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烈日灼心》是導演曹保平的代表作,影片講述了兄弟三人因七年前參與一樁滅門案件而隱姓埋名、各自救贖,最終水落石出各自了結的故事。《詩學》是亞里士多德的代表作,他在書中創造了一套系統的悲劇理論,本文將結合亞里士多德的悲劇理論,從情節、性格、思想三個方面解讀電影《烈日灼心》的悲劇性,并剖析其善惡交織、人性復雜的主題。
關鍵詞:《烈日灼心》,亞里士多德,悲劇色彩,救贖
《烈日灼心》是導演曹保平的作品,是近年來國產犯罪懸疑片中的代表作,該影片獲得了第18屆上海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獎和最佳男演員獎等多項榮譽。影片根據須一瓜小說《太陽黑子》改編,講述了因七年前參與一樁滅門案件而隱姓埋名、各自贖罪的三兄弟背負著罪惡與恐懼默默生活,最終水落石出各自了結的故事。
《詩學》是亞里士多德的美學著作,是歐洲美學史的濫觴之作。在《詩學》一書中亞里士多德對悲劇進行了較為詳盡的論述,并創造了一套系統的悲劇理論,這對西方乃至世界文藝理論的發展奠定了基礎。在《詩學》第六章中,亞里士多德將悲劇成分劃分為六個,分別是:情節、性格、言語、思想、戲景和唱段。下文將從情節、性格、思想三個方面對電影《烈日灼心》進行解讀。
一、悲劇性情節
“情節是悲劇的根本,用形象的話來說,是悲劇的靈魂。”悲劇中的情節要具有整一性,因果敘事鏈條必須嚴謹,“突轉”和“發現”是情節發展的自然結果。
“發現”,指“從不知到知的轉變”。影片中的發現是警官伊谷春跟隨妹妹小夏來到辛小豐和楊自道的住所,從一直監聽辛楊二人的房東那里發現他們的談話記錄,一切謎底揭開,三兄弟確實參與了七年前的水庫滅門案。但‘發現’與‘突轉’應出自情節本身的構合,如此方能表明它們是前事的必然或可然的結果。為了這一發現,影片中早有多處鋪墊。辛小豐隨手用煙頭磨指紋的習慣,當伊谷春向辛小豐提起七年前水庫滅門案件時小豐的驚慌。楊自道被乘客勒索卻不向身旁詢問的伊警官求助,見義勇為身負重傷卻不敢去醫院,明明喜歡小夏卻不敢愛。漁排上裝瘋賣傻的陳比覺,以及跟三兄弟并無血緣關系的女兒“尾巴”。觀眾很難不把兄弟三人和影片開頭七年前的案件聯系起來。這多處鋪墊,使得從房東監聽本上的發現顯得合情合理。
“突轉”,指“行動的發展從一個方向轉至相反的方向”。影片中最大的突轉發生在影片的結尾,辛小豐、楊自道服刑后,本以為七年前的案件落下帷幕,但“第四人”的落網,推翻了之前所有的判斷,他才是水庫滅門案的真兇。這一突轉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影片開頭已經有所暗示。影片一開始閃回式的敘述零零散散,但仔細觀察不難發現,兄弟三人從受害者家中匆匆逃離,在水庫旁有東西墜入水中,并且伊警官從師傅那里也得知當年有目擊者看到兄弟三人在水庫旁打鬧爭吵。現在想來,那應該是三人把兇手“第四人”推入了水中。“第四人”是真兇的設置招來許多詬病,但也有其合理性。在我看來,原因主要有以下三點:首先,三個高考落榜的學生不可能把犯罪現場處理的如此完美,這與辛小豐、楊自道、陳比覺的身份設定不符。其次,三個在七年里一心向善的人竟然犯下如此滔天大罪,這與三人的性格底色相矛盾,也與觀眾的心理期待不同,在價值觀導向上也不該去傳達一種罪惡可以被救贖的錯誤觀念。最重要的是,三人不是滅門案件的真兇卻不惜赴死,背后的原因令人唏噓,這更能激發觀眾的恐懼和憐憫,影片主題罪與惡的交織、人性的復雜也得以深化。
“最佳的發現與突轉同時發生”。亞里士多德認為“發現”和“突轉”是故事情節的靈魂,如果將二者結合,故事情節將會更加引人入勝。《烈日灼心》很好地做到了這一點,因伊警官從房東竊聽本上發現三人參與案件,開始暗中調查,才有了真兇“第四人”出現時的反轉,而影片結尾的反轉也可以看做是一處發現,從不知到知道真正的兇手。影片中的“突轉”和“發現”合情合理,增加了戲劇性,強化了故事的悲劇色彩,也深化了影片的主題。
二、悲劇性人物性格
