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錚 丁振球
【摘要】網絡流行語作為網絡環境中的交際語言,迅速走紅于網絡和現實社會,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數字化時代文化傳播的方向。文章對網絡流行語使用的特點、傳播動因、問題及規制進行探究,發現網絡流行語的傳播內容、語料來源、傳播范圍均有新的時代特征,其“出圈”的傳播模式突出了模仿、復制和變異等迷因的特征;網絡流行語被基于自我呈現、社會認同、情緒宣泄、話語抵抗等目的而使用,力求樹立良好形象的標簽、塑造圈層化的群體身份、充當減壓的安全閥、進行溫和的協商成為網絡流行語得以有力傳播的心理動因。不過,網絡流行語的風行可能帶來加劇標簽化思維、抬高圈層間溝通壁壘、傳播社會焦慮、陷入想象性解困陷阱等隱憂。為此,應建立起良好的社會溝通機制,促進不同圈層群體的交流,擴大主流話語與非主流話語的對話基礎;聯合社會各界洞悉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的心態,建立起合理有效的心理監測與輔導機制;同時鼓勵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通過正規渠道反饋問題,并推動解決,增強其社會適應能力,有針對性并循序漸進地進行主流價值觀的引導。
【關鍵詞】網絡流行語 心理機制 認同 宣泄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2)2-084-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2.2.013
一、作為強勢迷因的網絡流行語
網絡流行語是流行語與網絡用語的交集,是“一定時段內主要在網絡場域被網民自發使用的、最活躍的、具有發酵功能和特殊意義的,并往往對社會現實產生影響的語言符號”。[1]網絡流行語作為網絡環境中的交際語言,憑借其傳播廣、演變快、發展猛的態勢,迅速走紅于網絡和現實社會,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數字化時代文化傳播的方向。它不單是一種語言現象,“更反映了社會事實和個體情感的深層結構”。[2]從“雨女無瓜”到“騷凹瑞”,再到 “AWSL”和“YYDS”……舊的網絡流行語仍具有生命力,新的網絡流行語早已在互聯網平臺上層出不窮。這些出自新聞事件、綜藝節目、網絡直播、影視劇集、流行歌曲或病毒視頻的網絡流行語總是突然爆紅,不僅頻頻出現在網絡平臺的用戶UGC中,還被用于新聞標題和廣告文案,甚至被收錄進詞典,成為主流用語的一部分。
近年來風行的網絡流行語可大致分成六種類型,根據本研究的一項問卷調查,調查對象對六類網絡流行語的使用頻率和程度由高到低排序的結果是“語句類(我可、我太難了、確認過眼神等)”“諧音類(醬紫、蟹蟹、康康、雨女無瓜等)”“社會語用類(產生于熱點事件:OMG買它、騷凹瑞、六學家等)”“舊詞新意類(錦鯉、佛系、老司機等)”“簡縮類(awsl、xswl、nsdd、CP、YY等)”“拆分類(口亨、月半等)”。由此可見,相比于后五種詞匯類網絡流行語,語句類網絡流行語更受網絡流行語使用者的青睞,這是因為語句類網絡流行語表達意思更為完整。詞匯類網絡流行語多需要與其他詞匯搭配使用,語句類則更為方便。
在詞匯類中,舊詞新意類、諧音類、社會語用類網絡流行語使用程度更高,這說明相較于更注重形式的簡縮類和拆分類網絡流行語,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更傾向于使用有更深內涵的網絡流行語。這一現象的出現,說明使用者群體更傾向于通過對網絡流行語的使用與再創作,表達自己的情緒、觀點、立場和態度等更為深層的信息。
作為觀點表達的常用語,網絡流行語成為洞察網民情感深層結構的重要切口。為解釋網絡流行語為何能有如此強大的傳播力,文化學中的迷因理論被納入傳播學視野。迷因最早由演化生物學家Richard Dawkins提出,被認為是“人腦中存在的類似基因的文化因子”,[3]通過個體的模仿在人腦中傳播,“表現為標語口號、時髦用語、音樂旋律、創造發明、流行時尚等”。[4]網絡時代,由“網絡用戶創造、模仿、傳播或轉化的一組在內容、形式或立場上具有相同特征的數字單元”[5]被稱為網絡迷因,“包括流行語、圖片、小視頻等多種形式,能夠在短時間內迅速傳播,在社會文化生活中發揮著巨大的影響力”。[6]B?rzsei認為,網絡迷因具有三個重要特征:簡單、網絡的可及性和可復制性;[7]Brodie則將網絡迷因類比為思維的病毒,認為其符合病毒滲透、復制、發出指令及傳播等特征;[8]國內學者竇東徽和劉肖岑則沿用生物學觀點重構對網絡迷因現象機制的解釋,認為其存在復制、傳播、保持和衰退四個階段。[9]
