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托妮·莫里森的《最藍的眼睛》是一部典型反思美國黑人種族文化的作品。小說塑造了以佩科拉和克勞蒂亞為代表的黑人形象,以反映非裔文化與白人主流文化互動和對照中產生的文化沖突,同時聚焦文化邊界逐漸模糊化的“雙重身份”黑人,以彰顯被邊緣化的少數族裔在文化殖民社會中的危機。作者也在小說中積極探索并警醒黑人社會,構建由內向外的族性認同和民族自信是對抗文化洪流的路徑,由此實現不同族裔文化在碰撞和差異中共存,促進社會多元文化發展。
【關鍵詞】 托妮·莫里森;《最藍的眼睛》;文化殖民;族性認同
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是美國20世紀頗負盛名的少數族裔作家,因其為美國黑人歷史社會的深度挖掘和發聲吶喊受到學界廣泛關注。代表作《最藍的眼睛》(The Bluest Eye)中11歲黑人小女孩佩科拉極度渴望擁有一雙像著名童星秀蘭·鄧波兒般的藍色眼睛,以至在追求象征白人主流文化審美中迷失了族性身份、釀成個人悲劇。
小說還以非裔社區中不同黑人對主流文化的差異態度為副線,昭示了非裔在后殖民時期,遭到不同程度的文化入侵及其所呈現出的系列應激反應,以引發少數族裔如何在白人主流社會中,重塑族性認同深思。
一、引言
《最藍的眼睛》的創作背景設置于1941年,距離1862年《解放黑人奴隸宣言》的簽署已歷經大半個世紀,白人對黑人的殖民統治從立法上廢除,但卻經歷殖民演變為文化霸權主義,主流文化通過意識形態、宗教、政治上等方面滲透黑人等同于劣等民族的價值觀,從而達到剝奪黑人話語權、瓦解黑人自我認識的目的。
作為一部典型討論后殖民時期種族問題的作品,《最藍的眼睛》相比“打破中心與權威”的激進書寫,更多在于思考非裔如何在白人權威文化下打造一方生存空間與主流文化共存,由此重塑黑人族裔幾乎瀕臨消失的自我認同,也給當今多元文化社會中不同族群的交流互動一定借鑒意義。
關于族性問題,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Max Weber)曾指出:“這樣一些人類的群體,由于他們在身體類型或生活習俗方面,或二者兼而有之的相似性,或者是殖民和移民的記憶,他們主觀上相信他們有共同的世系;而且,無論客觀的血緣關系是否存在都無關緊要。”
《最藍的眼睛》中的白人和非裔由于歷史、文化、膚色等方面差異,被分成明顯不同的族群,兩個不同族群的人發生交往時,意味著他們各自身上帶有不同的價值判斷和標準,由此產生對照,自識和識他的一系列社交反應。
二、文化沖突
根據拉康的鏡像理論,“個人主體不能自我確立,只能在另一個對象化了的他人鏡像關系中認同自己。”佩科拉生活在一個貶低、輕蔑黑人的社會大環境和非裔社區中。秀蘭·鄧波兒金發碧眼的形象被美國大眾傳媒鋪天蓋地地在社會廣告、雜志等角落宣傳,印有她形象的產品受到社會熱捧,甚至帶有白人形象標志——藍眼睛的娃娃也成為圣誕節最貴重、最特別的禮物,與之擁有不同膚色的佩科拉卻在學校受到同胞的欺凌,在家受到父母的冷落和虐待,在社區里受到如糖果鋪白人移民老板的忽視。
由于種種表象上強烈的比對,佩科拉強行建立了黑色膚色、長相就是劣等的邏輯聯系,并簡單認為擁有一雙象征白人標志的藍色眼睛就可以改變其痛苦的現狀。
佩科拉受到主流文化沖擊的經歷,契合了索羅斯的觀點,“族性并不是一個固定的概念,而是在于非族裔對比中形成的,它是一種文化互動的結果,因為社會中的同一性向來是以文化作為界定的標準”。
種族差異、文化差異本身并不蘊含高低層次,白人自奴隸貿易對非裔經濟、政治、社會等全方位的鉗制造成了如今黑人文化上的弱勢,而小說中佩科拉無限放大了弱勢群體呈現的表征,在弱勢群體所承受的不平等結果中遭到二次傷害,全盤接受“他人賦予的族性”,進而拋棄了對族群的自我認同,在他人的話語和傷害中形成認識沖突。
