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艷 汪璐蒙
【摘要】文章分析了鄉村集市中參加者身體交往的行為,考量鄉村信息傳播系統中農民群體對身體控制的能力及與這種身體控制能力相伴隨的身體位置問題。鄉村集市中的信息傳播,就身體作為自我的身體而言,是基于市場共同體信息和村落共同體信息的交織過程,隨著鄉村社會不斷變遷,村落共同體信息在身體傳播中扮演的角色使身體的位置與信息傳播間充滿張力,這種張力體現為“身體的家”逐漸在鄉村集市中消散,“身體離家”成為鄉村集市中的常態。在這一變遷過程中,市場共同體信息在身體的位置嵌入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這種角色一方面與身體和土地間日益分離的關系不可分割,另一方面與身體和純粹的商業信息間的關系交織在一起,身體成為始終徘徊在中間的身體,在與傳統、習俗發生剝離的同時,再度拓展自身,從身體的無名化狀態進入身體的個體化歷程。
【關鍵詞】鄉村公共空間 初始身體 工具身體 身體位置 身體的個體化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2)2-044-08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2.2.007
人如何擁有一個身體?人如何使用自己的身體?二者之間的區別,影響著人在社會中的傳播行為,這種傳播行為本身構成了身體傳播的兩個維度:初始身體維度和工具身體維度。筆者借用霍布斯關于初始權力和工具權力區分的理論,將其挪用到身體傳播研究中。霍布斯指出:“人的權勢普遍講來就是一個人取得某種未來具體利益的現有手段,一種是原始的,另一種是獲得的。”[1](62)第一種是自然權勢或原始權勢,來自身心官能的優越性,如與眾不同的膂力、儀容、慎慮、技藝、口才、慷慨大度和高貴的出身等;第二種權勢即獲得權勢,來自上述諸種優越性或來自幸運,并以之作為取得更多優勢的手段或工具的權勢,如財富、名譽、朋友以及上帝暗中的神助(即人們所謂的好運)等。霍布斯認為,人類權勢中最大的是大多數人根據自愿同意的原則聯合起來,把自身權勢綜合在一個自然人或社會法人身上的權勢,這種自然人或法人有時會根據自己的意志運用全體的權勢。[1](63)本文將該理論延展到身體的初始權力和工具權力中,將其中的權勢概念化解在權力概念上,這樣可在解釋中將權力概念更加普遍化和日常化,從身體本身出發論述權力。初始身體維度是指身體的感官狀態,工具身體維度是指身體的組織性或工具性狀態。在公共行為中,人的初始身體與工具身體間的關系在傳播中處于什么樣的位置?這些位置又對身體在公共行為中的傳播屬性形成怎樣的影響力?
本文借用理查德·桑內特的公共行為和公共空間的概念。他認為從社會變遷視角而言,每個人都生活在過去的影子中,延續了過去的一部分信念,這種情形主要體現在四個維度,第一個維度是情感的暴露不受人們的意識控制,主要來自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間的失衡狀態,由此導致私人感覺和公共表達間的邊界在人的意識控制之外。第二個維度是私人想象和公共想象的疊加問題,在政治話語中表現得更為突出。第三個維度是歷史積累下來的人們所采用的自我防衛機制,即人們利用防衛機制來防御他們自己關于非自愿性格暴露的觀念,也以此抵制公共想象和私人想象的疊加。換言之,為防止個體在公共場合中情感的不自覺流露,只能采用遠離感覺的方法,讓個體最終沒有感覺可以表露。第四個維度基于上述三個維度,即鑒于人們的性格表露不受意志的控制,私人領域被疊加在公共領域之上,為避免被他人看穿而采用的防御機制,導致人們在公共場所里最終的行為便是保持沉默。因此,“公共行為是一種僅供觀看的舉止,是一種只能被動參與的活動,是一種帶有窺淫意味的舉動”。[2](31-32)同時,“公共秩序的消失也模糊了社會生活的兩個領域。一個是權力的領域,一個是我們的居住環境的領域”。[2](425)桑內特關注的是公共行為中個人的角色問題,在這個意義上,他認為當“一座戲臺和街道之間的橋梁為了應付觀眾的問題而產生時,一個公共領域就誕生了,因為到了這個時候,人們已經有可能把陌生人的實在和虛構角色的實在當作一個獨立的領域”。[2](49)筆者認為鄉村集市在桑內特的定義中便是一個公共空間,也是個體展開公共行為的場所,可借助其關于公共行為的概念進行闡釋。
