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欣園
近幾年來,學界對徐中玉文學理論的研究日益豐富,多是對徐先生的文藝理論思想進行總體論述,比較集中研究文學與政治關系、文學理論的民族性以及古代文論的現代轉化等方面的問題,鮮有從文學創作的人學角度對徐中玉文學理論思想進行解析。對徐中玉人學思想的研究將使我們從另一個角度把握徐中玉文學理論,并且,“文學是人學”是百年中國文論的核心問題,從新時期文學的發展路徑來看,強調創作中的人學意識很有必要。
回看徐中玉先生的人學思想,可以追溯到徐先生在華東師大任職時的授課講稿,1956年講稿已編成《文學概論講稿》(上冊)一書出版,書中明確論述了“文學是人學”思想[1],一般文學史承認1957年是“文學是人學”的再降臨,可見,徐先生早已在華東師大授課時思考過文學與人學的問題。他在講稿中強調文學創作中人的主體性,作家要有貼近民眾的人道主義價值觀,目前該書內容均被收錄在《徐中玉文集》(六卷本)中。
徐中玉的人學思想延續了錢谷融提出的“文學基本描寫對象是人”要求,錢谷融先生在《論文學是人學》中說道:“文學的對象,文學的題材,應該是時時行動中的人,應該是處在各式各樣復雜社會關系中的人,這已經成了常識,無須再加說明了[2]”,與之相比,徐中玉先生的人學思想更注重文學創作中真實性和群眾性的表達,“人學”思想在徐中玉文學創作論中有了新的表現:在文學主題上,強調描寫的基本對象是人,要堅持群眾化的文學方向,展現群眾的精神力量,文學要成為表現時代群像的一種方式;在文學表現上,更強調文學的客觀真實,既要堅持作家的“真”,也要保證作品的“真”。
徐中玉先生一貫堅持文學應該關注群眾,倡導文學是人心與民心的學問。人心主要體現為對人的關注,民心主要體現為文學要使民眾受益。堅持民眾本位是徐中玉文學理論中的一個基本點,他要求文學創作的主題要緊緊圍繞社會、民族、人民等方面,文學創作要關注社會上真實的“人”,文學創作要有益于人民群眾。
徐中玉對文學創作人民主題的強調可以從重視民眾生活、重視民眾語言兩方面來看。
首先,重視民眾生活是堅持民眾本位的基礎,其中最重要的一點體現在徐先生對民間民俗傳統的研究與再挖掘。
民俗文化的挖掘,直接影響到當代作家的創作,尤其是鄉土作家的創作表現力,進而影響國家傳統文化的延續、繼承與再發展。“徐先生最為關心的是經典文化的傳承[3]”,他認為民族習俗與民族文學有很強烈的關系。傳說與習俗是指長久以來相習成風的一種觀念風俗,是遺傳和環境構成的生活以及思想不斷進步的結晶。每一民族都有他們所尊崇的傳習,民族傳統習俗是民族保持活力的因素,即使人們遠離鄉井,置身別的民族之中也不會被輕易同化,仍保持與本民族的密切聯絡。徐中玉認為,若想發揮傳統民俗的巨大力量,應該以文學化來深入[4]216。民間傳統習俗在社會生活中的作用如果可以得到文學的助力,那么將持續產生普遍而深入的影響,通過文學的表現,人的心靈之最深處也會被披露出來,進而展現出民族精神的動人之處和復雜心情。
文學如何發揮出傳統民俗的巨大能量,徐中玉指出以下三點。第一點,文學有助于民族習俗的產生。一些口耳相傳的故事,經過文學的表現,就會變成眾所周知的民族傳說。文學自覺意識不斷增強,作家可以根據民族當下的需要,去宣揚或創作一些民間故事,以期達到教化的目的。第二點,文學有助于民族習俗的持續。傳統與習俗時時刻刻都在變化,文學可以把流動性很大的傳統習俗隨時加以寫定,使它們可以傳之久遠;同時,經過文學的表達,民族習俗的接受程度也在加深,內涵也不斷豐富。第三點,文學可以改造民族習俗。民族的習俗由各時代的生活環境而起,未必都適合當代的要求,我們要接受民族習俗中不違背現代精神的長處,同時加以揚棄。每一個新時代能產生新的習俗,也會吸收前代的習俗,文學要做好改造前代習俗的重要工作。
其次,徐中玉對民眾本位強調的另一方面體現在重視民眾語言。
