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李梟鷹
萬事萬物皆有其道,遵道而行則事半功倍。學術有學術之道,學術家各有各的學術之道。從根本上看,學術之道在自然生態大道中,因為人類從自然生態而來。從自然生態大道中析出各種人類社會大道,是智者或大家們的共性。這確實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涂又光先生曾從牛吃草悟出“知識反芻”,并將其命名為“反芻律”。反芻律與經驗律相對,前者是“中國文明幾千年來得以延續的成功方法”,后者則“在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國家結出了碩果”[1]。事實上,此律也適用于學術,我們稱之為“學術反芻”。
反芻是長期自然選擇的結果,已經成為草食動物正常的生理消化過程。草食動物一般采食比較匆忙,“采食飼料時未經充分咀嚼,即吞入瘤胃,再移入網胃;而后嘔回口腔,重新細嚼,并混以唾液,咽入瓣胃或皺胃”[2],達到充分采食以及易于消化和吸收的目的。從過程來看,反芻內含超循環的意蘊,蘊含著知識、學問、學術之道。正因為如此,學界有了這樣或那樣的反芻論。這實乃先賢們從生態大道中尋覓知識、學問、學術之道的常用范式。
對于人類而言,反芻作為生理消化過程是難以想象的,但作為精神消化過程則是重要的和必要的。事實上,人們也一直在用行動證明精神性反芻的重要性、必要性和有效性。在我們最熟悉的學習中,總是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反芻行為。譬如:知識學習通常是先記下或背下某些知識,日后再慢慢理解、消化和吸收這些知識。又如:教師在課堂教學之后,經常反思所教的內容、方法、過程、效果以及教學的風格、藝術和智慧,此實乃“教學反芻”,亦是反思性教學的寫照。
反芻是人類不可或缺的精神或思維形態的理性行為。知識需要反芻,學習需要反芻,教學需要反芻,學術需要反芻,“溫故而知新”可謂知識反芻、學習反芻、教學反芻和學術反芻的寫照;歲月需要沉淀,意義需要重構,價值需要再現,生命需要磨礪,生活需要回味,人生需要反思,而“一日三省吾身”可謂歲月反芻、意義反芻、價值反芻、生命反芻、生活反芻和人生反芻的寫照。毫不夸張地說,反芻暗藏知識之道、為教之道、為學之道、學問之道、學術之道以及生命之道、生活之道和人生之道,具有獨樹一幟的認識論和方法論意義。
學術反芻作為一種精神消化過程,人類的學術反芻可以反芻儲存在大腦中的未消化、半消化和消化了的概念、范疇、思想、觀點、主張、學說、理論等,為的是追求學術的至真、至善和至美。學術反芻可以是個體行為,也可以是群體行為,前者具有獨學性,后者具有共學性,二者齊頭并進、耦合互動,共成學術遞進之道。個體學術反芻與群體學術反芻具有耦合性和倚輔性,即沒有個體學術反芻,無以成群體學術反芻;沒有群體學術反芻,個體學術反芻的視野、高度和境界會受制約。學術反芻具有開放性、寬廣性和廣域性。學術反芻可以是重溫、反思、拓展和升華自己的著述,可以是復讀或詮釋他人的經典,可以是演說自己或他人的學術成果,可以是對學術會議的總結或評價,可以是對學術史的穿引和梳理,可以是對以往研究的再研究和再創造,可以是對以往研究的反思、質疑和批判。這些是相互區別的學術反芻模式,也是相互關聯的學術進階之梯,還是相互成就的學術升華之道。很多學者有這樣的感悟和體會:當把自己的系列論文匯集、整理、拓展、升華為系統性的學術著作之后,經常發現自己最初的認識是片面的、膚淺的和狹隘的。從共學的視角看,偉大的物理學家牛頓曾自謙地如是說:“我之所以看得更遠,是因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睆莫殞W的視角看,還可以有另一種說法,即“我們之所以看得更遠,是因為我們反復站在自己的肩膀上”。