因此,本文選擇鄉村集市這一非正式的公共空間為研究中介,從身體在鄉村集市中的初始維度、工具維度以及二者的混合維度三個視角,描述作為初始身體和工具身體在公共行為中所呈現出的傳播形態,由此探討在公共信息市場中身體位置與信息傳播間的關系。進而探討在“身體在家”“身體離家”的過程中,鄉村身體發生了怎樣的變化?這種變化與鄉村社會的個體化之間又是什么關系?在論述中,主要從身體傳播的初始權力和工具權力兩個視角展開。首先,身體初始狀態的私人被身體相遇所撞擊,開始演變出公共屬性;身體相遇所嵌入的偶然性,也在這種公共屬性中消解了;其次,熟人間的身體交往是初始權力與工具權力的交織過程,而陌生人之間的身體交往,則是工具權力之間的相互較量;最后,對身體技術與技術身體、傳播控制與反控制、鄉村符碼等問題進行討論。
一、文獻回顧
1. 鄉村公共空間的研究
鄉村公共空間,學者將其分為組織型公共空間、生活型公共空間、休閑型公共空間、事件型公共空間、項目型公共空間五種類型。[3]曹海林將鄉村公共空間劃分為正式的公共空間與非正式的公共空間。[4][5]正式公共空間的型構動力主要源于村莊外部的行政力量,可將其稱為行政嵌入型公共空間;而非正式公共空間的型構動力主要源于村莊內部的傳統習慣與現實需求,可將其稱為村莊內生型公共空間。鄉村社會變遷中行政嵌入型公共空間的萎縮與村莊內生型公共空間的凸顯必然引發村莊秩序基礎的變更,行政嵌入型公共空間的萎縮引發鄉村捆綁式社會關聯的解體,村莊內生型公共空間的凸顯則帶來鄉村自致性社會關聯發生的可能,鄉村社會的整合不再主要建立在外部的建構性秩序基礎之上,而是更多地依靠鄉村社會內部形成的自然性秩序。此外,學者把公共空間的意義歸納為政治文化和物質環境兩個層面,力圖闡釋公共空間理想的政治功能,同時又契合當前公共空間的現實功能,具體而言,政治文化意義上的公共空間等同于公共領域,是一個“由人們透過言語及行動展現自我,并協調一致行動的領域”。[6]王斯福則借用哈貝馬斯的公共空間概念,試圖在中國農村發現民主的原則以及可抗衡國家權力的力量和空間。[7]
雖然鄉村生活發生了變化,但多數鄉村公共空間還是分布在必需性活動場所及其附近,并以兩三種活動復合在同一地點為主。[8]傳統鄉村公共空間生成的內在基本規律是使用功能驅使—交往的形成—公共空間,功能與形式間的關系呈現出共存—特殊—脫節—分離的變化。[9]隨著村落公共空間從祠堂到會堂再到禮堂的變遷,鄉村文化也經歷了從鄉村宗族文化到鄉村政治文化再到鄉村公共文化的演變。[10]一些傳統的內生型公共空間由于市場經濟的滲透而有蛻變趨勢。以集市為例,有的鄉村集市已消解,有的蛻變成新的公共空間——農產品專業市場,特別是在一些縣城,這些規模更大、發展更為規范的專業市場已成為農產品集散的主要中轉站。[11]
2. 鄉村集市的研究
國外學者主要關注鄉村的市場共同體研究,不太關注作為獨立單位的村莊。[12]最有代表性的學者是施堅雅,他指出就歷史而言,中國的小農生活在一個自給自足的世界中,即基層市場共同體。中國傳統社會是行政體系和市場體系兩種等級體系的派生物,同時又糾纏在這兩個體系之中。[13](21-37)格爾茲對村落共同體和東方專制主義兩種理論取向都做了批評,認為二者都把國家想象為村落的異己性力量,實質是國家創造了村落,村落也創造了國家。[1](62)
