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藝璇
智能手機的無處不在和觸手可及的碎片信息使得人們日均在手機上花費的時間大大增加,越來越難保持長時的專注力,這也使得拖延行為越來越普遍。[1]而在互聯網時代,遠程、分眾、自主化的學習和工作也成為潮流。以Forest專注森林為例的時間管理APP在對抗拖延癥、提升學習工作專注力與效率方面頗受歡迎,[2]目前在蘋果應用市場的下載量已達20萬。Forest專注森林能夠讓用戶自主設置不使用手機的時間,該時間段用以虛擬樹種的長成,一旦使用手機樹木就會枯萎,一旦成功專注則會得到獎勵。Forest下載量激增現象,反映了青年人的時間壓力和自我監視。
現有關于時間管理APP的研究大多集中于產品設計開發方面,[3]較少涉及到用戶主體。因此,有必要對這種使用行為從行動參與和文化意義層面進行深層次的探究。一方面,關于斷連[4]和數字排毒[5]的研究指出,永久連接永久在線的社交媒體文化使得用戶陷入了信息過載和心理倦怠的問題。另一方面,關于空間和學習共同體的研究也從學習主體出發,闡釋了青年的空間壓力形態和生成機制。[6]設計和馴化共為技術產品的一體兩面,通過披露技術產品的設計思路以及考量青年使用技術產品的行為,能夠了解到技術產品對于理想用戶形態和社會文化的再造。[7]隨著學習共同體和學習空間向著虛擬領域轉移,時間管理APP的用戶們選擇用技術來抵抗信息過載和注意力分散的現代弊病,試圖重新獲取信息傳播技術面前主體自身的自主權。但與此同時,他們又深陷另一種技術的控制之下。
面對著快速生活節奏和多線程工作的社會文化,接觸信息技術的青年群體面臨著大量碎片化娛樂信息的轟炸,常常需要抵抗屏幕中的誘惑并應對時間上的混亂與壓力。諸如Forest一類的時間管理APP使用是青年試圖逃離智能手機屏幕的一種抗爭,也是借助外部信息技術來踐行??滤^“自我技術”的重要一環。因此,本研究采取APP漫游[8]的方法,關注使用者的使用感受,以研究者作為工具,記錄使用過程中的各項體驗。該方法一方面關注APP使用的背景環境,例如平臺愿景、運行模式、治理邏輯等方面,另一方面關注APP使用中的實際體驗,例如用戶界面的排布、功能設置、示意文字和圖標等。亦采集蘋果應用商店中排名前50條用戶評價文本進行分析,以探究用戶的真實使用行為與感受。
在Forest的界面中,用戶積累的專注時段被三次量化:專注完成時(1)被發放的金幣、(2)積累的本日專注時長、(3)獲得的成熟樹木。隨著信息技術的發展和專業設備的流行,APP呈現的量化數據能夠給使用者及時的正反饋,從而建構更好的量化自我。在宏觀層面上,量化指的是通過日常的測量將個人的一些信息轉化為標準化的數據進行呈現。量化也是實行監視極為有效的手段和途徑。研究者將“身體”比喻為“機器”來說明量化的“投入”和“產出”,以及新自由主義下個體將自身視作企業的趨勢。這些趨勢都導致個體必須不斷追求自我提升和自我價值最大化。[9]
原先碎片化難以識別的專注時間被組合起來,從以往的主觀感知變為了可比較、可衡量、可視化的量化數據,個體的努力和專注被化為客觀具象的量化數據進行展現。??拢?0]提出無間斷的檢查是規訓的重要手段之一,而實施檢查的重要步驟就是將有關個體的信息轉化為“同質化符碼”,這些去情境化的同質化符碼可以輕易便捷地被拿來與標準或是其它個體進行比較。借助詳細的量化時間記錄,青年能夠將具有差異性的專注情況轉化為可比較的量化符碼,將他們的日常表現暴露于他人的檢視之下,并與所謂自律標準進行比較,確保他們的時間用于正向的自我提升,而非浪費時間的手機娛樂上。
這類軟件就是為了增強自制力,提高學習和工作效率,而這款軟件增加了金幣積累和真樹木種植以及樹木的養成于自己的自制力相關的功能,很有趣(UID2728846)
真的不舍得殺掉一棵小樹,感覺中斷看到那光禿禿的枝椏會有一種不忍干。(花銘愛吃魚)
同時,量化數據還被賦予了倫理意味。技術產品的設計使得原本枯燥乏味的數據具象化為樹木,在設置的森林圖景中得以追溯、比較。抽象的量化時間被轉化為樹木的具象成長,激活倫理道德式的自我量化行為。再加上虛擬數據與真實樹木之間的可轉換關系,量化數據的積累被賦予了正向倫理情感,暗中傳遞了諸如積少成多、珍惜時間的價值觀。此類暗示能夠鼓勵用戶持續性踐行自律的專注行為,又進一步強化建構了自我賦能、自我提升的企業家式主體。Forest中的機制設置賦予專注時間的量化數據各種各樣的抽象價值,為青年的自我量化和自我規訓提供了源源不斷的驅動力。