在《詩學》第十五章中亞里士多德提到,關于性格的刻畫應該做到四點:第一,性格應該好;第二,性格應該適宜;第三,性格應該相似;第四,性格應該一致。現以電影《烈日灼心》為依托,對悲劇中的人物性格做簡要分析。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性格應該好,應該是善良的。辛小豐當年在離開案發現場后不聽兄弟勸阻又返回別墅抱走了襁褓中的嬰兒,七年來一直悉心照料,得知女兒患病后全力籌集醫藥費,甚至不惜偷拿公款,而沒有選擇將女兒送人一走了之。說是為了贖罪也好為了心理安慰也罷,但他確確實實返回別墅救走了“尾巴”,顯現出人性中偉大的父愛。辛小豐和伊警官在摩天大樓追捕罪犯是影片的高潮,追捕過程中伊警官不慎掉落,小豐緊緊將其抓住,僵持中伊警官對小豐說:“去自首吧”。顯然七年前的事已經暴露,此刻小豐只要放手,伊警官就會從高樓墜落身亡,當年的事也就不會有人知道,但小豐卻牢牢抓住伊警官的手,直到救援隊伍趕到。然后打電話告訴阿道:“鞋子掉了”。影片中這一場景的設定是非常考驗人性的,小豐的沒有放手,足以證明他內心深處是善良的。阿道,見義勇為,幫路人追回被搶的錢,面對壞人徒手搏斗身負重傷。陳比覺,在漁排上裝瘋賣傻,卻對女兒一直悉心照料。這都凸顯了他們人性中的善。
其次,性格要與身份適宜,那多重社會角色也必然帶來身份的矛盾性。辛小豐,他身為一名協警,是法律的維護者,追捕兇手時不顧自身安危,險些被水淹死。但他也是法律的踐踏者,七年前強奸赤身裸體的女孩,導致女孩心臟病突發致死,他是殺死女孩的間接兇手。同時,辛小豐又是女兒“尾巴”的救命恩人,也是“尾巴”的殺母仇人。多重身份的重疊,豐富了影片的戲劇性,也加劇了辛小豐的人物悲劇性。警官伊谷春,他身為警察,一方面代表著法律的正義,重翻七年前舊案,只為尋找真相。一方面,他又和案件當事人辛小豐在查案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得知小豐為女兒治病偷拿公款時他甚至拿自己的錢補上了虧空。正義和友誼的左右為難,讓伊警官這一人物形象顯得更有人情味。他們的性格和社會身份都是適宜的,多重身份的矛盾性也增添了影片的悲劇色彩。
接著,性格應該相似,應該像生活中的普通人。“悲劇傾向于表現比今天的人好的人”,但悲劇中的人應該和普通人相似,他們也會犯錯誤、也有道德和正義上的缺陷,結果咎由自取。簡而言之,他們是“會犯錯誤的好人”。辛小豐,因一時沖動造成女孩的間接死亡,但在工作中的盡職盡責、英勇無畏、不怕犧牲,包括對女兒“尾巴”的愛,都讓觀眾看到了他人性中的善。楊自道,他并沒有殺人,七年來的負罪感來自兄弟三人將真兇“第四人”推下了水庫,他們以為自己殺了“第四人”,但“第四人”并沒有死。帶著負罪感的阿道,化身出租司機,見義勇為不惜身負重傷,和小豐一起照顧生病的女兒,罪不致死卻選擇死亡,是為了讓“尾巴”輕松地活,這都顯現出阿道人性中的善。三兄弟之一的陳比覺,逃離案發現場時被樹枝戳瞎了眼,七年來裝瘋賣傻,一邊隱姓埋名在漁排工作,一邊幫忙照顧生病的女兒,在小豐和阿道已經繩之以法,七年前的案件已經落下帷幕后,依然選擇在懸崖邊結束自己的生命,同樣是為了給“尾巴”一個輕松的未來。三人人性中都有善的成分,性格中也都有自己的缺陷,都犯了錯,最后也得到了相應的懲罰。他們是跟我們一樣的普通人,他們的毀滅更能觸動觀眾。
最后,性格應該一致,但這并不是說人物性格不發生變化,而是人物應該有自己的基本性格。從這個角度來看,影片的結尾“第四人”的反轉也是在情理之中。三人的性格底色是善良的,上文中已經逐一分析過,所以三人不會犯下十惡不赦的滔天大罪。小豐是強暴了女孩導致其心臟病突發死亡,算得上是女孩死亡的間接兇手。楊自道、陳比覺或許是正義感使然,將真兇“第四人”推下水庫,但他們都與七年前的水庫滅門案無直接關聯,與善良的性格底色相一致。在小說《太陽黑子》中兄弟三人正是滅門案件的真兇,影片的這一改編使人物性格合理化,“第四人”是真兇的設定增強了電影的悲劇效果。
辛小豐、楊自道、陳比覺、伊谷春,作為影片中的主要人物,性格中都或多或少帶著悲劇色彩。兄弟三人的懦弱膽怯,驅使他們沒有在案發當時投案自首說出真相,而是帶著罪惡感躲躲藏藏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影片中的人物是行動中的人物,性格在行動中展現。性格中的悲劇性釀造了情節的悲劇性,是悲劇六要素的重要組成部分。
三、悲劇性思想
“凈化”是亞里士多德心中悲劇的首要目的。英國牛津大學古典哲學教授克里斯托弗·希爾茲認為“‘凈化’是通過激發觀眾的恐懼與憐憫,提升他們的精神高度,促使他們感性地參與進劇中人物的悲劇情節之中,這樣即使觀眾離開了劇院,也會產生對人類的悲劇的共情。”
