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利群,張 逸
(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廣西師范大學設計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現代性”是眾所周知、耳熟能詳的概念,也是現代學術研究中重要的關鍵詞,更是一個爭議不休又糾纏不清的難題?!艾F代性”問題討論由來已久,見仁見智、眾說紛紜,不僅成為國內外學界討論的焦點,而且成為社會關注熱點;不僅對各領域、各學科、社會各界影響越來越深遠,而且在全球化與現代化語境下價值意義越來越凸顯。由“現代性”拓展延伸形成諸多構詞概念,如哲學現代性、思想現代性、政治現代性、社會現代性、文化現代性、精神現代性、科技現代性、理論現代性、藝術現代性、文學現代性、美學現代性等用詞,或現代性思想、現代性思維、現代性觀念、現代性理論、現代性范疇、現代性命題、現代性話語、現代性方法、現代性藝術、現代性文學等用詞。現代性研究如星火燎原般蔓延開來,不僅形成此起彼伏、波瀾壯闊的現代派以及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思潮流派,而且成為當今時代具有總體性與代表性意義的標志性符號。周憲、許鈞在《現代性研究譯叢》總序中指出:“現代性不只是現代中國的一個問題,在率先遭遇它的西方,它同樣是一個難題?!F代性問題雖然發軔于西方,但隨著全球化進程的加快,它已跨越了民族國家的界限而成為一種世界現象。在中國思考現代性問題,有必要強調兩點:一方面是保持清醒的‘中國現代性問題意識’,另一方面必須確立一個廣闊的跨文化視界。”[1]因此,可以說現代性是現代社會的產物,也是界定與揭示“現代”概念、內涵、實質及性質屬性的本體性范疇,即現代之所以為現代的本質規定性及其所指義涵的指向性內容。因此,“現代性”不僅具有相對于古代、近代而言的現代這一時段的時間性概念、意義,更重要的是具有相對于傳統性或古典性而言的現代性內涵性質,即作為功能性范疇及理論范疇意義,含有理論構成性、歷史建構性及語境闡釋的話語符號功能意義。
中國現代社會發展從辛亥革命推翻封建帝制到新中國建立,再到新時期以來的百年現代化進程,即為中國現代發展歷程,亦即現代化程度日益加強與現代性性質內涵不斷顯現的歷史性建構過程。因此,現代性不僅為標示現代時期及現代社會發展歷程的時間性概念,更是標志其現代性質內涵的本體性范疇,也就是說現代性問題應該聚焦其性質內涵的探討,建構現代性研究視角及研究取向。文學批評的現代性問題探討亦如此。作為概念及命題的“批評現代性”研究主要關注三個層面的問題:一是文學批評與現代性的關系問題;二是文學批評的現代性問題;三是文學批評的現代發展及現代性建構問題。由此可見,“批評現代性”作為概念、命題、問題理所應當成立,尤其在當今全球化與現代化語境下,重要性更為凸顯?;诖?,批評現代性問題探討不僅具有合理性與必然性,而且具有現代性意義及理論與實踐價值。
“轉型”是新時期以來使用頻率頗高的概念,轉什么、如何轉、轉向何方,也是實實在在的、毋庸置疑的現實問題。與之相應而構成“現代轉型”一詞的關鍵在“現代”,涵蓋現代社會、現代思想、現代觀念、現代文化、現代經濟、現代生產、現代政治、現代美學、現代藝術、現代文學等,以此構成傳統與現代的對立及區分,表明從傳統轉向現代的轉型指向。中國“現代”概念從歷史分期而言,指的是辛亥革命推翻封建帝制以來的、通常所謂中國百年現代化進程,即中國社會現代轉型及現代社會的歷史建構過程,當然也就涵蓋新中國成立后所指的當代在內。