蹈、樂器和儀態談吐的訓練。藝伎實際上是一種藝術表演者，以自己的高雅風度讓客人徹底放松[27]32。

藝妓又稱藝者，并非妓女或什么變相妓女，她們大多自幼學習歌舞，能歌善舞，在舞蹈、三弦琴、歌謠、書法等藝道文化方面，具有一定修養。同時，她們又擅長交際，在日本的權力制度中可以起著重要的作用，許多政治交易是在藝妓居住的場所達成的。她們與客人的“伴侶關系”受到一定的禮儀和規章的約束，在愛與性問題上也受到一定的規范，不能隨便與客人發生性關系。換句話說，在愛與性的關系上，藝妓也是以情為重，愛在先性在后，即首先必須經過求愛的過程[28]187。《化妝》中的鈴子，是一個20歲的藝伎，被做生意的熊倉強暴并懷孕，在和歌山的白濱，喝藥自殺。鈴子的雙胞胎妹妹賴子也被熊倉強奸，她們沒有法律上的申訴渠道，賴子為給姐姐報仇，忍辱負重很多年。藝伎以自己的表演給客人帶來愉悅，但與日本女性地位較低的文化一脈相承，她們得不到足夠的尊重，得不到相應的保護，命運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藝伎本來是用自己的藝術修養謀生，可依然會被輕視，比一般的女性更容易受到侵犯。

（五）海洋文化

日本是島國，四面環海，環繞日本的汪洋大海不僅僅是削弱外來影響的緩沖器，海洋本身也成了日本文化的一部分。日本人同其周圍的大海的關系也許比其他任何一個大國人民都要更加親密[29]48。即使是在極其絕望的情況下，日本人首先想到的也是大海[29]49。

《化妝》中的鈴子，自殺時要選一個能看到海的房間，面海而死。《瞬間》中的梓，自殺時選擇了一塊高高的向大海突出的巖石，從山上跳進了海里。梓說海上生明月，夜里的大海是很美的[5]207。海不僅帶給日本人大量的生活物資，更重要的是形成了他們的一種精神信仰，回歸大海似乎是找到了永恒的故鄉。

四、結語

自殺不是避難所，人不可以通過自殺，隔絕和避開關于自我的痛苦感受，不能彌補現實中的挫敗感。女人要成長為精神和肉體都強大的人，橫亙著無數的障礙，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夠順利地跨越。日常的苦難、個體的厄運、情感受挫，都讓人感到窒息，感到自己被流放和囚禁，但女性不能被命運打倒，不能自我欺騙和放棄，要正視真實和命運，既然無法逃避，就學著用正確的方式去應對處理。

渡邊淳一筆下因為失戀而自殺的女性占了絕大多數，生活中因為失戀而自殺的女性也不少。女人應該主動掌控自己的命運，把幸福建立在自己可控的事情上。男性可以是合作伙伴，但不是幸福的必要條件。感情不是生活的全部，不要久久沉溺于感情不順利的不良情緒中，遠離引起自身痛苦的那些問題和人，盡量專注于自己喜歡的事情，轉移注意力。理性分析問題，擺脫情緒對自己的控制，將感情對生活的影響降到最低。時間是醫治傷痛的良藥。人不必與自己較勁，與命運較勁，而是要順應自然，隨著現實的變化調整自己。

生活本身既不充實也非虛無——生活就是生活，有沒有意義都是人們的心理感受。當然，投入得越多，就越會覺得有意義，這就是為什么人們要多做那些能全情投入的事，讓內心保持充盈，從而減少空虛感出現的頻率和強度。不過，人類永遠不可能根除空虛的感覺，所以要學會忍耐，這與人們必須容忍許多負面情緒是同樣的道理。女性要建構自己的世界，自立自強，不要用自殺的方式去逃避問題，而是勇敢地向任何困難發起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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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the Phenomenon of Female Suicide in Watanabe Junichi’s Novels

ZHENG Zongrong

Suicide has become a serious social problem in Japan and even around the world. According to Junichi Watanabe’s novels, the number of women who commit suicide is more than that of men, and the majority of unmarried young women commit suicide by taking sleeping pills. Many of these women commit suicide because their romantic lives are difficult, while others take their own lives because of illness, loneliness, financial stress and other reasons. The phenomenon of suicide in the novel reflects the cultural phenomena in Japan, such as the affirmation of suicide, the tradition of love sacrifices and the low social status of women. Suicide is not a refuge, women need to construct their own independent world, brave to accept any challenge.

Junichi Watanabe;novel; women; suicide

鄭宗榮（1975—），女，重慶萬州人，副教授，編輯，主要研究文藝學。

I106.4

A

1009-8135（2022）06-0094-12

（責任編輯：張新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