“憐憫”的對象是遭受了不該遭受之不幸的人,而“恐懼”的產生是因為遭受不幸者是和我們一樣的人。影片結尾真兇是“第四人”的設定,更易激發觀眾的憐憫和恐懼,強化影片的悲劇色彩。從“憐憫”和“恐懼”的角度來看,我們又可以找到對“第四人”設定詬病的一個反擊點。亞里士多德《詩學》第十三章寫到:“既然情節所模仿的應是能引發恐懼和憐憫的事件(這是此種模仿的特點),那么,很明顯,首先,悲劇不應表現好人由順達之境轉入敗逆之境,因為這既不能引發恐懼,亦不能引發憐憫,倒是會使人產生反感。其次,不應表現壞人由敗逆之境轉入順達之境,因為這與悲劇精神背道而馳,在哪一點上都不符合悲劇的要求———既不能引起同情,也不能引發憐憫或恐懼。再者,不應表現極惡的人由順達之境轉入敗逆之境。此種安排可能會引起同情,卻不能引發憐憫或恐懼。”
倘若沒有“第四人”的設定,三人各自了結后戛然而止,那難免會陷入亞里士多德批判的這三種結構之中,所以影片如此改編,使立意更高于原作小說。
那悲劇性情節、悲劇性人物,鑄就的悲劇性思想究竟是什么呢?善與惡的交織、人性的復雜,這是我們看完影片后最大的感受。警官伊谷春和辛小豐在辦公室的一段談話富含深意: “你知道什么是人嗎?在我眼里,人是神性和動物性的總和。就是它有你想象不到的好,更有你想象不到的惡,沒有對錯,這就是人。”
辛小豐確實強暴女孩致其心臟病突發死亡,但他全身心的救治和照顧女兒“尾巴”、在追捕罪犯途中險些溺水、為了救跳樓自殺的臺灣商人不惜答應跟他“約會”、緊要關頭并沒有為一己私欲放開伊警官的手。他是壞人嗎?不全是。那他是好人嗎?他確實犯了錯。楊自道也好,陳比覺也罷,他們在心中認定自己殺了人犯了錯的前提下,一個見義勇為身負重傷,一個裝瘋賣傻照顧女兒,雖罪不致死,最后卻雙雙赴死,只為了“尾巴”輕松地活。無法想象,撫養自己長大的三個“爸爸”竟然是殺死自己全家的兇手,與其讓孩子痛苦,不如自己了結,這得需要多大的愛和勇氣呀。你能說他們是十足的壞人嗎?何況“第四人”并沒有死。善與惡并非單純的二元對立,有很多東西是說不清道不明地,這種黑白之間的灰色地帶,這種矛盾與深邃,大概就是人性。
除了人性的復雜外,影片還帶給我們一些關于法律的思考。影片里伊谷春對辛小豐說道:“所以說,法律特別可愛。它不管你能好到哪兒,就限制你不能惡到沒邊兒。它清楚每個人心里都有那么點臟事兒,想想可以,但做出來不行。”法律是底線,做的好事再多也不能和犯下的罪惡相抵消,它更像人性的低保。且不說法律錯判的這個問題,影片中兄弟三人七年里一心向善,最后還是得到了相應的懲罰,法律不會因為你做了好事就抵消你做的錯事,又講人情又殘酷無情,罪惡是不能被救贖的。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只要犯了錯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作為公民,每個人都應該嚴格規范自己的行為,遵紀守法、嚴以律己。
悲劇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觀眾看完影片后的憐憫、恐懼,會“凈化”他們的心靈,讓他們對善惡產生新的認識、對人性有更本質的理解、看待法律也會更加客觀。從這個角度來看,悲劇的本質是樂觀的,它通過美的形象被毀滅來傳達一種真善美,用悲傷的方式來凈化人的心靈,教人向善。
影片《烈日灼心》刻畫了悲劇主人公辛小豐、楊自道、陳比覺,傳達了善惡交織、人性復雜的主題,同時讓我們對法律的低保性特征有了更直觀的認識。而悲劇性人物性格的刻畫、悲劇性主題的表達,都是通過情節的塑造完成的,情節本身包蘊了產生此種效果的動因,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情節是悲劇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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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薛津(1997—),女,漢族,山西省運城市人,學歷: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美學,單位: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