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葉廣芩《青木川》的歷史敘述

杜姣

摘要：《青木川》是葉廣芩對青木川歷史進行的文學生成。小說文本的視角和敘述方式與紀實散文完全不同，在具體的敘事策略上，關(guān)于魏富唐的現(xiàn)代歷史敘述以民間與“官方”對照和人本角度出發(fā)，關(guān)于楊貴妃的古代歷史敘述以民間傳說承載小說的精神意蘊，透露出作家虛無的歷史觀。

一、現(xiàn)代歷史的言說方式和觀照角度

1.現(xiàn)代歷史的言說方式：民間與“官方”對照

小說《青木川》中魏富堂故事的言說方式是以民間與“官方”的對照展開。葉廣芩在《青木川》小說開頭，即點明魏富堂1952年的死亡。以回源溯流的方式“召集”青木川老人們、解放軍教導員馮明、小說家馮小羽、蜀道研究員鐘一山于青木川。雖然來的人各存目的，青木川本地人也記憶“混亂”，但在漸進的敘述中，魏富堂這個人物的生平故事，仿佛一縷飄忽不定的幽魂浮現(xiàn)在每個人的身邊。馮明來青木川尋覓曾經(jīng)轟轟烈烈的“土改”記憶與逝去的革命戀情。在馮明的故事里，交織更多的是“變”。首當其沖便是青木川人對其名字遺忘。年輕一輩的人從未聽過其名字，卻對土匪魏富堂娶了城里的女子羨慕不已。老戰(zhàn)友死的死、病的病，趙大慶貧困潦倒，晚景凄涼，連長眠于地下的革命先烈墓地也已經(jīng)一片荒涼……諷刺的是，當年親手處決的匪徒魏富堂，作為開明鄉(xiāng)紳不停被青木川老一輩和新一輩念叨。魏富堂當年對山外文明的向往，在新一輩人身上體現(xiàn)。當年留下的追尋文明足跡，被老一輩人遵循。魏富堂的離開像從未離開。

與魏富堂的“不變”相比，馮明所經(jīng)歷的一切更像歷史中的“小插曲”。相對于日日談的魏富堂，已有五十年距離的馮明，在青木川老人們的認知里更像“一顆明亮的星，照亮了青木川的山少水水，在青木川掀起了沖天巨浪，又很快撤離了，把漫長的日子留給了他們。”與其說是青木川人對馮明的漠視，倒不如說是對革命或者說土改的漠視。轟轟烈烈的革命之后，青木川沒有太大的改變。五十年后，馮明帶著女兒馮小羽在青木川感知的是魏富堂留下的影響。深山里面的good night，兒子夜深為父親送棉大衣和手電的良好家風。而當年土改的生產(chǎn)委員趙大慶兩個兒子去深圳打工被炸得粉碎，只余一個孫子與他相依為命，腳被釘子扎了也因沒錢看病拖著。消滅特務與土匪立頭功的老萬落了個抹脖子的下場，妻子萬婆婆低三下四求政府給批新住宅基地。相對于魏富堂土匪的身份，似乎馮明的解放軍教導員更應該受到“優(yōu)待”。但歷史表現(xiàn)出極大的諷刺。在此顯影的不再是“勝利者書寫歷史”的“一般邏輯”。而是民間文化的自我發(fā)展趨勢。

2.現(xiàn)代歷史的觀照角度：從人為本

小說《青木川》中魏富堂故事的觀照角度是從人本角度出發(fā)。“50年代以來中國的文化英雄大體來自中國農(nóng)村，那些革命英雄也多是農(nóng)民出身。但是這樣的歷史敘述卻隱藏或遮蔽了歷史真實的另一面，中國的農(nóng)民具有了意義的特殊含義。而那些被命名為惡霸、土匪、地主“農(nóng)民”，則因命名而成為“惡”的載意符號。這些遠離人性意義的敘事策略，是非文學而是意識形態(tài)的。”《青木川》中魏富堂的形象給我們一些啟示。“從作家對于‘審視與思考’， 對于‘寧靜的心態(tài)’的刻意強調(diào)中， 我真切地體味到了葉廣芩力爭排除一切別的事物（當然也包括意識形態(tài)因素在內(nèi)）的影響與干擾， 盡可能真實地還原、審視、思考一部復雜歷史的嚴肅藝術(shù)追求。”[葉廣芩是站在知識分子的民間價值立場去敘述關(guān)于魏富唐這個人物的故事。這個人物既狡詐又善良;安于現(xiàn)狀又向往山外文明;自信又自卑。他的身上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造福一鄉(xiāng)，謹守禮的規(guī)范，尊重文化知識;又有來自自身性格的影響，殘暴，趨利，是一位身上背著很多人命的匪徒。這是位“豐滿生動而又富于立體性的人物形象。”事實上，這篇長篇小說是建立在中篇小說《響馬傳》的基礎(chǔ)上加工完成。值得注意的是，最初《響馬傳》中，關(guān)于何玉琨即魏富堂，有這一段描述：“解放軍解放了紫木川，由山大王轉(zhuǎn)為階下囚的何玉琨效仿他的原配朱美人，在斗爭會上高聲叫罵，絕不服輸，除了罵逮他的共產(chǎn)黨，他罵得最多的是何義仁，他說何義仁不仁不義，吃里扒外，豬狗不如。”此段中的何義仁即許忠德。而在青木川的敘述中，魏富堂至始至終未說一句自己的參謀主任的不是。相對于青木川中的敘述，響馬傳中的敘述可能更接近慣性思維認知中的土匪，但作家未那樣處理。我們由此可以感知到，在青木川中，作家塑造的這位“沉默”角色著重點在于他的人性，而非匪性。