學人站在自己的肩膀上,即便面對同一學術問題,抑或是走進曾經去過的學術領地,常常會看到與以往不一樣的“學術風景”,因為我們的認知、視野、體驗和感悟與以往大為不同了。當學人每一次回頭來看已經研究過的東西時,經常會在各種事實、現象、規律性中看到某種新的東西,通過研究和分析這些事實、現象、規律性的某些新的方面和新的屬性及特點,升華以往的概念體系、范疇體系、話語體系、知識體系、學術體系和理論體系,再生出更高層次和品位的學術,這是一種學術的自我修正、自我完善、自我超越和自我再造。反芻他人的學術是謂學術孕育學術,這是一種生態性學術反芻,也是一種集成性學術反芻,是一種萬取一收性學術反芻。當代中國生態美學家袁鼎生教授最初的“審美場”元范疇,就是統合20世紀90年代幾種主要的美學整體范疇,即審美關系(周來祥)、審美活動(蔣培坤)、審美現象(黃海澄)、審美價值(王世德)而成的,內涵不同于首創審美場的柏朗特之界定,后升華為生態審美場以及美生場,而美生場的內涵更來于一切審美文明的意義,這一連串的關聯呈現了學術反芻的生態性、集成性和萬取一收性,也展現了袁鼎生教授在學術反芻中的自我修正、自我完善、自我超越和自我再造。這一切可以從他所著的系列著作,如《審美生態學》(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2年版)等著作中窺見一斑。廣域地看,各學科領域的很多重大理論都是萬取一收的、集大成的產物,像亞里士多德哲學、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復雜性科學等皆是如此。
溫故知新,即溫習舊知識而獲得新知識。知識是如此,學術亦不例外。學術也可以“溫故知新”或“返本開新”,學術反芻也可以產生“溫故知新效應”,亦即倒嚼舊學術而生發新學術。經由廣域而持續的學術反芻,我們會產生這樣或那樣的學術效應或學術反應:或自羞于學術常識不足,或自慚于學術視野不寬,或自愧于學術境界不高,或自疚于學術規范不達,或自豪于新問題的發現,或自信于新范疇的創造,或自傲于新理論的創建,或興奮于獨特見地的提出,或得意于頓悟或靈感的涌現。這些既是一種學術經歷,也是一種學術收獲,還是一種學術自省。通過周期性的學術反芻,系統性地反思、質疑和批判自己或別人的學術,諸如站位高不高,看得遠不遠,分析透徹不透徹等。毫無疑問,這些皆是學術進階之道,也是學術走向理性和成熟必須經歷的錘煉。
學術要有勇往直前的沖勁與毅力,也要時不時地停下來或放慢腳步。回望走過的學術之路,看是否正確,是否輕便,是否寬闊,是否通達,是否深遠,是否可持續;反思耕耘過的學術領地,看是否有繼續開采的必要,是否還存在尚未開采出來的金礦。任何人的學術都不是線性遞增的,而是螺旋式上升或迂回前進的,這好似流經九曲十八彎的黃河,既存在湍流不息的直流,也存在緩緩而行的回流。直流或許可以讓學術一日千里,回流則可以讓學術沉淀穩健,學人需要藝術地、智慧地、理性地平衡兩者之間的關系,找到兩者之間的黃金分割點,而不是從中做“非此即彼”的選擇,永遠處在兩個沒有回旋余地的極端上。