文學批評現代轉型與中國百年現代化進程緊密相關,一般可大致分為三階段:第一階段以“五四”新文化運動作為節點,為推翻封建帝制后的新民主主義時期,表現為啟蒙、救亡、民主、科學、革命的目標任務及時代特征;第二階段以新中國成立作為節點,為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時期,表現為革命、政治、建設、意識形態化以及中國人民站起來的目標任務及時代特征;第三階段以“文革”終結后的新時期作為節點,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實現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經濟社會轉型,表現為撥亂反正、思想解放、改革開放、民族復興、大國崛起,以及中華民族富起來與強起來的目標任務及時代特征。毫無疑問,中國百年現代化進程的三個階段也是文學批評現代轉型發展的三個階段,既有其階段性及時代性特征,又有其一脈相承的過程性及整體性特點,更有其循序漸進與逐層遞進的不斷提高、深化、拓展的意義。從改革開放40年文學批評發展軌跡而言,還可大致分為以新時期、新世紀、新時代為節點的三個階段,集中體現為新時期以來批評現代轉型發展的線索脈絡及整體面貌,由此可將這一過程表述為新時期以來批評現代性建構過程,不僅在于體現“新時期”作為學術史概念、性質、內涵界定意義,而且在于能夠更好聚焦新時期批評現代性問題及其價值建構意義。
中國百年現代化進程中,關于現代、現代化、現代主義、現代派等概念早已流行,而“現代性”作為概念提出則是在20世紀80年代,新時期改革開放背景下從西方引入的產物,除旨在界定與闡發有關現代的諸種概念、內涵、性質,以及推進其深化拓展外,更重要的是作為新時期現代轉型的諸多現象的意義闡釋框架及理論話語模式。也就是說,批評現代轉型意味著傳統批評向現代批評的轉型,批評現代性是相對于批評傳統性而言的現代性,遂使現代性成為批評現代轉型的重要表征及頗具代表性的話語符號。
新時期之“新”是文學轉型及批評現代性的生成標志。新時期提出現代轉型問題有著一定的歷史背景與社會原因?!叭藗優槭裁匆獙⒔氖陙淼奈膶W理論與文學批評發展命名為‘新時期’的文論與批評?原因在于肯定‘新時期’所代表的正面價值,否定‘舊時期’所代表的負面價值。這仍然延續了‘五四’以來討論中國文化變遷時的一個基本思維框架,即通過‘新舊對立’來達到‘除舊布新’的目的。同時,這也是一種政治思維方式的產物,與‘新中國’與‘舊中國’的社會對立相對應,體現了對新的政治格局的向往,對舊的政治格局的拋棄。所以,認識新時期文論與批評的發展,離不開認識新時期以來政治、經濟與文化的整體發展?!盵2]這說明,新時期是相對于“文革”及“極左”思潮而言的新時期,旨在強調破舊立新的現代轉型,亦可稱為舊時期向新時期轉型。這意味著“新時期”這一概念命名就包含現代性因素,即新時期之“新”包含現代轉型意義。這一方面是在徹底否定“文革”及“極左”思潮后所面臨百廢待興的新時期轉型,不僅急需撥亂反正、正本清源的回歸與重建,而且急需吸取教訓、糾正錯誤的反思與反省,由此產生新時期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等思潮流派,凸顯新時期之“新”所包含的啟蒙性、批判性、反思性的現代性意義;另一方面是全面清理長期以來遺留的流弊、頑疾、積癥及陳規陋習所面臨破舊立新的新時期轉型,不僅需要與時俱進地推動思維觀念的變革,而且需要實事求是、腳踏實地的實踐探索及艱難求索,由此產生改革文學、尋根文學、新寫實文學等思潮流派,凸顯新時期之“新”所包含的變革性、探索性、創新性的現代性意義;再一方面是面臨全球化與現代化挑戰與機遇的新時期轉型,不僅需要將百年中國現代化進程推向新的高峰階段,而且需要推動中國匯入全球化潮流,由此產生朦朧詩、意識流小說、荒誕派戲劇的現代派思潮流派,凸顯新時期之“新”所包含的全球化、現代化、多元化多維立體而又矛盾交織的現代性特征。因此,新時期之“新”就是改革開放作為總體性思想之新,新時期轉型就是改革開放時代轉型,新時期批評的現代轉型就是批評現代性的重要標志。改革開放不僅成為水到渠成、勢不可擋的時代發展潮流,而且成為推動中國社會發展及現代轉型的主旋律、總號角、驅動力。