與之相反,克勞蒂亞選擇了在同胞鏡像中認識的族性,也導致她在外來文化前形成全盤拒絕和抵抗的應激反應。圣誕節看到金發碧眼的洋娃娃禮物時,她對那“圓眼睛、扁臉盤和黃蚯蚓一樣的頭發有種生理上的厭惡”,她曾對世界上所有秀蘭·鄧波兒有過一種比仇恨更為奇怪的感覺。
面對異族形象,克勞蒂亞表現出的是文化邊界被侵犯后的慌亂失措。出于保護文化邊界的本能,克勞蒂亞受到刺激后嘗試用暴力拆解玩偶以試圖尋找外界認為她美麗的秘密,可拆卸之后發現內部“不過是一堆金屬”。
為進一步揭露白人女孩受人喜愛的秘密,她試想過將使用暴力的沖動轉移到白人小姑娘上,“我可以拿斧子去砍她們”。但是,克勞蒂亞對自己內心的暴力想法感受震顫,“這種無情的暴力行為是多么可惡”,讓她“慌亂羞愧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可見,克勞蒂亞受激后表現出的暴力反應,不僅違背了她自身善良、純真的本性,也無助于探尋出致使黑人社區文化價值觀異化的根源,它僅僅是本能反射的一種保護機制,而無法成為族群常態化的應對策略。
黑人女孩佩科拉和克勞蒂亞都在與白人文化的互動中,感受到不同族裔的邊界感,前者試圖跨越邊界,進入主流文化,后者則嘗試與其劃清邊界,隔絕異族文化。兩個小女孩形象代表黑人族群對主流文化兩種截然不同的明確態度,也暗含兩種反應的稚拙和質樸。
三、文化邊界模糊危機
小說中,還折射出非裔文化邊界受到白人文化侵蝕后被加速吞噬的危機。小說中有許多“雙重身份”的黑人——先天流淌著非裔的血脈但長期接受并認可白人文化教育的混血兒。
“有色人種與黑人之間的界限并不總那么分明;個別細微卻可能透露真相的標志可能會抹去這種界限,因此必須保持警覺。”
小說中的非裔混血兒除了嘗試通過通婚,不斷“漂白”皮膚外,還對自己及家人進行白人文化的自覺教育,時刻與“主流社會”看齊。莫麗恩·皮爾是“有著淺褐色皮膚的混血小美人”,她家境富裕、穿著講究,對人十分傲慢無禮,嫌棄黑人同胞的膚色。她內化了白人主流價值觀,認為自己的膚色等于漂亮,克勞蒂亞、弗里達“就是難看,又黑又丑”[4],推波助瀾白人價值觀,在黑人族群內部構建一套高低之分的膚色層級話語。
杰拉爾丁是一名淺膚色的黑人女性,來自黑人中產階級家庭,她迷戀白人的生活方式并全力模仿,還將這種歧視和文化自覺傳遞給下一代,告訴兒子有色人種和黑人很容易區別:“有色人整潔安靜;黑人骯臟吵鬧”,黑人生活得毫無尊嚴,“整天像蒼蠅般游蕩”,也干預兒子的行為:不讓朱尼爾和黑人玩,將他的卷毛剪得貼近頭皮,以隱藏黑人的生理特征,刻意讓朱尼爾穿和白人一樣的干凈白襯衣、藍褲子。
還有來自西印度群島黑奴后代的牧師,其祖上相信“判斷一個社會是否偉大或輝煌,只消看它在多大程度上保存了創造這個社會的貴族的血統”。
經過幾代人對血統的悉心經營和“漂白”,皂頭牧師家族呈現出淺褐色皮膚,并堅信身上流淌的白人血脈帶來了天生的優越性,并將該特權作為荒淫行為的借口。皂頭牧師在家族的影響下學到了精湛的“自我欺騙的藝術”,在西方杰出思想中也只認可自己狹隘的認識。
佛朗茨·法農在《黑皮膚·白面具》中指出,“黑人無論怎樣模仿白人,都不可能被白人世界接受為與他們平等的人”。
雙重身份的黑人感覺到“兩個靈魂,兩種思想,兩種不可調和的努力”,缺乏對自身族性的認同,同時被白人文化排斥在外的杰拉爾丁只能把心靈寄托到一只和她有相同特點的貓上,而失去對家人、同胞的親密聯結。
有“貴族血統”的皂頭牧師的幻想落空、生活分崩離析,在美國只能找到幾份黑人也可以做的白領工作,而偏執教育下養成的性格,最終助推他成為古怪的變態老頭。
“雙重身份”的黑人不被白人主流文化接受,同時也否定自身非裔身份,因此帶著無處安放的身份,窘迫地夾雜在黑白之間。這樣的黑人有其相似點:富裕的家庭背景和受過良好教育。
雙重人物的設置也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對于內在缺少堅定族性認同的黑人來說,更多機會獲得資本和教育,不會成為族性認同構建的助推器,反而會成為異化少數族裔思想的工具。在白人和黑人文化的融合,“空心文化”的黑人,將更快被“權威文化”所吞噬。
四、重塑族性認同的探索