在眾多種類的迷因中,網絡流行語由于大部分都能基本滿足長壽性、多產性、高保真度三大特征,被認為是“強勢迷因”的一種。[10]“強勢迷因”指在經歷同化、記憶、表達和傳輸等步驟后,在迷因競爭中脫穎而出的那部分迷因,[11]其長壽性主要指在人群中持續傳播的時間長;多產性指其能在短時間內產生多種副本,復制能力強,影響范圍廣;高保真度則指其在多次復制和傳播后衰變程度較低,仍能保持其內在特性。[10]迷因理論強調了網絡流行語生成與傳播過程中模仿的重要性。如近幾年流行的“佛系”2014年就已在日本出現,2017年經國內商業自媒體改造追捧,才被模仿、復制并變異為“佛系青年”“佛系養生”“我佛了”等衍生詞匯,從而“出圈”甚至進入官方話語場。
隨著代際的更替,當前網絡流行語的生成、傳播、使用開始呈現出一些新的特點。
第一,網絡流行語的傳播內容漸從政治領域和公共問題轉向生活領域和娛樂問題,反映的社會心態從社會嘲諷轉向生活調侃,[12]如2008年至2011年間的“我反正信了”等主要網絡流行語都出自社會公共事件,而2018年至2021年間流行的“官宣”“錦鯉”“C位”和“佛系”“996”“打工人”“內卷”“凡爾賽文學”等則分別對應娛樂和生活領域,所包含的社會情緒趨于溫和。
第二,網絡流行語的語料來源逐漸向ACG和“粉圈”等亞文化領域擴展。ACG是動畫(animation)、漫畫(comic)、游戲(game)三者英文首寫字母構成的合成詞,一般特指日本的動畫、漫畫、游戲作品,[13]近年來流行的“皮皮蝦,我們走”“666”“基操勿6”等便起源于游戲圈。“粉圈”(又稱“飯圈”)則是“粉絲對自己所屬的追星群體的統稱”。[14]“粉圈文化”是一種圍繞追星的亞文化,由此衍生的網絡流行語包括“C位出道”“打call”“路人粉”“私生飯”等諸多與選秀和明星應援有關的詞匯。
第三,網絡流行語的生成和傳播范圍趨于圈層化。圈子指以情感、利益、興趣等因素維系的具有特定關系模式的人群的聚合,而圈層化不僅包括圈子化,也包括層級化。[15]在使用網絡流行語時,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不僅會基于代際和業緣生成“00后黑話”“互聯網黑話”等“黑話”,更會基于趣緣,在“粉圈”、電競圈、動漫圈、cos圈等圈層內部形成特有的流行語匯。與早年出自社會公共事件、熱門影視劇、綜藝節目、流行歌曲的網絡流行語相比,圈層內部具有較強封閉性的網絡流行語要“出圈”并在大眾中流行的難度提高,形成“隔圈如隔山”的傳播現況。
此外,網絡流行語的傳播模式也發生了變化。傳統公共事件產生的網絡流行語得以流行的路徑,主要為“當事人自主創造+戲謔調侃+被官方話語采納”“公共事件+大眾杜撰+戲謔調侃+不滿情緒+有特定訴求”“公共事件+大眾杜撰+不滿情緒+有特定訴求+納入官方話語場”三條路徑。[16]而當下小眾的網絡流行語的“出圈”需要其作為“強勢迷因”,具有更強的傳染性,才能引發大眾模仿得以流行。以上網絡流行語發展與使用的特征一定程度上能夠反映出使用者的社會交往、生活調侃等心理動機。
但國內外社會學學者都指出傳統迷因理論將人簡單地當成迷因傳播過程中的載體,忽略人的主體性和能動性,使得迷因研究成為類似文本分析的純客體化研究。傳統迷因理論傾向于將網絡流行語模仿、復制和變異的動力歸結于迷因自身,而將使用群體置于單純被感染的角色。事實上,迷因的形成、復制和傳播的過程都離不開行為主體的參與,其機制都涉及主體的認知、情感、動機、偏好以及與信息內容、形式間的交互作用。[9]有學者提出,當現有語言系統中沒有合適的語言形式表達人們某種社會心理和表達訴求時,網絡環境的自由和網絡群體的創造性有可能會使語言系統中的缺口迅速得到填補。[17]可見,迷因理論將網絡流行語的使用群體置于單純被感染的角色的做法不夠全面,其模仿和傳播行為背后的心理動因不容忽視。由此,本研究從迷因理論忽視迷因傳播過程中人的主體性的問題出發,以“迷因池”中的“強勢迷因”——網絡流行語為例,探究其主要使用人群參與網絡流行語的模仿和傳播的具體心理動機,從而更好地探究網絡流行語的傳播動因,也為迷因研究提供一定的參考。