學術需要故地重游,需要接著做,需要適時逗留,需要反復耕耘。學術在“故地重游”中自我修正、自我完善、自我超越和自我再造。這是學問家給予我們的寶貴經驗。學術的故地重游會因年齡或閱歷的變化,帶給學人以不同的學術體驗和學術感悟,借張潮的話說,“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皆以閱歷之淺深為所得之淺深耳”。學術經常甚或總是在“接著做”“重新說”中,自我修正、自我完善、自我超越和自我再造?!肮实刂赜巍迸c“接著做”“重新說”是學術升華和躍遷的良方,兩者內在關聯、前后相繼和相互成就。在學術上,如果沒有“故地重游”的閑情雅致,就沒有“接著做”或“重新說”的寧靜致遠。反之亦然。通過“故地重游”,發現新的元范疇或元理論或元范式,找到新的生長點,形成新的“接著做”,如此周而復始,縱深推進而奔向未來。通過“故地重游”,還可以賦予舊范疇以新意義,或發現舊范疇的新用法。譬如:“無序”這個概念,“第一個出現的(熱力學方面的)無序給我們帶來了死亡。第二個出現的(微觀物理學方面的)無序給我們帶來了生命。第三個出現的(創世方面的)無序給我們帶來了創造。第四個(理論上的)無序則把死亡、生命、創造、組織統統聯系在一起”[3]。
學術也在“適時逗留”中自我修正、自我完善、自我超越和自我再造。學術人生不是百米沖刺,而是馬拉松長跑,需要恒心、耐心和信心,需要保持平和的心態,需要懂得一張一弛,需要適時放慢腳步,甚或停下來“將這美麗的景色看個夠”。學術是久久為功的事業,百米沖刺式的學術只能造就學術的“曇花一現”,沒有回望或反思的學術只能塑造走馬觀花的“學術過客”,即我們不記得曾經去過哪些學術景點,這些學術景點到底有哪些學術景觀,其間的學術景觀到底如何,是否與眾不同或獨樹一幟??偠灾瑢W術好比旅行,需要時不時地故地重游,需要時不時地停下來,需要時不時地回顧和反思,而不是一味地往前走,永不停息地一個景點接著一個景點,偏好于追逐新景點、新景象和新感觀。走馬觀花看世界,所得之學術極有可能只是未消化的學術,或是半消化的學術,或是“夾生學術”。這種學術極有可能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學術,甚或連“知其然”的學術恐怕也不是。我們多數人有這樣的體會,即當我們在某個領域耕耘一段時間后,會突然發現自己早期發表的某些觀點、思想和主張是不正確的,是經不起理性雄辯和實踐檢驗的。當然,如果我們只是一個學術游俠,發一篇文章就換一個地方,是不會有這種經由學術反芻而引發的感悟的。對此,朱光潛先生在談美時說過的這段話值得深思:“許多人在這車如流水馬如龍的世界過活,恰如在阿爾卑斯山谷中乘汽車兜風,匆匆忙忙地急馳而過,無暇回首流連風景,于是這豐富華麗的世界便成為一個了無生趣的囚牢。這是一件多么可惋惜的事??!”于是,他呼吁人們“慢慢走,欣賞啊!”因為“欣賞之中都寓有創造,創造之中也都寓有欣賞”。對于學術,我們又何嘗不該“慢慢走,欣賞??!”因為“反芻之中都寓有創造,創造之中也都寓有反芻”。
學術是運動的,同時還是運動的產物。學術運動是一種概念、術語、范疇、方法、理論等的聯合運動,學術創新經常表現為新概念、新術語、新范疇、新方法、新理論等的提出和形成以及新的元范疇、新的元方法和新的元理論等的發現和創造。學術在反復的、持續的、周期性的反芻中,經常會涌現出新概念、新術語、新范疇、新方法和新理論以及新的元范疇、新的元方法和新的元理論,學人也在此過程中不斷得到延拓、發展和升華。通過研究某些有代表性的大學問家不難發現:持續而有規律的學術反芻,可以形成關聯性的學術成果,可以催生專門化、系列化、邏輯化、結構化和系統化的學術成果,可以孕生新的學術生長點和學術生成元,可以發現新的學術制高點,可以拓展新的學術空間或領地,可以催生學術的再創新和再創造,可以孕育獨具個性的理論或學說。