徐中玉非常關注文學創作的語言問題,認為語言問題是文學的根本問題之一,并且指出語言來源于民眾,文學創作中的語言也要關照民眾、關照民眾語言,這是時代進步的要求。“我們把言語分為文學的言語和國民的言語,意思不過是說言語中有‘未經加工’的言語和由工匠加工的言語[5]”,徐中玉先生很贊同高爾基的觀點,民眾才是語言的天才,語言產生于民眾生活的各項生活實踐中,文學創作者應該竭力在樸實的民眾生活中尋找語言的藝術,發揮其在文學中的作用。民眾語言擁有豐富的語料背景,民眾的生活經驗是最為豐富和純正的,沒有虛假和夸張,同時民眾生活還擁有源遠流長、逐漸進步的歷史,“民眾在數千百年來經歷著無數人根據無數次的生活經驗所給予的無數次的錘煉、琢磨、淘汰和改造,它的所以是‘活的’和‘好的’語言[4]262”。對民眾語言的重視應該以民眾的社會生活為背景,他將愛民眾與愛民眾語言聯系在一起,主張創作寫民眾、創作為民眾,并且希望得到民眾的回響,“語言的力量來自真實,來自正確清明的思想[6]”,文學創作者應該以關注民眾生活為基點,發揮語言技巧,創造出貼合民眾、引導社會良好風尚的作品。
徐中玉十分深入地討論了文學語言與民眾語言的關系問題。他充分認識到民眾語言具有諸多優點和缺點,優點如形象精確、簡潔質樸、詞匯豐富等,缺點如含有落后過時思想、陳詞濫調、過于狹隘等。因此,徐中玉既反對將民眾語言排斥在文學語言之外,也不主張以民眾語言代替文學語言,而是要求作家要貼近民眾語言,向民間文化學習。文學語言與口頭語是相互促進的關系,口頭語雖是創作語言的基礎,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促進了文學語言的發展,但文學語言也沒有喪失能動性,反而促進口頭語的規范,二者是相互促進、相互補充的。
以民眾為本位的文學創作觀點是徐中玉文論的一大特點,在中國當代文藝學領域,能夠如此長久堅持重視“民本、民生”問題,強調文藝家必須關注最廣大人民群眾的命運,徐中玉是為數不多的代表之一。
文學創作要以社會生活為本源,以表現真實的人為要求,面對文藝發展歷史性的教訓和文藝發展的本質要求,“當一些作家在現實面前表現出短視和被動時,徐先生強調文學應該負起對現實生活的引導作用[7]”,徐中玉認為,文學在新時期發展要更注重“文學具有真實性”這一理念,并且要明確,客觀真實才是文學創作要追求的真實。在新時期文藝建設的過程中,文學的真實性應該從社會真實事物中觸發,對處在復雜關系中的人與事進行形象性的描繪。徐中玉對文學客觀真實性的強調在作家與作品中均有體現。
在作家方面,徐中玉先生認為保證文學客觀真實性的前提是作家自身的“真”,這是對中國古典美學“萬物與我合一”理念的繼承,主體與客體無需進行清晰地劃分,“萬物與我合一”秉承著主體與客體可以融會貫通,作家的創作過程是其本質力量顯現的過程,因此,主體的主觀真實相對于客觀事物更應該得到重視,這是徐中玉對作家創作態度提出的要求。
徐中玉先生在《劉熙載論藝六種 序論》中著重論述了劉熙載的藝術辯證法,高度認同劉熙載“詩為天人之合”的創作理念。首先,徐中玉指出,劉熙載常用“心”來規范文學,“‘心學’與現代提出的‘文學是人學’不但非常接近,甚至可以說早已進了一步[8]”。“文學是心學”是劉熙載文藝思想體系的核心與前提,是主體與客體的辯證統一,由此產生了“詩為天人之合”觀念。
在思想內容中,徐中玉提出劉熙載作文看重主體性,將劉熙載在《藝概》中的創作主張總結為三點:從“至大方剛”“浩然正氣”的崇高人格論出發;從稱道“狂狷”、反對“鄉愿”的獨立人格論出發;從“道須有益于生人之用”“吉兇與民同患”“己富而能濟人之貧”(《塾言》)的濟世拯物的民本思想出發。徐中玉借分析劉熙載的創作特點來闡述作家人格與作品思想的關系,除此之外,還有《“入門須正,立志須高”》《文章必須放蕩》等文章,均強調作家的主觀性對作品的影響。時至今日,作家人格依然是文學研究分析的重點,我們不能從人的品行來斷定文章的好壞,但是不能否認人格對作品思想與功用的影響。