二、網絡流行語使用的內在心理動因
通過回顧過往網絡流行語使用心理機制的研究發現,有學者認為網絡流行語折射出人們的從眾心理、娛樂心理、冷漠心理、質疑心理、怨恨心理、焦慮心理等復雜的社會心態。[18]魏曉娟則從心理特點出發,認為網絡流行語滿足了人們情感宣泄、同伴認同和群體融入等心理需要。[19]倪建均調查了上海13所高校1 300名大學生使用網絡流行語的社會心理認知,發現自我實現因子得分最高,其次是從眾心理和情緒渲染,且不同性別、城市與農村、黨員與非黨員、學生干部與非學生干部的大學生之間存在顯著差異,性別和專業的交互效應顯著。[20]
而在針對用戶信息共享和轉發行為動機的研究中,蔡劍和詹慶東將群體網絡信息分享行為動機劃分為社會交往、收藏動機、名譽聲望、自身需求、利他動機、安全需要六個維度,并通過實證分析發現社交動機的影響更為顯著;[21]黃微等將自媒體用戶信息共享行為動機劃分為娛樂消遣、社會交往、自我表達三類,并以大五人格理論為基礎,探究了不同人格要素對其行為動機的影響。[22]此外,胡瓏瑛和董靖巍則將微博用戶轉發行為動機歸納為娛樂消遣、自我實現、環境監測、人際交往四個維度。[23]
綜上,在網絡流行語使用心理機制的研究中,學者們多提及從眾心理、社會認同、情緒宣泄等動機;而在用戶信息共享和轉發行為動機的研究中,多提及社會交往、自我實現等動機。作為網絡交際語言,網絡流行語的使用場景主要為社會交往活動,因此社會交往動機與網絡流行語的使用密切相關。而社會認同、情緒宣泄等動機也主要依托社會交往的過程達成。鑒于社會交往動機的內涵過于寬泛,本研究不將其與社會認同等動機并列研究。此外,嚴勵和邱理認為,網絡流行語在發展過程中會轉變為一種特殊的話語,而話語的傳播行為具有明顯的動機,發揮著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身份認同和意見表達的構建作用。[24]結合彭蘭在研究表情包時突出其“社交表演面具”屬性的觀點,[25]本研究將網絡流行語使用的內在心理動因總結為自我呈現、社會認同、情緒宣泄和話語抵抗四大動機。
1. 自我呈現:良好形象的標簽
自我呈現概念最早由戈夫曼提出,他認為人在日常生活中會呈現自我,當個體在他人面前出現時,會以一種既定的方式表現自己,其目的純粹是給他人造成某種印象,使之做出他預期獲得的特定回應。[26]盡管這一概念的提出基于面對面的交流情境,但依然被廣泛運用于以計算機為中介的交流的研究中。在自我展演的過程中,語言扮演著不可忽視的角色,因為“語碼的使用反映使用者的階層、性別、種族、民族、職業、年齡、教育程度等結構性因素及文化機制”。[27]
因此在線上交流缺乏足夠多社交線索的情況下,除頭像、昵稱、個性簽名等背景資料,交流時所用的網絡語言也成為印象管理的一大利器。有學者通過在線參與式觀察和深度訪談,發現網絡流行語“皮一下”衍生的網絡“皮”文化和“皮”行為在實踐中蘊含著自我形象的彰顯和塑造,個體通過表達具有“皮”特征的內容彰顯個性,從而建構自我的外在形象。[28]通過使用變異的詞匯和句法,彰顯自我身份的特殊性,也傳達了身份認同和價值觀。如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通過自封“佛系青年”“佛系養生”“佛系司機”等,塑造自己不爭不搶、隨遇而安的豁達形象,從而使自己顯得更接地氣,更易靠近;而自嘲為“打工人”則體現出自己的幽默與豪放。也有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通過使用“今天也要加油鴨”“蟹蟹”“雞凍”等動物化的網絡流行語展現自己親切可愛的形象。此外,對新近網絡流行語的使用也能展現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對網絡潮流和網感的掌握能力,繼而為自己貼上潮流的標簽。
2. 社會認同:圈層化的群體身份
社會認同指個體認識到他屬于特定的社會群體,同時也認識到作為群體成員帶給他的情感和價值意義,在形成認同的過程中,個體會自動對他人進行內群體和外群體的劃分,并將自我納入這種分類,符合內群體的特征將被賦予自我,從而實現自我定位。這一過程使個體對自己的群體產生認同,并產生內群體偏好和外群體偏見。[29]是否使用網絡流行語以及對其持有怎樣的態度是進行群體劃分的依據之一,可視作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建構自我認同繼而尋求社會認同的語言表征”。[27]當網民以放下得失、隨遇而安的“佛系青年”“佛系司機”等形象標榜自己時,就與深諳規則、熱衷競爭的“卷王”形成群體身份上的區隔,甚至產生群體性的反感與抵制。一方面,網民通過使用彼此熟識的網絡流行語來劃分群體,表達認同,甚至為尋求認同而使用某種特定的網絡流行語;另一方面,網絡流行語又會強化群體成員的認同。