20世紀80年代,中國進入新時期,這是一個朝氣蓬勃、意氣風發的新時期,也是一個解放思想、改革開放的新時期,更是一個從“文革”陰霾中走出來而走向光明燦爛的新時期。新時期文藝蓬勃發展狀況可以“文藝的春天”來形象化地概括出其面貌及特征:文學思潮迭起,流派紛呈;文學形態豐富多樣,風格異彩紛呈;文學名家千帆競發,名作百舸爭流。張頤武認為:“‘新時期’是一個始終以‘人’為中心進行文學的思考和探討的時期,一個充滿著激情和熱力,一個不斷變革和不斷破壞與重建的時期。從‘傷痕文學’到‘實驗文學’和‘后新詩潮’,我們可以看到從確立‘人’的話語中心的位置到對這一位置的深刻質疑的過程,一個由重建價值到從語言的角度對之加以消解的過程,一個探索‘現代性’以及‘個人性’的過程。在這里,‘走向世界’的夢想與第三世界文化的語境構成驚心動魄的精神尋求的深刻矛盾與分裂。在這里,文學仍然充滿使命感,或是對政治與文化的使命,或是對藝術與語言的使命,構成了文化空間的基礎。因此,‘新時期’是一個文學不斷自我更新的時期,一個不斷奔涌的活躍的時期。”[3]盡管無論從傷痕文學還是反思文學,無論是改革文學還是尋根文學,在其思潮涌動的現代轉型中還多多少少遺留著某些政治性因素,或者說社會時代環境影響的外推力因素,但畢竟能夠將外部因素內化為內部因素,使內驅力與外推力統一為合力,激發出文學發展的內生動力。從另一個角度看,這或許正是新時期文學的中國特色所在,也是中國化的現代性所在。毫無疑問的是,新時期文學的現代轉型前后面貌大相徑庭:文學思想觀念變革更新、文學內容形式發生變化、文學語言及話語特色增強、創作方法更為豐富多彩等,更重要的是開拓了文學發展更為廣闊而又多元的發展空間,揭示了文學使命及其與之構成多重關系更為深刻的矛盾沖突,提供了文學探索及理論批評探討更為開放的自由空間。由此種種,意味著新時期文學批評的現代轉型得以實現,也意味著文學現代性及批評現代性的萌發與生成,更意味著新時期批評的現代轉型成為批評現代性的重要標志。
新時期文學的現代轉型與國內外背景及全球化與現代化語境下的現代主義思潮流派崛起發展密切相關。早在“五四”時期,不少新文化運動的先鋒斗士當初接觸西方的現代派時就有所萌動,如魯迅翻譯廚川百村的《苦悶的象征》、論文《摩羅詩力說》、小說《狂人日記》及散文集《野草》等;郭沫若倡導“為藝術而藝術”及純藝術、純文學;戴望舒、李金發等的象征主義詩歌及意象派詩歌;施蟄存、劉吶鷗、穆時英等的新感覺派小說;聞一多倡導的新格律詩,等等。盡管這些現代主義因素早已萌發,但當時似乎并不太吻合中國的現實語境,由此他們當中的一些轉向了現實主義或浪漫主義,一些處于邊緣化而被遮蔽,還有一些則飽受指責及批判,導致現代主義萌芽夭折。新時期現代主義崛起并成為文學潮流先鋒,既是解放思想、改革開放的內因導致,又是全球化與現代化潮流的外因導致;既有與中國現代化進程一脈相承的關聯,又有新時期不同于“五四”時期的特點;既是新時期對“五四”精神傳統的弘揚與創新,又形成新時期文學精神的新傳統。