國內學者對于鄉村的研究多以村落共同體為主要假設。研究按照集市的集期不同,把集市分為不定期集市、定期集市、常市、特殊集市四類,[14]縣以下的集市分為中心市場、中介市場、村級市場。[15]農村集市的功能主要為經濟功能和社會功能,少數民族集市是經濟、文化、社會交流的中心,可促進鄉村間或鄉村和城市間的交流。[16]從集市通過功能的變遷促進發展來看,集市貿易能夠促進現代農村工業化、城市化。[17]從交易主體的交易心理看,農村社會心理因素對小城鎮的集市交易行為有著很大影響。[18]實踐親屬關系在集市場域中處于支配性地位,不僅是經濟交換關系中的主導,更是對鄉村社會關系的一種有效表達。這不僅是自身利益追求最有效的策略,更是鄉村社會的一種結構性要求。[19]國家權力滲透到鄉土社會導致集市變遷,其變遷路徑經歷了從國家強制整合到市場自我整合的階段。[20]與此同時,集市的公共性在減弱。[21]
概括而言,國外學者對集市的研究主要分為兩個階段,前期主要注重集市的理論研究,即中心地理論、集市發展階段模式理論、市場共同體理論。德國學者沃爾特·克里斯塔勒提出中心地理論,從空間角度研究集市變遷。[22]美國學者斯坦在中心地理論基礎上提出集市發展階段模式理論,從時間的演變分析集市的數量變化:一是交通條件逐漸改善,商品所達范圍擴大;二是農村經濟進一步繁榮,對商品需求量增大,進而擴大商品到達范圍。兩者變化共同促進集市數量的變化。[23]施堅雅進一步突出中心地理論的觀點并提出市場共同體理論,認為集市呈六邊形結構排列。[13](21-37)
上述這些研究側重于中觀層面對鄉村公共空間、集市進行研究,筆者嘗試從微觀視角關注集市這一公共空間中個體的身體行為,從身體傳播的視角分析身體在集市中的兩個維度的特征。具體而言,通過對集市中人的身體的研究,通過身體在信息傳播中的位置分析,探究弱勢群體在公共行為中身體的控制能力,進一步討論人們的初始身體與工具身體在傳播中的角色變化問題,進而分析作為信息集散地的集市是基于村落還是基于市場的一種公共信息傳播系統,“身體在家”“身體離家”與“身體回家”之間的關系。
二、研究方法
本文主要采用實地觀察法、線下訪談法、在線訪談法。實地觀察記錄主要來自2012—2019年間筆者在北京郊區的農村調查期間對集市的觀察,線下訪談主要在2012—2020年間對村干部和村民培訓期間實施,被訪談對象以參加培訓者為主,共計20人。在線訪談法主要實施于2019—2021年間,基于對農民微信群的觀察與在線訪談。在線訪談主要以微信的點對點為主,輔之以微信群圍繞一個問題展開的小組討論。
三、身體傳播的初始權力
公共自在場中的身體,可以說是身體的一種初始狀態,或是感官狀態,這種狀態中個體還不足以稱為一個個體,只能稱為個體的前狀態,處在傳統和習俗的包圍中。這種前狀態中,身體姿勢是主要的傳播工具。鄉村集市是傳統鄉村生活聚集的場所之一,也是周邊村落的人們交換經濟信息和人際信息的場所。
鄉村集市的個體,通常是帶著霍布斯理論意義上的初始權力而進入的。他們騎著三輪車、開著小型貨車、騎著傳統的28自行車,經過大約方圓十公里的距離,將身體“拋在”了集市中。作為身體發生公共行為的場所,集市與身體的初始權力在這幾公里的距離中發生了由遠及近的相遇或嵌入。空間和時間成為傳送身體的載體,成為身體初始權力的運送者。身體的時間和空間因此呈現出以下特征。身體的時間,既有物理時間的經驗意義,也包含心理時間和農業時間的直接體驗。一方面,身體帶著霍布斯所說的自然性,身體被當作物質的一種時間,在物理的時間內依次進場;另一方面,身體是時間的一種延展,包含了個體身體的自我感知時間和鄉村社會的時間感知,個體自我的感知時間對身體而言,更多意味著一種生理性的印象和體驗,如冷熱和長短等。在這個場所中,參加的村民來自附近的幾個村落,這個公共空間中,身體作為私人空間的在場者,隨著私人行動者行動而進入作為公共空間的集市中。
身體感知時間和空間時,其作為行動者率先進入集市這一公共空間中。在紛紛攘攘的身體相遇中,初始狀態的私人被這種身體相遇所撞擊。