在多元流行文化的盛行和中國傳統文化高語境特點影響下,近年來的網絡流行語朝著更為圈層化的“黑話”轉變,在達成內群體強化的同時,也增強了對外群體的排斥,使得不同代際甚至同一代際的不同群體都產生了某種程度上的交流障礙,對其他群體的“黑話”無法識別。身處“粉圈”的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便創設了一整套圈層內的網絡流行語,如用“死忠粉”“CP粉”“粉頭”等劃定粉絲身份,用“打榜”“空瓶”“拉郎配”等形容粉絲行為,用“本命”“墻頭”“蒸煮”“天菜”等標記“愛豆”的身份,用“營業”“摳腳”等形容“愛豆”的行為等。這種圈層化“黑話”的流行,加強了網絡流行語的群體標識和劃分功能。不過,由于以網絡流行語標識的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并不一定如粉絲后援會一般存在線下真實的社會關系,因此群體成員的內部關系一般都較為松散,呈現出新部落化的后亞文化特征。
3. 情緒宣泄:減壓的安全閥
已有研究認為,網絡流行語是在迎合減壓宣泄等心理訴求中產生和盛行的,其既表達了網民對社會現狀的普遍關注和基本評判,也體現了網民的另類表達和情緒宣泄,[30]而其使用群體對這種宣泄快感的追求使得流行語能大范圍快速擴散。[1]這種“狂歡式感受是網絡語言世界中的情緒基調,泄憤心態和戲謔心態則是狂歡式感受的兩種不同形式,其根源都在于僵化的社會結構加劇了現代青年的意義危機”。[23]如原屬人類學概念的“內卷”,起初是黃宗智翻譯后用于形容明清時期長江三角洲在人多地少的客觀情況下,出現越來越高的單位土地勞動投入和越來越低的邊際回報的一種農業生產狀態,[31]后被身處學校的學生用于形容一種非理性的個人產出和投入比值下降的競爭狀態。在此基礎上衍生的“卷心菜”則是形容被迫參與“內卷”但內心不愿參與最終“顯得很菜”的狀態,表達了這部分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的生存壓力與無奈情緒。類似表達負面情緒的還有“我太難/南了”“藍瘦香菇”等,但也有網民會使用“奧利給”等流行語為自己加油打氣。
不過,已有研究雖指出網民減壓宣泄的心理是網絡流行語的傳播動因之一,并解釋了壓力和負面情緒產生的社會條件,但網絡流行語何以能承載減壓宣泄的功能,以及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何以選擇此種方式減壓等問題還值得進一步探討。一方面,網絡媒體的匿名性為網絡流行語的使用群體提供了一定自由發聲的機會,相比線下或線上實名宣泄負面情緒,匿名吐槽和宣泄更為安心和保險,對身邊人和自己的負面影響更低;另一方面,網絡流行語的高語境和圈層化的特點使之具備一定的理解門檻,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可用其巧妙地表達自己的心聲,規避圈層以外的人的干擾。除宣泄自己的情緒,網絡流行語還能夠引發大眾的情緒,獲得群體情感上的共鳴和心理上的訴求。
4. 話語抵抗:溫和的協商
隨著網絡平臺影響力逐漸增大,網絡流行語開始成為現實社會的一種話語表征,夾雜著越來越明顯的價值導向和權力意味,[29]表達著話語生產者的主張。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通過使用網絡流行語爭奪話語權,對社會事件背后隱含的資源分布不均、社會競爭激烈等問題表達抗議,甚至挑戰社會禁忌,躲避社會規訓。不過這種頗具亞文化色彩的抵抗不是激烈和極端的,而是對問題的反映和較為溫和的協商。[32]有學者統計研究后發現,2014年以后,網絡流行語所反映的話語由抵抗和批判精英話語與官方話語轉變為與其相互生產并在互動中重新建構意義。[32]如“內卷”便暗含著對競爭激烈但收益與努力不對等的社會現狀的批判,而“躺平”雖是對“內卷”的抵抗,但并不激烈,只是提出主動降低欲望,不被消費主義和非理性競爭裹挾的主張,且在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與主流媒體官方話語互動和相互生產的過程中,“躺平”已從最初與奮斗相對立的“躺著不工作”逐漸擴展了“停下來休息”“做一個普通人”等更為積極的內涵。不過,若民間網絡話語反映的社會問題沒有改善,其抵抗的激烈程度也會處于變動不居的狀態,有可能帶來新的社會問題。