學術在超循環中序發,在周期性的反芻中遞進。超循環是一種世界大道,也是一種生態機制,還是一種學術生態方法論。袁鼎生教授專門寫過一部《超循環:生態方法論》(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系統研究和闡發了超循環生態方法論意義。形象地看,反芻無疑具有超循環的學術生態意蘊,亦具有超循環的學術方法論意義。教育家陶行知用別具一格的表達方式陳述了思維或行動的超循環性,強調“行動生困難,困難生疑問,疑問生假設,假設生試驗,試驗生結論,結論又生行動”。顯然,這是一種“從行動出發又回到行動”的超循環,是一種強調“行動是老子,知識是兒子,創造是孫子”[4]的超循環,是一種倡導“教學做合一”的超循環。
學術不是一次性咀嚼、消化和吸收的過程,而是一種反復咀嚼、消化和吸收的超循環過程。這個過程充滿了學術反芻,不管我們認識與否、承認與否,它都是客觀存在的,而且是普遍存在的。如果我們愿意對一些學術大師進行一番系統考察的話,不難發現他們一直是在學術反芻中跳遠、跳高和爬坡,進而完成學術的自我修正、自我完善、自我超越和自我再造。
學術與教學是內在關聯的,二者在系統中互動發展。對于任何教師而言,學術與教學是不分家的,也是不可分家的,還是難以分家的。無論是只想搞好教學而無視學術,還是只想搞好學術而罔顧教學,皆是不切實際的妄想,最終二者皆搞不好。這既是經驗,也是常識,還是共識。
學術優勢必須轉化為人才培養優勢,否則,所謂的學術優勢就無異于一種裝飾品或擺設,抑或是鄔大光教授所批判的“炫富的資本”。一方面,教學要仰仗學術;另一方面,也要反哺學術。言下之意,學術與教學,相互倚輔,相濡以沫,彼此互哺。教學與學術永遠在共域中,永遠是一個命運共同體,而“教學學術”這個概念巧妙地呈現、詮釋和揭示了學術與教學之間的共同體關系。好的教學根基于對教學自身的深入研究,生發于對知識的系統探討;學術追求“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為教學提供知識或清除障礙;教學遭遇疑惑而形成“百思不得其解”的真難題,為學術提供新問題或新素材;學術是教學的資源庫或材料源,教學是學術的實驗室或加工廠 ,即到底是真學術還是偽學術,將它置于教學的“八卦爐”中煉一煉,便知其“含金量”;到底是好教學還是差教學,到底是“金課”還是“水課”,將它置于學術的“煉丹爐”中燒一燒,便見其“根底”。實踐告訴我們,學術必須走在教學的前面,因為道之未聞、業之未精、惑之不解,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知曉事物的根本原理或原因,又何以“傳道、授業、解惑”,又何以教出“金課”。
學術與教學永遠在相互作用、相互反作用、相互反饋的對話中,二者是螺旋相依的。閱歷和經驗豐富的教師,總是善于將學術與教學融為一體,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們潛心于學術研究并將學術成果及時納入教學內容,同時將教學中碰到的問題當成學術攻堅的課題,實現學術服務教學、教學推動學術的雙向互動和耦合并進。這是一種學術與教學相互哺育的機制,也是一種學術與教學互動發展的機制,還是一種學術與教學相互反芻的機制。一言以蔽之,學術存在反芻,教學存在反芻,學術與教學相互反芻;學術與教學在系統關聯中相互共生、相互寄生和相互利用,二者在環回對話中實現彼此的升華和進階。
認識到了就要行動,我們不能做“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決定一生成就或人生高度的,向來不是純粹的思想和完美的計劃,而是認識到了就行動的執行力,否則,一切皆為玄想的烏托邦。讓我們牢記鄧小平同志的話,“世界上的事情都是干出來的,不干,半點馬克思主義都沒有!”如果認識到了反芻的學術價值和方法論意義,那就讓我們趕快行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