首先,這種相遇從身體形式上是偶然的產物:兩個來自幾公里外的陌生人,帶著隨意的身體,進入一個充滿陌生又熟悉的行為空間中,這里的身體,還停留在私人的身體層面上;其次,鄉村集市中本村村民直接略過了身體的初始化相遇過程,村民間的熟悉感使之自如地運用個體的行動空間,將傳播的自在性特征凸顯在身體的無意識交流狀態中:對視一笑,或隨意點頭,甚至是遠遠地望一眼,都是嵌入集市的身體散發的信息。甚至可以說,當集市在某一村落舉辦時,該村落的村民自覺承擔著迎接村落外來者的義務,本村村民間的初始身體狀態在他們進入鄉村集市的瞬間隨即消解了,而他們與外來者(非本村的村民)之間的身體相遇才剛剛開始。當集市在幾個村落間的公共場地舉辦時,人們之間的身體關系呈現出微妙狀態:所有的身體都是外來者的身體,都被呈現在公共空間中,行動者身體間那種陌生的感覺在進入集會場所時,自然而然變成了熟悉的身體,被熟悉的身體是共同參與公共生活的身體感知。
筆者在進行鄉村調查時,曾作為外來者進入集市,集市在村落空間中通常處在道路便利的開闊地帶,每逢有集市,交通便會出現短暫的癱瘓狀態,鄉村公路兩側都是來往的車輛和人群,這時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是電動車,可以穿越各種小道。集市的延伸公路上,也有三五成群的行走者,或已趕集回來,或在趕集路上。人們神色散漫,悠閑自在,在這里,身體與村落周邊的田野構成一幅人與自然契合的圖畫。綜上所述,身體的初始傳播在鄉村集市中呈現出如下屬性。
1. 身體交往行為中的公共屬性
無論是熟悉的村民之間,還是其他村落的村民與集市所在地的村民之間,抑或外來者與當地村民、外來村民之間,在集市這一空間中初始的行為,即從兩只腳進入集市邊界的一瞬間,這種進入或許是無意的,或許是有意的;或許這種邊界是模糊的,或許集市邊界是象征性的,身體的邊界與集市的邊界的交往,在模糊性與象征性之間被生產出來了。進入集市邊界的初始身體,用桑內特的話來說,便成為一個暫時脫離了私人生活狀態的個體,這樣的個體帶著初始性的身體,開始徘徊在集市這一非私人空間中,這種徘徊就像一個處于自然狀態的人,也正是霍布斯所說的擁有初始權勢的人,無論是熟人還是陌生人,無論是本地人還是外來者,他們之間是一種自然平等的狀態。這種狀態中,每個自然人的目的首先是保存自身,為了保存自身,需與其他自然人進行交換,自然人的交換在保存這一前提下,身體的交換便開始了。這種交換一開始就不是在私人領域中的交換,交換本身帶有社會性和公共性。
這種社會性和公共性類似于科爾曼所說的閉合網絡。所謂閉合網絡,指在人與人相互交往的網絡中,任何人都逃不過其他人的注視。[24]這種閉合網絡也是與私人生活相對的一個網絡,初始身體在相互注視中開始了身體之間的公共性。這種公共性的身體,一方面在相互注視與在場中與自我保存的自然屬性進行分離,另一方面在相互交往的共同在場中,將社會性與自然性雜糅在一起,使得經濟交換這一行為在自我保存的自然狀態與社會狀態交易中成為一種主導的身體交換形式,而其他的交換則僅僅成為共同在場的一種附屬品。霍布斯所說的初始權勢在經濟交換占據主導地位,并在形成社會交易的主導形式的過程中漸漸發生了變遷,開始與工具權力進行融合。公共性與私人性在這個閉合網絡中,在身體的行為終端,也實現了分離。
2. 身體相遇、嵌入的偶然性
作為維持鄉村生活秩序的一個場所,集市不僅是某一個村落的公共事務,而且是附近幾個村落的公共事務,集市舉辦空間本身是鄉村傳統生活的一種延續,帶有一定的自然自發性,村民幾乎都不知道為什么確定在此地舉行集市,只是根據代際傳遞的原則、依據本地的風俗習慣進行。而集市舉辦的時間,也延續了村落生活的慣例或習俗。因此,在這里身體與身體的相遇不僅是偶然的,而且是偶然中的一種無意識狀態。這種無意識狀態,對于農民而言,意味著身體離開了鄉村,即已不在鄉村院落里居住了,卻習慣性地每天早晨起來,扛著農具,到田地里轉一圈,這種行為于身體的自在性,傳播的不僅是一種自然的狀態,而且是一種自發的狀態。就像進入集市中的人們,其身體掌控著身體自我的一種傳播權力,這種權力狀態或權勢狀態、初始身體與初始身體的相遇,便是一種偶然的自然自有的狀態。這種狀態,本文將其定義為初始身體相遇、嵌入的偶然性特征。
身體交往行為的公共性與身體相遇的偶然性,在集市中成為身體共在的一種證明,而這種身體共在的形式是這一空間得以形成并延續的可能和保證,也是鑲嵌在傳統與習俗中身體進入個體化的一個開端。
四、身體傳播的工具權力