三、網絡流行語使用中的問題與引導
網絡流行語不僅能夠成為使用群體建立良好形象、尋求社會認同,繼而加速社會融入的幫手,也充當了其負面情緒的發泄口和安全閥。網絡流行語在被發明并使用的過程中體現的創造力,也為網絡語言的發展提供了鮮活的驅動力。不過,網絡流行語作為社會問題和社會壓力的表征,在傳播的過程中仍然存在一些隱憂。
1. 表意匱乏:加劇標簽化思維
語言即思維,語言系統和話語方式是構成文化和文學的最深層的基礎。[33]盡管網絡流行語提供了新奇有趣的表達方式,也準確地捕捉了社會現實和使用群體的痛點,但其作為詞匯在表意上仍是單一的,盡管其中的含義處于不斷變化的狀態中。如果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在遇到類似社會現象或產生類似情緒時立即使用特定的網絡流行語進行表達,有可能會忽略不同現象與情緒之間的差異。如在社交媒體上與他人觀點不合時常給對方冠以“杠精”“檸檬精”的稱號,導致溝通停滯,雙方形成更大的裂縫;還有一遇到競爭激烈的情況就稱之為“內卷”,而并未考量該競爭是否屬于“內卷”的模式。這種詞匯濫用的行為容易加劇群體標簽化的思維,簡化對社會現象和社會規律的思考和認識,陷入對問題全盤否定或全盤肯定的極端化的思維陷阱。
2. 破圈困難:影響圈層間溝通
在進行群體劃分、尋求社會認同的心理動機的影響下,網絡流行語的使用越來越具有圈層化的特征。無論是“擴列”“買橘子”“NBCS”等基于代際差異形成的“00后黑話”,還是“鏈路”“拉齊”“顆粒度”“自然勢能”等基于行業壁壘生成的“互聯網黑話”,抑或基于趣緣形成的“粉圈”、電競圈、動漫圈、cos圈等圈層用語,都具有較強的封閉性,不僅縮小了不同圈層群體間共通的意義空間,提高了溝通的成本,還有可能加強圈層內部人們的利益訴求、態度立場、行為模式的一致性,進一步擴大不同圈層的差異,進而導致網絡社會的碎片化,[19]加大凝聚社會共識的難度。
3. 傳播焦慮:影響社會感知
當普通網民、自媒體、主流媒體等在標簽化思維的影響下,鋪天蓋地地使用甚至不加區別地濫用某一種網絡流行語時,如“內卷”“雞娃”“996”等,網絡流行語可能會因為在網絡世界的反復出現而在人群中形成刻板印象,并過度放大其對于社會壓力和焦慮情緒的感知,甚至可能會產生對自我和社會的懷疑與不滿情緒。此外,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在虛擬世界感知到的社會焦慮,還有可能影響到線下日常生活中的行動。這對網絡流行語使用者的個人成長與社會發展均會產生不利影響。反過來,如果長期使用“加油鴨”“蟹蟹”等可愛的動物化的網絡流行語,也有可能會影響使用者對于復雜多變的現實世界和人際關系的感知,甚至出現成人“兒童化”、青少年“拒絕長大”等問題。[34]
4. 逃避現實:想象性解困
面對激烈的“內卷”,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試圖通過不作為的“躺平”進行溫和地抵抗,通過主動抵制消費主義,在抽身回歸理性的同時,也向社會反映自己的艱難處境與問題。如果是積極意義上的“微躺”,這樣的做法或許能提供下一次奮斗的動力;若是消極意義上不勞動的純“躺平”,表面上看是脫離了“內卷”的困境,實際上也消解了正常良性競爭的積極意義。盡管有學者認為“競爭行為是最大的社會風險生產機制”,[35]并由此強調合作的重要性,但“正是群體間的競爭激發了群體內的合作”,[36]良性競爭對個體的成長與發展以及社會的發展具有一定的推動作用。若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僅是純“躺平”,而不試圖增強本領,推動社會的進步,那么當前所遇困境將難以解決。
盡管網絡流行語的風行帶來諸多隱憂,但在規制時也不能操之過急,應承認并支持網絡流行語在促進網絡社會交往中的作用,并循序漸進地對相關問題加以引導和解決。