在藝術風格上,徐中玉主要論述劉熙載文章與“天”的關系。“詩為天人之合”中的“天”指樸素、實在的現象世界,也就是大自然。“天人之合”是人活潑的心靈與大自然生機勃勃的融合,徐中玉贊賞劉熙載自然、本色的藝術風格,《文概》說“品居極上之文,只是本色”,劉熙載將“本色”看作是文藝的極品。徐中玉認為,文學作品的寫作技巧是次要的,自然天成、流暢連貫的藝術風格才是值得推崇的。
無論是荒誕魔幻的西方技巧,還是朦朧空靈的東方演繹,作家創作須融入大自然與大社會中,發揮主觀真實力量,作品才能真正散發經久不息的生命力。
徐中玉認為,作家自身應該有解釋一切社會客觀現實的真心,作家所具有的求實精神應該成為文學表現客觀真實的一個重要部分。他在《民族文學的基本信念》中表明:“自我鞭策應成為民族文學必備的條件,毫不避諱地指出本民族生活中的一切污點和罪行,站在期望改革的見地提出積極可行的方策,號召人們去反省、去改善、去實行。不能做到這點的文學,是夸大的、空虛的、欺騙的、軟弱的,不配稱民族文學[4]120”,作家如果想創作出真正的文學,應該忘掉一切利害得失、客觀真實地指出本民族社會生活中民眾生存狀況。“文學不只是鏡子,鏡子主要只能做平面、當時、機械的反映,優秀文學創作的確還待人心、主體發揮其科學認識后的改造世界作用,所謂‘日能長養萬物’”[4]120。徐中玉先生重視對作家人格的培養,認為優秀作品要堅持真實本真的立場,能發揮正確的指導作用。
要保證文學的客觀真實性,除了作家主觀真實的創作態度之外,文學作品的選材也要體現真實性,取材于現實社會生活。在抗戰時期,文學被賦予了特殊的作用,徐中玉在這一時期就明確指出“在抗戰的真實的表現這一個基礎上,作品必須選取一些有實際意義的主題,同時必須由被戰爭推廣了的題材范圍內去擴展主題的范圍,從而向各方面去發揮他們的積極性[4]44”,強調文學作品真實選材的同時,更要注重其對社會的有益性。同時,徐中玉強調文學作品也不應該面面俱到地表現社會生活中的具體事件,更應該寫出具體事件背后所隱藏的道德價值。在對魯迅先生作品進行分析時,徐中玉指出魯迅在文字背后表現出人間的苦難與糾紛。文學創作選材要真實,但不能停留在社會生活中的表象,而是應該深入到社會內部斗爭中,展現復雜的社會環境和社會現狀,直擊現實痛點,目的是給予處在艱難困境中的人們以新的希望。
在文學表現客觀真實與藝術真實的辯題上,徐中玉堅持文學創作要堅持客觀真實的原則,這不是否定藝術真實,相反,徐中玉在“寫真實”的問題中明確指出,文學的真實應該概括為從生活中提取、集中、抽象為藝術真實,集中與抽象的過程是考驗每位創作者能力的過程。文學應該以社會生活為創作藍本,創作可以撰寫、抒寫,但不必確有其事,創作中虛構的成分也應該符合當前社會發展的規律,也要能揭示出社會存在的必然矛盾,也要引領社會改革的前進方向。經典的優秀文學作品都是在社會真實事件的基礎上經過一系列的提煉、再創作,從而上升到藝術真實,所以才會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這也對作家創作提出高層次的要求。
從時代發展來看,21世紀以來,中國文學創作的發展走向復雜,“市場”介入創作與批評之間成為一股重要力量,文學創作與文學批評的關系變得復雜起來。尤其是目前處于后疫情時代,個體、集體與民族的認同危機以及作家對于族群與個人命運的思考,新媒體工具在現代人的生活中占據更大的比重,更快地促進了網絡文學、網絡影視的發展。文學與社會、文學與生態、文學與地理等多重問題開始浮現,文學頻頻出現“失語”“缺席”的現象。在重大的時代轉向中,文學創作如何繼續發揮引領時代的作用,創作如何出精品、出經典,如何在新媒體新語境下堅持文學的主體引領精神,這都是當前所面臨的問題。
徐中玉先生的文藝理論研究蘊含著豐富的人學思想,他引導著創作從主體實踐出發,以現實中的群眾為基礎,強調客觀真實,堅持民眾本位的創作路線。群眾性與真實性是徐中玉文藝理論取得重大成就的原因之一,也對新時期文學創作有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