新時期文藝現代轉型中獨樹一幟的是現代派文藝思潮流派,旗幟鮮明地標舉先鋒、前衛、反傳統、反潮流的現代主義大旗。曾被批評界譽為“三個崛起”(謝冕的《在新的崛起面前》、孫紹振的《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徐敬亞的《崛起的詩群》)的朦朧詩評論不啻可稱為中國現代主義文學崛起的宣言:朦朧、象征、隱喻;意象、藝術、審美;啟蒙、反思、救贖;自我、人性、人學,構成文學批評的關鍵詞,提出文學現代化呼聲,亮出現代派文學大旗。以舒婷、北島、徐敬亞等為代表的朦朧詩崛起于詩壇;以王蒙、劉索拉、徐剛等為代表的意識流小說成為文學界一道靚麗的風景線;以高行健、魏明倫等為代表的實驗戲劇及荒誕派戲劇更令人刮目相看。繼而美術界的“85新潮藝術運動”掀起了現代派繪畫思潮?!霸?0世紀80年代的后半期,上千名年輕的中國藝術家在一個沒有畫廊、沒有美術館、沒有任何藝術系統支持的環境中,以空前的熱情發起了一次影響深遠的藝術運動。這場藝術運動結束了近百年來的一元藝術模式,為藝術創作爭取到了從未有過的自由,并使得中國藝術從此邁上了多元化、國際化的道路”[4]?,F代派文藝思潮如星火燎原蔓延開來,從后臺走上前臺,從民間田野走上廟堂舞臺,星星畫展、中國現代藝術展、中國前衛藝術展以及形形色色的抽象繪畫、觀念繪畫、新文人畫、新寫實畫等相繼出現,還在爵士樂、搖滾樂、現代舞、第五代導演電影等藝術領域中涌現現代主義文藝思潮,與文學現代派思潮遙相呼應,形成中國現代主義文藝發展高潮。毋庸置疑的是,新時期現代派文藝在參照、借鑒、吸收、利用西方現代派思想觀念、創作經驗及表現方法的基礎上,盡管留有一些模仿效法的痕跡,但仍然能夠彰顯中國現代派文藝特質、特征。張冰指出:“自改革開放以來,西方藝術經驗就成為中國藝術發展不可或缺的資源。在西方藝術理論和創作的啟示下,中國藝術的面貌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當然,這種變化并不是為了單純地模仿西方,而是借此提出和解決中國自己文化和思想領域中的問題?!辈⒃谔岢霈F代派藝術的“中國化”基礎上,進而提出“當代性”問題,“20世紀80年代中國藝術界對西方的接受,主要是20世紀上半葉的野獸派、達達主義、未來主義、立體主義、表現主義,同時包括20世紀下半葉的抽象表現主義、極簡主義、波普藝術、概念藝術、新現實主義等。因此,就西方藝術發展內部變遷而言,這不僅包括西方現代派藝術,也包括所謂后現代藝術。但國內學界往往將之統一稱為現代派藝術。這些西方現代派藝術風格在中國的傳播和接受,深刻影響了中國藝術的當代格局,賦予了中國藝術以新的特質,形成了目前藝術理論界所稱的中國當代藝術。因此,對中國當代藝術的這種‘當代性’的認定就與西方現代派藝術在中國的傳播直接相關?!盵5]針對中國現代派藝術的“當代性”這一“新的特質”而言,實際上就是指向現代性,凸顯現代派藝術的現代性及批評現代性意義。
新時期批評不僅對現代派文藝進行作品評論,而且對現代派文藝思潮流派進行現象研究;不僅揭示批評對象的現代性內涵、性質及價值意義,而且將其作為價值取向及評價導向;不僅因其文學現代性而形成批評現代性,而且因其內在于批評自身的現代性需求而形成批評現代性。由此可見,新時期現代派文藝思潮成為批評現代性的重要標志。
其一,以批評前置凸顯批評現代性特征。新時期批評的現代轉型既與文學轉型并行不悖,又能夠基于批評自身的專業背景、知識優勢、理論長項及翻譯專長而展現出更為敏銳的觸覺及跨文化比較的開放視野,能夠更為便捷、廣泛接觸國外文學及世界潮流,由此能夠“春江水暖鴨先知”,從而使批評前置于或領先于文學,不僅為文學潮流推波助瀾,而且往往站立于文學潮頭,擔當先鋒與前衛,引導及指導文學發展。基于此,批評對于文學既能“入乎其內”又能“出乎其外”,既能“頂天”又能“立地”;既能在概括文學現象基礎上總結經驗,又能從作家作品評論的個別性中提煉出普遍性;既形成文學思潮與批評思潮會通合流的發展態勢,又能高屋建瓴地判斷文學發展趨勢,由此在批評前置性中凸顯批評現代性意義。批評前置特征成為批評現代性的一個重要標志。