(1)建立起良好的社會溝通機制,促進不同圈層群體的交流。盡管圈層化的發展趨勢使得“黑話”盛行、“破圈”交流困難,但官方話語可通過使用網絡流行語的圈層“黑話”,增強使用群體的認同感,從而拉近與該群體的距離。同時,官方話語也可以對其取之精華,對圈層“黑話”進行介紹或者轉變為大眾更為理解和接受的用法,促進大眾對圈層“黑話”的理解與使用,擴大不同圈層群體的對話基礎。網絡流行語主要用于線上溝通,因此社會溝通與對話機制的建立,需官方話語熟練掌握不同網絡媒體的使用技巧,才能最大限度觸達隸屬于不同圈層群體的網民。
(2)建立起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心理狀態監測和調整機制,幫助尋找適當的解壓途徑。官方可通過互聯網和社會組織等不同渠道對網絡流行語使用及其背后所反映的心理狀態進行調查和監測,在出現問題時及時預警并促進解決。心理輔導機制的建立則需聯合心理學專家、醫院、媒體機構、公益組織等進行普及宣傳和講解,并為社會各界提供尋求心理援助的方式,且切實提供服務。在洞悉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心態的基礎上,官方應為其提供更多更為健康有效的情緒出口,防止使用者陷入群體想象性解困—再度失望的惡性循環中。此外,正向的主流價值觀的引導也應更加靠近網絡流行語的使用者,有針對性地、循序漸進地進行引導和宣傳,從而化解網絡流行語帶來的隱憂。
(3)建立網民問題反饋與解決機制,保障其基本權益。在加強社會溝通,進行心理監測與輔導的基礎上,官方還應洞悉“內卷”“996”“雞娃”“佛系”“躺平”等表征社會壓力和負面情緒的網絡流行語生成與流行的社會根源——高昂的生活成本、激烈的社會競爭、困難的階層流動等。僅對使用群體的心理狀態進行調整而忽視背后的社會現實有可能治標不治本,應在對網民的心理狀態進行監測和調整的同時,鼓勵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通過正規渠道反饋自身問題,積極尋求幫助,并通過相應的政策和培訓機制,增強使用群體解決問題、維護權益的能力,在此基礎上引導網民形成積極向上的價值觀念。
結語
通過案例分析可見,自我呈現、社會認同、情緒宣泄、話語抵抗等動機成為網絡流行語在使用群體中傳播的重要心理動因,網絡流行語的使用能夠實現樹立良好形象、塑造圈層化的群體身份、充當減壓的安全閥、進行溫和的協商的目標。可見,作為“強勢迷因”的網絡流行語的傳播離不開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主體性的驅動,傳統迷因理論將網絡流行語使用群體置于單純被感染的角色的做法不夠全面。不過,針對網絡迷因傳播中的心理動機還需通過更為完備的定量研究進行進一步的調查和驗證,從而對風行網絡的迷因景觀進行更細致的研究與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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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entification and Catharsis: The Status Quo and Suggestions for Guiding the Use of? Network Buzzwords
TANG Zheng1, DING Zhen-qiu2(1.Center for Journalism and Social Development,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2.School of Journalism,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Abstract: As a communicative language in the network environment, network buzzwords are rapidly popular in the network and real society with their wide spread, rapid evolution and fierce development, affecting the direction of cultural communication in the digital age to a certain extent. This study explores the characteristics, communication