小說常透過克勞蒂亞反思黑人同胞遭遇不公背后折射出的問題本質,例如克勞蒂亞清楚傲慢的莫麗恩·皮兒同胞不是她們的敵人,而是與種族優劣相關的價值話語,“那些讓她而不是我們顯得美麗的東西”才是。
布里德洛夫一家被認為丑陋的原因并不在長相上,而是它們自身的信念。“像有個無所不知的神秘主人給他們每人一件丑陋的外衣,讓他們穿上,他們毫不質疑地接受了。”
克勞蒂亞探索出白人主流社會通過貶低“他者”文化,構建并具象化美和丑的兩套評價標準,為主流社會的文化發展鞏固根基。基于此,小說中碎片式地穿插了少數黑人在主流文化背后發出的微弱但堅定的聲音。
不同族裔文化互動帶來明顯的差別感受不是終點,而是為追求自身本色、重構族性認識奠定的基礎。托妮·莫里森在小說中通過塑造豐富的黑人形象,表現出對族性認同路徑的積極探索。
在白人主流文化的背景下,克勞蒂亞和弗里達接受自己的膚色,喜歡自己的模樣,“愛自己的污垢,精神呵護身上的瘡疤”。
克勞蒂亞的母親麥克蒂爾太太接納自己的身份,始終不忘黑人種族的苦難經歷,常給孩子講黑人民間故事,她還喜歡唱布魯斯,溫柔有力量的歌聲常常治愈著克勞蒂亞的心靈。
克勞蒂亞的父親也以黑人血統為豪,堅信黑人與生俱來的力量,尊重黑人同胞,在黑人社區跟自己的同胞和睦相處,表現出對黑人身份的認可和對文化的傳承。
同樣地,三位黑人妓女在社會地位上十分低下,但她們頑強堅韌,有堅定的自我認識,鄙視假正經的女人。在族性上她們認可并尊重黑人,給了佩科拉無限的溫暖和照顧,在她們的房間,佩科拉感受到“笑容從喉嚨深處像無數條河流一樣涌出,隨性、低沉、裹著泥沙,奔向這個像是廣闊大海大房間”。
佩科拉的父親喬利青年時期也曾構建過黑人形象的神,在一次聚會上,朋友黑人布魯舉起巨大的西瓜,胳膊“抬得比松樹還高”用力砸向石頭,為大家解決了剖開西瓜的難題。他高大的形象使喬利不禁思考上帝是否也是這樣:高大強壯、救世濟民。
喬利對本民族權威形象的想象,暗示了族人本性上對文化的認同心理,但由于本民族信仰體系的缺失,被迫接受白人形象至上作為普世價值觀。
小說的最后,克勞蒂亞也呼吁和反抗黑人身份被壓抑的現狀。面對佩科拉夭折的嬰兒,比起對他和佩科拉的愛憐,克勞蒂亞發出“需要有人想要這個孩子活下去”以和普遍招人喜歡的白人娃娃相抗衡的呼聲。自信的克勞蒂亞欲“改變事件的進程”,并把這件事叫作“創造奇跡”。因此,弱勢的非裔民族亟待重塑自我意識、建立民族自信心,增強族裔文化,以在主流白人文化的洪流巨浪中頑強生長。
五、總結
具有歷史理性和民族關懷的黑人作家托妮·莫里森在其小說《最藍的眼睛》仍然聚焦族性認同問題,通過小女孩克勞蒂亞的獨特視角觀察社會審美機制的運行,并發出關于在文化殖民背景下非裔如何解決族性認同危機的叩問。
小說中,在非裔文化與主流文化互動的過程中,黑人小女兒佩科拉全盤接受鏡像中形成的“他人賦予的族性”和克勞蒂亞出于應激反應本能反抗和抵制異族文化都是文化沖突的體現,在“雙重身份”的黑人身上,作家還看到了文化邊界逐漸模糊過程中,資本和教育會加速非裔族性快速被吞噬的緊迫局面。
但在不同黑人對待主流文化態度的探索中,小說暗示了黑人群體需要構建的由內自外的族性認同,從民族獨特文化、故事到對同胞的關愛、聯結、認同以形成立體、生動的認同意識,以此賦予族群在文化入侵的巨浪洪流中打造一方生存空間的信心,實現不同族裔在文化碰撞中求同存異、朝著多元發展邁進的局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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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Du Bois,W.E.B.The Souls of Black Folk[M].Harmondsworth:Penguin Books,1996:2,5.
作者簡介:
石尹惠子,女,漢族,重慶人,碩士,研究方向:英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