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濱
【摘要】 本文首先考證了古人紀年方法“十年為一秩”的由來與演變,承認由于秩與帙通假,故“十年為一秩”又可作“十年為一帙(袠)”。此外還根據清代學者的普遍看法,糾正了當時賀壽之辭的錯誤。然后指出“十卷為一帙”其來有自,只是古代的書冊制度,屬于版本學的范疇,與“十年為一秩”并無干系。
【關鍵詞】 十年為一秩 紀年 十卷為一帙 版本
辛德勇先生在一則書話中談道:“古人紀年,以十年為一秩,前人未能作出解釋。其實我看這正是由十卷盛放一帙的書冊制度中引申出來的。因秩、帙(袟)可通,而秩之本義乃官俸品級,取以紀年,可討吉祥,故世人習用秩字。”(辛德勇:《未亥齋讀書記》,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8頁。)“秩之本義乃官俸品級”,用以指代年壽,確有富貴吉祥的氣息。辛德勇先生所作的引申,乍看起來頗有新意,可細思之下卻又覺得不太妥當。以十卷為一帙,只是版本學上的常識。若僅僅因為秩與帙通假,加之計量方法相同,便將“十卷為一帙” 與“十年為一秩”等量齊觀,不免有些牽強。當然這些僅是揣測之辭,并不足以推翻辛先生的解說。對于古時沿襲已久的成說,不翻出古書來尋些典故,自己的假設怕是很難證實或證偽的。
實際上,此種紀年之法前人早已解釋過了。北宋人龔頤正就說:“《禮》年八十日有秩,故以八十為八秩。又道家流用此語,白樂天屢用之。自注:‘行開第八秩,可謂盡天年。’時俗謂七十以上為開第八秩。又云‘年開第七秩,屈指幾多人’。”([宋]龔頤正《芥隱筆記·八十為八秩》) 南宋人洪邁更明白論道:“白公詩云:‘已開第七秩,飽食仍安眠。’又云:‘年開第七秩,屈指幾多人。’是時年六十二,元日詩也。又一篇云:‘行開第八秩,可謂盡天年。’注曰:‘時俗謂七十以上為開第八秩。’蓋以十年為一秩云。司馬溫公作《慶文潞公八十會致語》云‘歲歷行開九帙新’亦用此也。”([宋]洪邁:《容齋隨筆》卷一《十年為一秩》,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11頁。)可見“十年為一秩”之說乃是唐代以來的“時俗”,白居易與司馬光時常拿來作詩。然而在史源學或語義學的層面上,當追溯到《禮記》,才能弄清“秩”的來歷。《禮記正義·王制》上講:“七十不俟朝,八十月告存,九十日有秩。秩,常也。有常膳。”([漢]鄭玄注 [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第二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494頁。)不俟朝即不上朝。月告存,《康熙字典》上的詮釋是:“告猶問也,君每月使人致膳,告問存否也。”而日有秩則指先秦天子對老者的最高禮遇。“十年為一秩”之說唐以前不可考,至遲在唐時“秩”漸漸演變成尊稱或敬語,故而稱八十歲為八秩,九十歲為九秩。以此觀之,盡管龔頤正所引有誤,但其思路卻是不錯的,并且比洪邁的論說更為周密。
此外,說得最透徹的當推清代的張習孔。清代趙吉士《寄園寄所寄》引《云谷臥余》說:“今人賀壽者,七十曰七袠 ,八十曰八袠 。按字書袠與秩 、帙同,書衣,又書卷編次也,與年壽絕無涉,不識稱者何居?因觀白樂天詩:‘年開第七袠 ,屈指幾多人?’自注云:‘余與蘇州劉郎中,同壬子歲,今年六十二。’又詩:‘行開第八帙,可謂盡天年。’注云:‘時俗謂七十以上為開第八秩,字書訓袟字與帙同,又與秩同。’唐《蕭至忠傳》官帙益輕,是則袠、帙、袟、秩四字,皆可通為一義,而白詩所引,則謂過此而及彼,若縉書帙然也。信如此解,則稱慶七十者,當云八袠 ,八十者當云九袠 ,乃與古語合。第如其年而稱之,殊末宜也。”(趙吉士:《寄園寄所寄》卷七《獺祭寄》,《續修四庫全書》1196冊子部雜家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741頁。)根據字書與白居易的詩,張氏的點睛之筆 ——“是則袠、帙、袟、秩四字,皆可通為一義”,便呼之欲出了。四字相通假,故“十年為一秩”又可作“十年為一帙(袠)”。兩字通假的例子很多,如《毛詩正義》上有“秩音帙”的話(《十三經注疏·毛詩正義》(中)卷十二之三,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757頁。),《昭明文選》將“為如干帙”寫為“為如干秩”,陸游在《致仕后即事》詩中就寫作“八帙開來今過半,一杯引滿若為辭”(陸游:《劍南詩稿》卷三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頁。)。此外,張習孔糾正了清時流行的賀壽之辭,指出“第如其年而稱之,殊末宜也”,無疑合于古語古義。只是用詞簡要容易產生誤讀,我在此稍作闡釋,即七十歲稱七秩,七十以上稱開八秩,其余可依此類推。(可參看況周頤《蕙風詞話續編》卷一:“近人稱壽五十一歲曰開六秩,六十一歲曰開七秩。”)《云谷臥余》的著者是清代散文家張潮的父親張習孔,抄錄者為趙吉士,則他們的觀點頗可代表清代學者的普遍看法。
不可否認,在計量上,在句式上,在直覺上,“十卷為一帙”與“十年為一秩”或“十年為一帙”的確十分相似。而這也正是辛德勇先生立論的證據。因此必須明了古代書冊制度,才能使考據趨于完整嚴密。在版本學上,卷軸裝(卷子)每十卷為一帙,早在漢代已出現,而盛行于六朝至唐五代之時。對此陳繼儒、郝懿行等人多有記述,今人王利器作結道:“‘帙’原作‘秩’,今據顏本、程本、胡本、何本、汗青簃本及少儀外傳、類說引校改……白氏長慶集蘇州南禪院白氏文集記:‘樂天有文集七袟,合六十七卷。’‘袟’與‘帙’同,其作用與今書套相同。一般以十卷為一帙。”(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增補本),中華書局1993年版,56頁。)縱覽古今學人的論述,可知秩與帙(袟)通假是不錯的,但“十卷為一帙”與“十年為一秩” 并無干系。
至于致誤的緣由,可能是辛德勇先生太癡迷版本學了吧!在版本學上,辛德勇先生得到了黃永年先生的真傳,功力自是不在話下。但由熟習而癡迷,學人往往會不自覺地陷入“大膽的假設”。而“大膽的假設”大多是一種領悟抑或“神悟”,往往要加以佐證才行。 辛德勇先生的學術嗅覺之敏銳,是我平素極為佩服的。可惜辛德勇先生尚未來得及“小心的求證”,致使這節書話略顯粗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