在鄉村集市這個臨時的閉合網絡中,有三種身體交往形式:熟人之間的身體交往、陌生人之間的身體交往、本地人與外來者之間的身體交往。而作為公共空間的集市,則是鄉村社會生活的一種“發生器”,其物質表象下是活動人群社會關系特征的反映,呈現出類聚、排斥甚至沖突等特征,其形成和重塑過程也是空間生產的社會過程。[25]這個社會過程中,自然人的身體不再處于主導地位,而社會中個人的身體開始主導這一鄉村空間的交往行為。身體的初始權力隱退了,工具權力開始上升,身體的傳播從偶然的相遇進入人為交往階段。
1. 熟人之間的身體交往:初始權力與工具權力的交織過程
熟人間的身體交往中,霍布斯所言的初始權力依然扮演著重要角色,鄉村集市中熟人之間的身體交往,主要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本村的村民之間,另一部分是本村村民與附近熟悉的村民之間。本村村民由于來自熟悉的村落空間,身體與身體間的公共行為充滿了熟悉感,因此在身體交往中,更多攜帶了“身體在家”的感覺。家庭感,原本屬于私人生活空間,是身體實踐家庭話語的場所。這種帶有商品交換初級特征的零售市場的身體交往,在特定空間中有一定的場景性,卻又攜帶著歷史印記。在鄉村市場中,熟人之間的身體交往類似桑內特所說的19世紀的私人領域與公共領域區分的狀態,因為熟悉的身體相遇才會有類似家的感覺,在集市交易中“身體在家”這種熟悉的私人狀態,超越了商品交易的身體間的經濟關系,帶有了更多的身體人情的味道,這種“身體味道”,此刻扮演著公共性的功能。
在“身體味道”這一社會場景下,伴隨著親密話語的交織,初始權力和工具權力由此交織在一起,成為熟悉的身體緊密接觸的一種形式,這種親密形式將鄉村集市這一具有公共性的空間演化為熟人間的社會交往,也將人與人間自然狀態中初始權力“悄然恢復”,工具權力則在身體的親密接觸中同時成為消解和建構初始權力的身體中介。其中,家庭與社會間,不僅混合著私人與公共空間的屬性,也隱含了公共性中的親密關系。
2. 陌生人之間的身體交往:工具權力之間的相互較量
鄉村集市中,陌生人之間的身體交往,基于陌生,更富有了桑內特所言城市性意義上公共空間的屬性。由于陌生,私人生活與公共生活之間的邊界才顯得更為突出,在公私邊界清晰的交往中,身體成為這種邊界的主要呈現物。按照桑內特的表述,“由于人格進入了公共領域,戲臺和街道之間那道信念系統的橋梁發生了根本的變化”。[2](222)換言之,戲臺與街道,作為不同的公共行為展示空間,對于個體而言,意味著截然不同的身體姿態和身體行為,那么當二者間邊界模糊,身體如何處置身體的公共行為與身體的私人行為之間的關系呢?歷史表明,就身體外表而言,起初人們僅僅希望身體的外表與身體的感官一致,唯有一致才可使身體本體與其他身體本體不會出現異常狀態。
基于此,在鄉村集市中,陌生的身體本體與陌生的身體本體之間,從一開始便處于霍布斯所說的競爭狀態,個體身體的姿態帶著肌肉的張力進入了陌生身體碰撞而非相遇的世界。陌生的離家出走的身體,便是街道展示的身體之一種,在這種街道性的展示中,感官變得格外靈敏,身體不再希冀與個體本身一致,而是有意呈現出與個體本體的一種疏離感,身體自然而然披上了一個僅僅屬于身體的面具。身體的面具與面具下的身體便是陌生人之間碰撞的狀態,在這種碰撞中,身體一方面凸顯著自身的主體性,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掩蓋著來自初始權力的身體屬性,因為從初始權力的身體屬性中可以彰顯出身體的自然屬性,這是陌生的身體面具可以避免的。工具權力成為身體碰撞交鋒的中介,無論是服飾、眼神,還是行走的速度、駐足的瞬間,都成為身體的公共行為展示力量的媒介。
鄉村集市本身也成為陌生的身體間的競爭場所,這也是鄉村公共空間與城市公共空間交融的地方。對鄉村集市而言,進入集市中的陌生身體,體驗的是一種自我人格釋放的過程,而鄉村集市也是身體表達自我情感的公共場所。這種自我情感的表達,不僅是現代身體的一種自然屬性,也是現代身體的一種社會屬性,在集市里,還攜帶了身體作為主體的鄉村資本和慣習資本,傳統和習俗在身體傳播中依然扮演著核心角色。