其二,以批評論爭凸顯批評現代性特征。新時期文學批評歷經審美認識論、實踐論、價值論、觀念論、本體論、主體論、方法論等熱點問題的探討及洗禮,完成了脫胎換骨、破繭化蝶的蛻變過程,推進批評的現代轉型及批評現代性生成,引領新時期文學創新發展及現代轉型,形成批評現代性與文學現代性雙向同構的發展之勢。童慶炳認為:“這三十年文藝學界發生的事情,發表的文章和著作,提出各種各樣的觀點,掀起的波浪,可謂紛繁復雜,百態紛呈”,但其走過的路線是“由外而內、由內而外兩個階段之后,正在實現某種延伸與超越。”[6]無論是由外而內的“向內轉”還是由內而外的“向外轉”的文學轉型,實質上都是旨在超越與突破,由此在批評論爭中體現批評現代性意義?;诎倩R放、百家爭鳴的批評論爭體現了文學自由、創作自由、評論自由的精神實質,成為批評現代性的一個重要的標志性特征,“自由”亦成為核心價值觀及核心價值體系的構成要素及重要組成部分。
其三,以新時期文藝學新傳統凸顯批評現代性特征。新時期以來,文學批評在現代轉型中建構起弘揚與發展“五四”傳統與“新中國”傳統而又突破與超越的新時期批評新傳統。朱立元主編的《新時期以來文學理論和批評發展概況的調查報告》指出:“經過百年的發展、革新、積累、創造,我國文藝學逐漸形成了不同于19世紀末之前的可概括為‘古代文論’傳統的一個新傳統。這個新傳統,尤其在20世紀最后二十多年即新時期以來獲得長足的多元的發展,它的異于古典傳統之‘新’,得到了充分的體現。這二十多年,文藝理論界在反思過去的基礎上,思想解放,視野開闊,取得一系列的前所未有的重大成果?!盵7]也就是說,新時期批評轉型形成的新傳統不僅將中國百年現代化進程所建構的新傳統推向新的階段與高峰,而且通過現代轉型,使這一新傳統的現代性性質、內涵更為顯現與凸顯。這份調查報告以歷時性描述與共時性論述方式概括了新時期文學理論及批評現象及成果:為文藝正名、突破人性論禁區、異化問題討論、文學是人學、審美反映論、文學主體性、形式論及文體、語言、敘事、新寫實主義、審美意識形態、吸收借鑒西方理論資源與創新、現代方法及方法論、文藝學學科建設、傳統文論的吸收與轉化、中國文論的失語癥問題、古代文論的現代轉換、人文精神討論、新理性精神、馬克思主義文論批評的中國化與當代化、當前文論批評研究新動向及挑戰與危機,等等,涵蓋新時期批評現代轉型中的重要現象與重大問題。盡管新時期以來有關現代主義及后現代主義思潮流派討論在其調研報告中少有涉及,但并不否認以上現象所蘊含及顯露的現代性意義。從這一角度看,新時期批評的現代轉型也意味著批評的現代性生成及建構。
文學批評觀念變革是現代批評轉型發展的重要標志,也是批評現代性生成建構的重要標志。新時期文學批評在撥亂反正、正本清源的基礎上推進批評觀念變革,促進現代批評轉型發展及文學理論與方法論建構,批評現代性由此逐漸顯現?,F代批評觀念一方面相對于傳統批評觀念而言,針對新時期以來現代批評轉型所推動的思想觀念變革,具有一定程度上的反傳統、反潮流、反常態及破舊立新意義;另一方面針對“文革”“極左”大批判式批評的反思反撥而推動批評觀念變革,具有撥亂反正、正本清源的意義;再一方面針對以往禁錮、封閉、偏狹的陳舊思想觀念變革,以推進文學觀及批評觀與時俱進發展,具有鮮明的思想解放、改革開放意義。從這一角度看,思想解放、改革開放本身就包含有現代性因素,具有現代性思想內涵及現代性意義。由此而言,現代批評觀念變革顯現批評現代性意義,成為批評現代性的重要標志及表現方式,同時現代批評觀念變革所帶來的影響與作用也進一步推動批評現代性的不斷建構及建設。