在Forest中可以通過邀請別人加入多人房間共同植樹的方式來更好地督促和監視青年自身的專注行為。??伦钤紝τ谝幱柡捅O視機制的想象源自邊沁的圓形監獄。在圓形監獄中所有的囚室以圓的形狀依次排開,確保位于圓心的監視者可以看到所有的囚犯,但囚犯無法確認監視者的位置。這種對于監視的想象是層級性和自上而下的,僅僅從監視者指向囚犯。然而,盡管已有的社交媒體研究大量使用了監視的概念,但是以圓形監獄作為具象化描述的監視機制很難較好覆蓋到現今新媒體技術中新型監視的特點。圓形監獄的想象在新媒體技術中以更新的形態出現:囚室的容積變大,囚犯也不再處于單人境地中,而是可以邀請彼此一同居于同一囚室中,從而進一步強化監視的效果。這也類似于下列評價中提及的一起種樹行為:
大家一起種樹也提高了小組討論的效率。(Yuchen Z)
很喜歡用這種種樹的方式來激勵自己專注學習,和朋友一起種樹也很有意思,和他們一起變好。(張清嶼)
借助和其他人一起組團種樹積累專注時長,量化式的自我變為了量化小組。量化的專注時間數據直接忽略了專注的內容和效率,而轉化為同質化符碼,這一定程度上也有助于組團的形成。通過APP實現的量化數據共享、呈現和比較能夠讓小組保持統一的價值傾向。關于“社交監視(social surveillance)”的研究[11]認為社交媒體上的監視具有鮮明的不同點:第一,社交監視中運行的是來自日常社交親密關系中微觀、去中心的權力;第二,社交監視發生于單個主體與單個主體之間,并非組織結構里;第三,社交監視具有循環性,內容發布者既扮演監視者的角色,也是被監視者。其中第三點著重強調了社交監視中監視者和被監視者兩方之間對等的權力關系。與此同時,自律專注的規范和自我監視的技術也在監視和被監視的過程以及內化的凝視中建立起來。Forest中組團種樹的行為與社交監視有著近似之處,青年們組團進入了無法接觸屏幕的囚室,通過循環往復的目光流動,確保專注行為的持續和自律觀念的踐行。
但是,組團種樹行為中的監視亦有不同之處。此類社交媒體上的監視大多將監視者描述為未知的對象。比如,橫向監視假定用戶們都被未知的陌生人監視。[12]而另一種常在社交媒體討論中被提及的想象監視,強調的也是用戶畏懼自己發布的內容在將來會被其它未知者發現,因此,他們常常避免自我呈現的行為。[13]在上述討論的監視類型中,監視目光來源的監視者都是以未知身份出現的。而在Forest中,青年通過與好友組團的方式,向他人發出主動的邀請監視,目的是作為自我監視的補充與強化。這類監視目光的來源往往來自于被監視主體的主動邀請,所以通常是已知的。此外,這種自愿自主的被監視與制度控制下的規訓和監視亦不相同。[14]在??旅枋龅膱A形監獄中,微觀權力機制能夠順利運行的要義在于,囚犯不確定自己究竟是否處于被監視的狀態下,因此他們必須時時刻刻謹言慎行,以防越軌。而邀請監視則強調主動暴露自己、一直處于監視狀態下的確定性,這種來自他人監視的確定性能夠成為自我監視的完美補充。青年用戶們通過馴化Forest這一APP,進一步習得了自律和控制的自我技術,積極扮演新自由主義價值觀下的理想化主體。
Forest專注森林這一類時間管理APP的流行是當代青年在壓力和失衡場景下自我規訓和控制的一種外在呈現,是他們與信息過載和智能手機沉溺抵抗與斗爭的現實折射。這類時間管理和生產力APP輔助了現代版的新型自我技術。首先,通過將專注時間進行層層量化的方式,Forest將青年主體的專注行為轉化為同質化可比較的符碼,加強了青年們的自我照看與控制。同時還以專注行為德律化的方式為青年提供源源不斷的內在驅力。其次,加入房間組團種樹的專注共同體更是進化版圓形監獄的現實演繹,多人囚室內循環往復的凝視目光構成的邀請監視,強化了青年們的自我規訓行為??偠灾?,Forest的運行基于一系列“自我提升”、“不能浪費時間”的不言自明的真理信條,而青年用戶通過重復不斷種下虛擬樹種的轉型行為,借助外界新媒體技術將外部真理內化為自身的行事風格,進一步將自身塑造為企業家式高度自律的現代主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