集市中陌生人之間的身體交往有兩種情形,一種是本土地域范圍內陌生人身體之間的交往,盡管這些身體間的感覺是陌生的,但身體與身體之間,在鄉村集市穿行中,往往會借助熟悉的身體主體,在身體與身體的信息遠程傳輸中,實現陌生與熟悉的潛在互動,這便意味著身體之間工具式的權力互動過程,這種互動是發生在身體行為中,并非通過語言或行動發生。同時,這些互動也并非顯性,其發生的場所和時間也并非具有同一性,而往往是滯后的。或在“身體在家”之后,或在“身體行走”之中,甚至是在“身體離家出走”之后,總之,陌生身體間在集市中的公共行為本身,連帶了工具權力這一網絡的個體和集體選擇。
鄉村集市中陌生人之間身體交往的另一種情形是外地人與本地人之間的身體碰撞。他們之間的身體碰撞更多來自身體交易本身,這種身體交易指商品交易中的身體注視和身體掃碼的行為。
身體注視指外地身體與本地身體在身體碰撞中,身體之間相互漠視的狀態。相互漠視中,身體的自然性和社會性的差異凸顯出來,也僅僅在對商品的關注中,身體間才發生了交互關系,而這種交互關系最終是以二維碼的呈現狀態而終結的。原本依靠身體直接接觸的本地與外地身體,通過二維碼的中介被消散了,身體之間陌生感依舊保持著,二維碼成為二者間的變異形態,身體沉默著,保持著緊張的狀態。純粹的陌生化身體,在技術的中斷中,重新返回初始權力和工具權力的二維權力分割中,再度返回身體的自然狀態。
這些身體交往的情形,大多在二維碼的技術展現中終結,區別在于,熟悉的身體間從相互注視到相互默契再到身體的在家與離家融合,是一種初始權力和工具權力相互交織的狀態,身體的公共行為的展示,呈現出熟人社會的慣性特征。陌生身體之間從相互碰撞到相互探視再到相互交易與注視,熟人社會的慣性特征基本消散,只剩下以經濟為中介的身體技術的交流。
五、結論與討論
1. 結論
(1)鄉村集市是身體展開公共行為的公共空間,這里的公共空間概念指與家庭相對的一個空間,身體在集市中,通過與熟悉身體、陌生身體間的交往,將初始權力與工具權力交織在一起,形成獨特的公共行為展示特征。有學者研究指出,社區中堅力量的缺失,使得集市作為基層社區公共空間的主題和話語發生相應變遷,原本微弱的公共批評和公共輿論日漸式微。集市參與主體的變遷對社區公共服務的供給和內生秩序的滋生產生極不利的影響。[23]有學者將公共空間的構建視為農民專業合作社的意外后果,[26]把鄉村公共空間劃分為生活性的、信仰性的、生產性的、政治性的。[27]
從身體視角而言,集市作為一個以村落為中心的慣性和傳統上的村民交往的場所,如果僅僅從保持鄉村文化凝聚力而言,依然具備一定的公共性,而身體在鄉村集市這一公共空間的展示過程,是身體從傳統和習俗中不斷剝離的過程。這一剝離過程,也是身體的自我個體化。這種自我個體化,是以無意識的形式在身體獲得自我掌控權過程中呈現出來的。
(2)從初始權力到工具權力,身體間的交往經歷了從傳播的自在性到自為性的轉換。傳播的自在性指身體間的交往呈現出自然狀態的屬性,身體的自然屬性較為突出,這一點在鄉村社會的熟人身體間較為常見,初始權力在這里扮演著核心角色。而傳播的自為性則指身體之間的交往,需要經過社會性力量,如經濟交易、技術中介等來實現,工具權力在這里扮演著更為核心的角色。初始權力和工具權力在傳播自在性和自為性的轉換中,扮演了相互交織的角色,這種角色的轉換,也是鄉村社會公共空間與城市公共空間的差異所在。同時也意味著“身體在家”與“身體離家”的過程正走向終結,身體的徘徊過程開始發生。
(3)鄉村集市中的身體傳播,是基層社會信息傳播系統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無論是傳統的鄉村集市,還是正處于變遷中的鄉村集市,信息始終是核心因素,而身體在這個信息系統中的位置,則與身體的行為有密切的關聯性。在村民與集市間關系不斷脫嵌的過程中,“身體在家”的感覺逐漸演化為“身體離家”的感覺。陌生身體和熟悉身體的信息傳播與時空位置,在身體注視和身體掃碼中漸漸成為技術的載體,在這一過程中,傳統的鄉村身體傳播的問題演變為信息位置與身體傳播間的技術關系。
