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
在大興安嶺東麓納文江右岸有一個達斡爾族村屯,叫“維勒淺”,達斡爾語為“勤勞”之意。清朝時期,清廷將居住于黑龍江北岸、外興安嶺以南的達斡爾、鄂溫克人南遷至納文江流域定居、屯田、駐守,至今已有三百多年以上的歷史了。屯子里大概有不到百戶的人家,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達斡爾族人,有幾戶是鄂溫克族和漢族人,他們在此一直和諧生活,勤儉持家,與時俱進,共同發展,成為鄰近村屯的楷模。
屯子里有兩位年逾古稀的老哥們,一位叫“錢串子”,是達斡爾人,本名叫敖拉·吉嘎;另一位叫“扣爺”,是漢人,本名叫寇鐵手。哥倆在生產隊里和屯子里一起摸爬滾打了幾十年,氣味相投,秉性投機,遇上節慶時就湊在一起整兩壺小酒,敘敘舊,相互打趣逗樂。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進“維勒淺”屯,敖拉·吉嘎大叔因年過五旬,就在屯子里開了一家小賣店,自己當老板,讓子女去種承包的土地。小賣店主要是賣一些生活用品,比如煙酒糖茶、針頭線腦、電池燈泡、火柴蠟燭等,因為僅此一家,生意比較興隆,每天的進項能到近百元利潤。這在那個年代也是不少的收入了,不到一年敖拉大叔家就成了屯子里的萬元戶,羨煞不少種地為生的農戶。敖拉大叔賣貨公平合理,童叟無欺,卻是不愿意賒賬,或借錢給他人,被屯子里人稱為“錢串子”的雅號。
寇鐵手是生產隊里干活的一把好手,干活不惜力,任勞任怨,兢兢業業,因而生產隊隊長總讓他當打頭的,對他非常信任和器重,每次他都能圓滿完成任務。他還有一個絕活是會放排木,識水文,水性好,力氣大,達斡爾語說得很溜兒,根本看不出來是漢人。達斡爾人將指揮放木排的舵手叫“扣爺”,但是寇鐵手卻是一個精打細算、粗中有細的人,從不亂花一分錢,因為摳門也被人們叫做“摳爺”。土地承包到戶以后,他承包十多坰耕地,每年還偷偷地開墾田邊地頭,不幾年的工夫,他的耕地面積超過了二十多坰。風調雨順的年景,能賣產出的糧油產品過萬元,成為與“錢串子”對等的萬元戶,兩家就成了屯子里的上等戶。
“錢串子”和“扣爺”各自經營著買賣和耕地,一晃兒他倆都是年逾古稀的人了,子女都各自成家立業,經營自己的小日子。但“錢串子”的小兒子卻與“扣爺”的小女兒戀愛了,成家時他們二人相互計較,誰也不想多出錢,遲遲結不了婚,只好由老村主任(原生產隊隊長)說和后,二一填作五,三一三十一的,做出分配方案了卻此事?!板X串子”卻不愿撒手小賣店,依然自己管理和賣貨,并擴大了經營的項目,賣一些熟食、農村需用的農藥化肥、蟑螂藥和老鼠藥等,進貨時讓小兒子兩口子去旗里的批發部上貨,回來后親自點貨驗貨,生怕他們占便宜,氣得孩子們說他太能算計?!翱蹱敗甭犈畠夯丶艺f后,就埋汰“錢串子”就是內急也要跑回自家上廁所,說他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拉出硬屎也不給狗吃的主兒。
“錢串子”和“扣爺”結成兒女親家以后,一年里坐在一起吃飯喝酒也就兩三次,平常是很少的。有一年,“錢串子”端午節時請“扣爺”到家里吃飯,弄了一個紅燒雞翅,一共是四只雞翅,一個麻辣豆腐,一個家常涼菜,一大碗柳蒿芽湯菜,還煮了幾個雞蛋。取來一個塑料袋裝的、廉價的小燒酒,分別倒上二兩半,老哥倆人就在炕桌旁盤腿坐著吃喝起來。推杯換盞,酒過三巡,臉紅耳熱之際,他們嘮起陳年往事,互相調侃著各自獲得的雅號,唏噓不已。當把一杯酒喝完后,再倒剩下的半袋酒時,卻發現兩個杯子里都差一扁指頭酒,倆人就大罵賣酒的缺斤少兩,缺德透頂,不得好死等等,當罵夠了,酒也喝沒了,就散席了。