其一,工具論向本位論轉向的現代批評觀念變革。長期以來,文藝與政治的關系是一個糾纏不清剪不斷又理還亂的難題。如何正確處理及協調文藝與政治的關系,不僅是一個理論問題,而且是一個實踐問題;也不僅是一個思想立場問題,而且是一個思維觀念問題。盡管從道理上厘清文藝與政治的辯證關系并非難事,但在實踐中總是會出現這樣或那樣的偏差、失誤與問題。究其原因,首先要明確文藝是什么或什么是文藝的問題。事實上,這一簡單問題過去往往并非立足于文藝本體及其性質特征來理解,而是執著于文藝的功能作用來認知,因此形成長期以來的文藝工具論觀念,將文藝作為社會工具或政治工具、道德工具、教化工具等實用功利對象來認識,而非將文藝作為文藝來對待,由此削弱了文藝的本體性、自主性、主體性、獨立性。由文藝工具論衍生出文藝為政治服務、文藝是政治工具、文藝從屬政治等偏差,出現了將文藝作為運動工具、階級斗爭工具、革命工具、道德工具、教化工具等弊端,甚至將文藝工具論推向極端,導致文藝成為“文革”工具、“四人幫”工具、“極左”思潮工具。事實證明,文藝工具論及文藝為政治服務口號不僅存在弊端,而且對文藝造成嚴重傷害。新時期伊始,鄧小平本著實事求是原則指出文藝與政治的辯證關系:一方面,“不繼續提文藝從屬于政治這樣的口號,因為這個口號容易成為對文藝橫加干涉的理論依據,長期實踐證明它對文藝的發展利少害多”;另一方面,“這當然不是說文藝可以脫離政治。任何進步的、革命的文藝工作者都不能不考慮作品的社會影響,不能不考慮人民的利益、國家的利益、黨的利益。培養社會主義新人就是政治”[8]。鄧小平在正確處理文藝與政治辯證關系的基礎上,宣告了文藝工具論及文藝從屬政治口號的終結,解除了套在文藝身上的枷鎖及束縛。從這一意義上說是解放了文藝,極大地推動了思想解放,煥發出了文藝的青春活力,促成了新時期文藝發展的黃金期及鼎盛期。這無疑也是文藝批評的一種方式,文藝觀念變革的思想解放無疑也是批評觀念變革的思想解放。批評不再是政治斗爭、階級斗爭、路線斗爭的工具,不再是戴帽子、打棍子、抬轎子、貼標簽、大批判,不再是殘酷斗爭、無情打擊,而是回歸批評之所以為批評的本位,從而強化了批評的本體性、自主性、獨立性。由此可見,批評從工具論向本體論轉向的觀念變革不僅僅是一個量變過程,而且是一個質的飛躍;不僅推動了批評的現代轉型發展,而且是批評轉型發展的突破口及轉折點。批評觀念變革極大地推動了批評的現代轉型,在其本體性、自主性、獨立性回歸本位的過程中顯現批評現代性特征及意義。
其二,認識論向價值論轉向的現代批評觀念變革。長期以來,文藝觀、批評觀建立在文藝認識論基礎上,尤其是西方模仿說、鏡子說、再現說以及前蘇聯的機械唯物主義認識論、反映論基礎上,在文藝與生活的關系上,簡單地將文藝視為對生活的認識、反映與再現,由此也將批評的文藝評價功能視為再現作品及還原生活。新時期的文藝價值論討論,將價值論引入文藝理論及批評,以之作為文藝哲學基座及思想理論基礎,從而基于主客體關系構成價值關系,形成文藝價值創造與批評價值評價的文藝價值論意義,既推動文藝認識論向文藝價值論轉換,又形成認識論、實踐論、價值論三足鼎立而又三位一體的文藝哲學基座及思想理論基礎。文藝價值論觀念變革也進一步推動文藝本體論、功用論、主體論、作品論、接受論等專題研究與文藝理論體系的變革與創新,同時又是對文藝認識論思想觀念的突破與超越,不僅有利于深化拓展認識論的內涵意義,而且有利于推進認識論重構。艾布拉姆斯的《鏡與燈》前言指出:“本書的題名相對于通常對人的頭腦所作的兩種相反的比喻,一個把人的頭腦比作外在客體的反應器,一個比作光芒閃爍的探照燈,能使其所察見的客體清晰可見。第一個比喻具有從柏拉圖直到十八世紀的許多思想的特征;第二個比喻代表當前盛行的浪漫派關于詩的見解。”[9]將“鏡”比喻為鏡子說以及模仿說、再現說等構成的認識論、反映論文藝觀及批評觀;將“燈”比喻為表現說、心靈說、情感說等構成的價值論文藝觀及批評觀。文藝由“鏡”向“燈”的觀念變革與現代轉型,意味著傳統觀念向現代觀念的變革與轉型,由此顯現文學現代性及批評現代性。