motivation, problems and regulation of network buzzwords, and finds that the communication content, corpus source and communication scope of network catchwords have new characteristics. Its "out of circle" communication mode highlight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memes such as imitation, replication and variation. Internet buzzwords are used for the purposes of self-presentation, social identity, emotional catharsis and discourse resistance. Striving to establish a good image label, shaping a circle group identity, acting as a safety valve for pressure reduction and conducting gentle negotiation have become the psychological motivation for the effective dissemination of Internet buzzwords. However, the popularity of Internet buzzwords may bring hidden worries, such as aggravating labeled thinking, raising communication barriers between circles, spreading social anxiety, falling into the imaginary trap of solving difficulties and so on. Therefore, the government should establish a good social communication mechanism, promote the communication between different circles and groups, and expand the dialogue basis between mainstream discourse and folk discourse. In the meanwhile, uniting all sectors of society to understand the mentality of the users of network buzzwords and establishing a reasonable and effective psychological monitoring and counseling mechanism are also important. Users of online buzzwords are encouraged to give feedbacks through formal channels, promote solutions, enhance their social adaptability, and guide the mainstream values step by step.
Keywords: network buzzword; psychological mechanism; identification; catharsis
作者信息:唐錚(1980— ),女,北京人,中國人民大學新聞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媒體融合、新聞實務;丁振球(1997— ),男,江西瑞金人,復旦大學新聞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新聞實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