還有一年中秋節,“扣爺”請“錢串子”、女兒女婿來家里過節,有一盤自己去納文江里下網打出來小江魚,做成紅燜魚,一盤豬耳絲,一盤三烀一炸(烀的是土豆、茄子和倭瓜,炸的是一碗雞蛋醬),一大碗牛肉燉蘿卜,上了一盤五仁月餅,酒也是瓶裝的50度“老山頭”,很夠檔次,很是豐盛啊。老哥倆喝過一杯酒后話語就多了起來,“錢串子”嚼著豬耳絲覺得不是味道,“扣爺”加起來細細品味也覺得不是正經味兒,就問老伴兒從哪里買的,她說是從親家小賣店買的呀?!翱蹱敗钡芍劬徱曋板X串子”,“錢串子”只得說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兒,用一雙紅紅的眼睛盯著小兒子問:“哪兒進的貨?”小兒子維維諾諾地說是從旗里一個市場小攤點上進的,比真的豬耳絲便宜一半兒。聞聽此言,于是這頓飯就此不歡而散了。
這年春天離“扣爺”過七十二歲生日不幾天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嗓子眼疼的不行,吃東西,喝稀粥都咽不下去,女兒女婿帶著去旗里的大醫院看病懷疑是食道癌,建議他們去外省的名醫院再看看。于是他們來到北國冰城哈爾濱醫大第一醫院查看,接診大夫不敢確定,后來又轉到著名的腫瘤醫院徹查,最終診斷為食道癌晚期,因為年歲過大不宜手術,只能回家用藥進行保守治療。女兒女婿未敢把結果告訴“扣爺”,只是說回家用中藥慢慢調理就能見好的。
回家后仍然吃不下東西,吃啥吐啥,不到半年“扣爺”原本一百五十多斤的體重降到不到一百斤了,走路也是直打晃兒,大風都能把他刮跑。一次他在炕頭上半睡半醒地假寐之時,隱隱地聽到老伴兒輕聲問女兒:“你老爸到底得的是啥病???”女兒滿面愁容貼著老媽的耳朵輕輕說:“是食道癌晚期了?!崩习閮郝犕旰笠粫r怔在那里,淚水簌簌而下?!翱蹱敗甭牭胶箅m然震驚不已,依然裝睡著,心想著這破病是怎么得的,思前想后,認為還是病從口入啊,現在吃的東西哪有什么純天然的,都是用農藥化肥種出來的莊稼,連豬耳絲、牛百葉都能造假哦。他在心里默默地嘆著氣,無可奈何的,這么下去哪天是個頭吶。
女兒女婿每個月都去冰城買藥,來去的路費和藥費花的越來越多,一時之間并沒有減少病痛,錢去人未好,卻真正疼在“扣爺”的心頭上。他總結得病的緣由歸咎于假冒偽劣產品和農藥化肥上,那袋假酒和那盤假豬耳絲讓他痛恨的不行,進而卻也恨起了親家“錢串子”;醫院將他判了死刑,與其這樣半死不活的,不如干脆自己了結自己算了。他天天躺在炕頭上一邊唉聲嘆氣,一邊惡狠狠地罵著“錢串子”是奸商、賣假貨等,罵的女婿都不愿來他家伺候他了。
一天,“扣爺”趁著精神頭稍好時,趴起來一步一挪地來到小賣店,見“錢串子”正在整理貨物,就坐在貨架旁的椅子上,“錢串子”見狀滿臉堆笑,噓寒問暖,要倒水沏茶。“扣爺”擺擺手制止,問他有沒有老鼠藥,“錢串子”反問他干啥用,“扣爺”說倉房里耗子太多了,買兩包試試用。見他如此這么一說,就從貨架上拿出三包老鼠藥給他,示意不要錢,就讓他回去。“扣爺”沒理會他,將三包藥裝進兜里,扔下三塊錢頭也不回地走了。翌日,見家里無人之際,“扣爺”將三包老鼠藥倒進碗里,用溫水服下,然后躺在炕頭睡了。傍晚醒來時,卻清醒如常,沒有什么不適的感覺。他尋思著怎么吃了三包藥,一點見好的反應都沒有呢,難道也是假藥嗎?
過了幾天,“扣爺”感覺好一點后再次去小賣店,見到親家劈頭就問:“你家的那耗子藥是假的嗎?我家的耗子一個也沒藥死啊。”“錢串子”急忙否認:“不能呀。明天我親自去進貨吧。”又過了兩天,“扣爺”到小賣店對“錢串子”說:“這回不能是假藥吧?!薄板X串子”回答:“百分百不能,如假包換。要幾包?”“給拿十包。”“扣爺”揣好十包藥就回家了。他偷偷地將鼠藥混進從冰城買回的中藥里,讓女兒分兩次熬藥,給他喝下,挨到晚上還是沒有什么反應,氣得他一宿都沒睡著,“錢串子”讓他恨得牙根直癢癢。心里說既然你不讓我好死,我也不讓你賴活。
翌日一大早,“扣爺”草草地洗了臉,鐵青著臉就直奔小賣店而去。見到“錢串子”一句話沒說,掏出早就準備好的殺豬刀向他刺去,刺中“錢串子”的小腹部,倆人同時栽倒在地。當人們發現他們時,“扣爺”已氣絕身亡,“錢串子”還有呼吸,及時送到醫院搶救,活了過來。后來他對子女們懇切地說:“不要怨恨你們扣爺大爺啊,都是那些假貨假藥造的孽?!?/p>
兩年后,“錢串子”也壽終正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