其三,客體論向主體論轉向的現代批評觀念變革。新時期以“主體論”為旗號推動文學主體論思潮,不僅強化文學主體性及創作主體性、作者主體性、讀者主體性、接受主體性、審美主體性等,而且強化批評主體性。這與傳統批評主要基于認識論的主客觀二分及二元對立觀念不同。傳統批評要么主張客觀批評,強調批評基于認識論及反映論的再現說文藝觀以客觀再現真實性,批評如此即以文藝認識及反映而再現作品的客觀內容;要么主張主觀批評,正如通常所說的“我批評的就是我”,將作為批評對象文藝作品只不過視為批評借景抒情、托物言志的主觀化投射對象而已。“客觀批評的存在仍然使某些人力主批評是(或者應該是)一種科學。文學藝術不同于自然科學。它不具有某種統一的規律,也不能用實驗方法加以驗證,更不能像數學那樣用數量來表示。它并非如此,以不可能如此。另一方面,主觀批評的存在也使某些人力主批評是(或者應當是)一種藝術,它不是文學身上的寄生物,而是與文學相平行的?!盵10]主體相對于客體而言,是主客體關系中的主體,也是在主客體關系中起主導作用的主體,由此對主體性的強調,基于主體性從而使主客觀關系形成對立統一性。新時期主體論思潮推動文學主體性與批評主體性得到更好發揮,形成并駕齊驅而又相互促進的繁榮發展格局。主體論研究的深化拓展、主體構成的豐富性與復雜性、主體性的二律背反、主體性的歷史文化建構、主體性轉向主體間性等更深層次與更高階段發展,使其帶有鮮明的現代觀念變革意義,具有鮮明的主體論的現代性內涵及特征。魯樞元、劉鋒杰等人的《新時期40年文學理論與批評發展史》指出:“由20世紀70年代末開啟的中國社會的新時期,不但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后六十余年的歷史中擁有重大轉折意義與開拓意義,即使在辛亥革命以來的百年社會變革中也應是最富成效的歷史階段。而文學藝術則又是這個歷史階段中一個異?;钴S、異常敏感而又復雜多變的領域。這一時期的文學藝術,對于中國民眾的思想解放、中國社會的改革開放,對于中國新的政治局面的形成與拓展以及對于中國與世界各國文化交流的加強,均產生了積極推動作用。僅就新時期文藝理論建設與文藝批評實踐來說,無論從文化史還是思想史,學術史還是心態史的哪一方面講,都擁有與‘五四時期’同樣重要的地位與意義。隨著時代的發展,這一時期的影響必將持續下去?!盵11]因此,批評現代性問題探討意義重大且影響深遠,也并未因后現代主義思潮涌現及文化批評崛起而終結,更沒有銷蝕于所謂“文學消亡論”“藝術終結論”以及文學批評、文學理論、文學研究的合法性質疑中,同時并未消失在反現代性的攻擊及相互沖突中。正如汪民安指出的:“對現代性的不滿像寄生蟲樣地一開始就附著在現代性的軌道上。這種不滿隨著現代性的高漲而高漲,現代性在突進,反現代性也在突進。現代性有多少個層面和主張,反現代性就有多少個層面和主張。”[12]盡管如此,現代性問題仍然需要進行探討,批評現代性仍須建構與建設,批評現代性研究仍需深化拓展。
綜上所述,隨著文學現代性、藝術現代性、美學現代性問題討論的深化拓展,批評現代性問題也應該引起關注及探討。新時期批評的現代轉型、現代派文藝思潮崛起、現代批評觀念變革諸方面顯現及凸顯,成為批評現代性的重要標志,不僅表現在批評所秉承的思想解放與改革開放精神中體現批評現代性意義,而且表現在批評所處文藝思潮潮頭浪尖的先鋒位置凸顯批評現代性內涵,更重要的是以其文學評價機制在重構啟蒙、民主、自由、平等、公平、正義等核心價值理念中注入現代性內容。因此,現代批評建設發展的關鍵在于批評現代性內涵的建設發展,既立足于推動中國文學百年現代化進程抵達新的階段,又著眼于推動文學批評匯入全球化與多元化的世界潮流,建構批評現代性的民族特色與中國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