因此,鄉村集市中的信息傳播,就身體而言,是基于市場共同體信息和村落共同體信息的交織過程,隨著鄉村社會不斷變遷,村落共同體信息在身體傳播中扮演的角色使身體的位置與信息傳播間充滿張力,這種張力體現為“身體在家”逐漸在鄉村集市中消散,“身體離家”成為鄉村集市中的常態。這個變遷過程中,市場共同體信息在身體的位置嵌入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這種角色一方面與身體和土地日益分離的關系不可分割,另一方面與身體和純粹的商業信息的關系交織在一起。同時,這兩個層面的關系,又是在國家與村落時空關系變化新情境下發生的。身體因此成為始終徘徊在中間的身體,在與傳統、習俗發生剝離的同時,處在身體的個體化過程中。
2. 討論
(1)身體技術還是技術身體?韓國明等認為,農民之間交往的場域就是一種典型的閉合網絡。社會資本可通過推動協調的行動來提高社會效率,降低交易成本,從而對促進農民合作行為的發生起到重要作用。特別是在當前市場經濟的滲透下,以經濟利益為主導的農民合作行為的發生往往對能產生更多有效社會資本的鄉村公共空間更為依賴。[11]本研究從身體視角的公共行為交往出發,認為身體在交往中的場域——集市本身,一定意義上確實是一個閉合網絡。這個網絡中,身體扮演的究竟是身體主體本身還是技術化的身體呢?當身體通過二維碼進入交往場域時,技術與身體是什么關系呢?是身體的技術操作部分還是技術化的身體傳播?這些問題還需進一步探討。
(2)傳播控制還是傳播反控制?有學者認為,村莊社會秩序形成的內生力量大致有三:一是村莊內部的習慣法則,如鄉村的宗族宗法制度;二是村莊精英的活動及其權威的影響;三是民主自治的實踐。這就意味著,在村民自治格局下,村民將擁有更大的村莊社會生活實踐的公共空間及其活動選擇權力,村民能夠在村莊日常生活實踐中發生密切的人際互動關系,形成強勁的一致行動能力,為構筑村莊社會內部不同形式的社會關聯提供必要的社會環境與條件。[4]筆者認為,隨著新的媒介技術的擴散,村民在鄉村公共空間的掌控能力扮演著更為主動的角色,同時也承受著技術和制度的被動設定,因此在身體為主體的公共行為中,身體的傳播無論從自在性還是自為性角度來說,都蘊含著一種身體的傳播控制和傳播反控制問題,身體的傳播控制意味著身體可以決定行為的場域,以及在場域中的人際交往。身體的傳播反控制則意味著身體無法掌控身體在鄉村時間和空間中的位移,只能在特定的場域中實踐其公共行為。二者的關系還需做進一步研究。
(3)身體在市場中的展示,是文化傳統的折射形式還是商品化滲透的結果?在論及市場機制形成過程時,卡爾·波蘭尼指出:“市場體系在處置一個人的勞動力時,也同時在處置附在這個標識上的生理層面、心理層面和道德層面的實體‘人’。如若被剝奪了文化制度的保護層,人類成員就會在由此而來的社會暴露中消亡。”[28]鄉村集市并非一個純粹的商品社會,展示中的身體,無論是二維碼,還是身體本身,都連帶著文化與傳統中的鄉村符碼,唯有在鄉村符碼中,身體才會突破單一的商品化社會思維,將全方位的人帶入鄉村社會中。那么,這里的鄉村符碼究竟包含什么?如何認知?還需進一步探究。
參考文獻:
[1] 霍布斯. 利維坦[M]. 黎思復,黎廷弼,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2] 理查德·桑內特. 公共人的衰落[M]. 李繼宏,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
[3] 李小云,孫麗. 公共空間對農民社會資本的影響——以江西省黃溪村為例[J]. 中國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1):82-97.
[4] 曹海林. 村落公共空間:透視鄉村社會秩序生成與重構的一個分析視角[J]. 天府新論,2005(4):88-92.
[5] 曹海林. 村落公共空間與村莊秩序基礎的生成——兼論改革前后鄉村社會秩序的演變軌跡[J]. 人文雜志,2004(6):164-168.