二、古代歷史的言說方式和觀照角度： 以民間傳說承載精神意蘊

關(guān)于貴妃東渡的民間傳說在日本流傳甚久。日本學者大津郡的《郡志》一書中記載唐玄宗派人秘密護送楊貴妃漂流過海，到了山口縣向津具半島油谷町村。在日本當?shù)氐摹岸鹪骸敝校€有楊貴妃的墳墓。這種說法在日本得到廣泛認可。但在中國的歷史學界，大多認為楊貴妃的確死于馬嵬坡，其結(jié)局凄婉而哀傷。

在敘述土匪史的過程中，穿插入尋找貴妃的足跡。尋找本身代表著什么？貴妃東渡的故事又隱喻著什么？貴妃自身的女性形象又代表著什么？可以看到，馮明是尋找被自己刻意回避的一段回憶，關(guān)乎自己;馮小羽是尋找被老人們刻意遮掩的歷史真相（盡管這種遮掩出于善意），關(guān)乎青木川;而鐘一山是尋找一個給美人善終的證據(jù)。事實上，楊貴妃不是安史之亂的本源。楊貴妃之死，雖也是她咎由自取，但她只是皇室內(nèi)亂的犧牲品。于是，對于這個凄涼的愛情故事，人們就用一個死而復生、東渡日本的美麗傳說，寄以無限的同情和追念。同理，這位脆弱的女性形象與小說中的謝靜儀（程立雪）、 大小趙、解苗子等女性有異曲同工之妙。首先是“身不由己”。貴妃的死亡是被迫的，謝靜儀（程立雪）到青木川也是被迫的，“督察夫人程立雪及行李財物俱被敵酋擄去。下落不明。”大小趙被哥嫂以“五十根金條，兩百煙土，還有數(shù)不清的零碎”許給魏富堂，不久以后雙雙患上抑郁癥。解苗子因為獨特的金發(fā)碧眼，十幾年來偷偷染發(fā)。其次，成為政治的犧牲品或文化的替代品。楊貴妃并非安史之亂的本源，卻成為政治的犧牲品，而謝靜儀、大小趙、解苗子則在魏富堂的眼里成為文化的替代品。解苗子初次使魏富堂產(chǎn)生了震撼，電話、汽車、洋話（knife 和 fork）在魏富堂心中刻下了現(xiàn)代文明永難磨滅的印象。大小趙，進士之后，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卻在慢慢凋零，與青木川格格不入。而程立雪則代表新文化，陜南教育督察夫人，西語系畢業(yè)生，以世界通用語言形式踐行傳統(tǒng)教書育人的大德。魏富堂對她完全信任，卻在陰差陽錯中被自己所信任的“現(xiàn)代文化”毀掉。

三、虛無的歷史觀

在現(xiàn)代與古代歷史敘述的交替中，體現(xiàn)出葉廣芩虛無的歷史觀。葉廣芩在日期間，曾在當?shù)厝说膸ьI(lǐng)下專程來到日本山口縣向津具半島----傳說中“貴妃東渡”的地方。異國他鄉(xiāng)，漂泊海外的楊貴妃撫慰了葉廣芩的孤魂。很難說這一段經(jīng)歷在作家的心里留下了怎樣的記憶。但借用鐘一山，這位留日回國的博士之手去重現(xiàn)楊貴妃的歷史顯然更有深意。楊貴妃、程立雪、魏富堂，存于歷史，又消泯于歷史。對于程立雪、魏富堂歷史“真相”的追尋，又何嘗不是和日本“楊貴妃研究會”般，水落石出了就毫無意義了。對于葉廣芩來說，歷史本身是否真實也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撥開歷史的迷霧找尋到人生的真諦。青木川中，所有的人物繞在歷史的團霧中，脫逃不出，又無可奈何地被命運制約。青女與許忠德投身革命，到頭來身陷愧疚。魏富堂小心謹慎半生，在命運選擇時刻，因為一個錯別字被當慣教師的謝靜儀圈出來，青女的不識字，許忠德的“好心”促成他的選擇。一個決定，三個細節(jié)，命運在作家的筆下顯示出巨大的戲劇感，顯露了歷史的虛無。作為曾經(jīng)的皇親貴胄，時代命運的改變，一瞬間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文革，知青下鄉(xiāng)種種這些經(jīng)歷在葉廣芩身上留下了沉重的烙印。個人在時代面前的渺小與無力感也許是她鐘情于寫這類歷史人物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