[6] 秦紅嶺. 城市公共空間的倫理意蘊[J]. 現代城市研究,2008(4):13-19.
[7] 王斯福. 面子的方位——當代中國鄉村的公共空間與對公益的說法[M]//王銘銘,王斯福. 鄉土社會的秩序、公正與權威. 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15-19.
[8] 周尚意,龍君. 鄉村公共空間與鄉村文化建設——以河北唐山鄉村公共空間為例[J]. 河北學刊,2003(2):72-78.
[9] 王東,王勇,李廣斌. 功能與形式視角下的鄉村公共空間演變及其特征研究[J]. 國際城市規劃,2013(2):57-63.
[10] 魯可榮,程川. 傳統村落公共空間變遷與鄉村文化傳承——以浙江三村為例[J]. 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6): 22-29.
[11] 韓國明,王鶴,楊偉偉. 農民合作行為:鄉村公共空間的三種維度——以西北地區農民合作社生成的微觀考察為例[J]. 中國農村觀察,2012(5):70-79.
[12] 黃宗智. 明清以來的鄉村社會經濟變遷:歷史、理論與現實(卷一):華北的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M]. 北京:法律出版社,2014:80.
[13] 施堅雅. 中國農村的市場和社會結構[M]. 史建云,徐秀麗,譯.? 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
[14] 樊樹志. 明代集市類型與集期分析[J]. 中國經濟史研究,1992(1):65-79.
[15] 慈鴻飛. 近代中國鎮、集發展的數量分析[J]. 中國社會科學,1996(2):27-39.
[16] 張躍,王曉艷. 少數民族地區集市的文化內涵分析——透視曇華彝族“趕街”[J]. 思想戰線,2010(6):122-126.
[17] 沈世培. 試論近代安徽江淮地區集市貿易的變遷[J]. 安徽教育學院學報,2006(4):15-19.
[18] 聞曉祥. 小城鎮集市交易行為及其心理——巢湖市幾個鄉鎮集貿市場的實地研究[J]. 安徽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3):75-78.
[19] 陳文超. 實踐親屬:鄉村集市場域中的交換關系[J]. 中共福建省委黨校學報,2010(4):70-76.
[20] 吳曉燕. 現代國家對鄉土社會的滲透與整合——基于集市變遷的分析[J]. 學術論壇,2009(1):82-85,92.
[21] 王偉,卜風賢. 公共空間與鄉村社會:基于鄉村集市功能的一項經驗研究——以陜西省W集市為例[J]. 農村經濟,2013(9):101-105.
[22] 沃爾特·克里斯塔勒. 德國南部中心地原理[M]. 常正文,王興中,譯. 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22-25.
[23] 奐平清. 華北鄉村集市變遷與社會結構轉型——以定州的實地研究為例[D]. 中國人民大學,2005.
[24] Coleman·J. S. Social capital in the creation of human capital[J].Journal of Amercian Sociology,1988(94):95-120.
[25] 楊貴慶. 城市公共空間的社會屬性與規劃思考[J]. 上海城市規劃,2013(6):28-35.
[26] 張純剛,賈莉平,齊顧波. 鄉村公共空間:作為合作社發展的意外后果[J]. 南京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2):8-14.
[27] 張良. 鄉村公共空間的衰敗與重建——兼論鄉村社會整合[J].天津行政學院學報,2013(6):33-37.
[28] 卡爾·波蘭尼. 大轉型:我們時代的政治與經濟起源[M]. 馮鋼,劉陽,譯. 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20.
The Individualization of? Body: A Study on the Role of? Body Communication in Public Space
LI Hong-yan, WANG Lu-meng(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Development, China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91, China)
Abstract: This paper describes the participants' physical interaction behavior in rural fairs, and points out that the dissemination of information in rural fairs is based on the interweaving process of market information and village information. During the changing process of the rural society, the role of village information in the dissemination of body information builds the tension between body position and information dissemination. In this process of change, market information plays an increasingly important role in embedded body. On the one hand, this role is inseparable from the increasingly separate relationship between body and land; on the other hand, it is intertwined with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body and pure commercial information. During this process, the body has been separated from tradition and custom, and is also quite different from the path of the individualization.
Keywords: rural public space; original body; instrumental body; body position; individualization of body
作者信息:李紅艷(1969— ),女,山西運城人,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鄉村傳播研究、傳播社會學、新媒體與鄉村治理;汪璐蒙(1989— ),女,河南商丘人,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農村社會保障、鄉村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