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伶


【摘要】詩歌內容著眼細微,由蠟燭點燃開始,到蠟燭熄滅結束。以分裂的語言結構、近乎荒謬的筆觸描述了一個現實與非現實交錯的現象,使得這一平淡無奇的畫面呈現出豐富而復雜的多層次聯想。其中的價值指向切中時代,可引為考量。
【關鍵詞】詩歌細讀;非非主義;《看一只蠟燭點燃》
一、對詩歌文本的細讀
再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了
看一支蠟燭點燃,然后熄滅
小小的過程使人驚心動魄
燭光中食指與中指分開,舉起來
構成V 型的圖案,比木刻更深
沒看見蠟燭是怎么點燃的
只記得一句話,一個手勢
燭火便從這只眼跳到那只眼里
更多的手在燭光中舉起來
光的中心是青年的膏脂和血
光芒向四面八方
一只鴿子的臉占據了整個天空
再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了
眼看著蠟燭要熄滅,但無能為力
燭光中密集的影子圍攏過來
看不清他們的臉和牙齒
黃皮膚上走過細細的的雷聲
沒看見燭火是怎么熄滅的
只感到那些手臂優美的折斷
更多手臂優美的折斷
燭淚滴滿臺階
死亡使夏天成為最冷的風景
瞬間燦爛之后蠟燭已成灰了
被燭光穿透的事物堅定的黑暗下去
看一支蠟燭點燃,然后熄滅
體會著這人世間最殘酷的事
黑暗中,我只能沉默的冒煙
——周倫佑《看一只蠟燭點燃》
【再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了】艾略特在《荒原》開篇寫到“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不著邊際之感令人匪夷所思。此處大有異曲同工之義——“殘酷”“殘忍”這樣帶有驚嘆、譴責意味的詞語于一開篇就將氛圍感、緊張感升到極致,把全詩的基調釘死,認定這件事為“殘酷之最”。
【看一只蠟燭點燃,然后熄滅】接著道出這件最“殘酷的事”——竟是“看蠟燭點燃,然后熄滅”這樣司空見慣,平平無奇的現象。對一件公認平淡的事說“殘酷”,這一斷崖式的情緒墜跌感無不讓人更加疑惑,甚至對此扣上“矯情”的帽子。然細思之,為什么不說蠟燭“燃燒”,而強調“點燃”這一由人發出的瞬時動作?著眼點的細微偏移是刻意將人納入這“最殘酷的事”當中,且將其置于施事者的位置。把殘酷之原始歸結于人的一個微小動作,顯示出巨大的張力。殘酷之始是人心,殘酷之終是天意,而整個過程中的直接承受者,是蠟燭。
【小小的過程使人驚心動魄】火焰在搖晃,蠟燭在消亡。獲得光亮之后,悲憫之人看到其中的殘酷。過程的殘酷,源于“點燃”這一動作。對事件前后的認知落差催生作為“人”之一的強烈譴責感,而這譴責的朝向,是人本身。
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制造了殘酷,而后作為旁觀者去見證,這或許并不稀奇,可悲的是發現殘酷,卻沒有發現作為“殘酷原始”的自己。因為視角與衡量標準的單向輸出而喪失了自我反思路徑,人的介入便使蠟燭燃燒的“殘酷”具有了雙重性 ——不僅是人對蠟燭的殘酷,觀看的過程更是人對自身的殘酷。這是一個無意識地解剖自己的過程,是一場驚心動魄的譴責。
【燭光中食指與中指分開,舉起來】
【構成V型的圖案,比木刻更深】描寫對象在此由實轉虛,為燃燒的蠟燭植入聯想,也將敘述對象轉換到人。
V型圖案產生于“二戰”期間——一個流亡至英國的比利時人號召同胞們書寫“V”字以表示對最后勝利的堅定信心。在一支蠟燭前做出V型手勢,并說它 “比木刻更深”,是置身社會性困頓中對勝利的期盼。將這個動作的發出細致分解到每一步,“分開——舉起——完成”的過程是蓄積希望的過程,也是散播希望的過程。
【沒看見蠟燭是怎么點燃的】
【只記得一句話,一個手勢】開篇說“看一只蠟燭點燃”而此處又“沒看見蠟燭是怎么點燃的”,令人費解——悲憫地看完蠟燭燃燒全過程每個細節的人,又怎會忽視殘酷的原始?這只能說明蠟燭在燃起之前是不被關注的,只有作出了重大犧牲才會換來注視。也另有一種可能,便是旁觀“殘酷”的人作為“同謀”來為制造“殘酷”的人開脫。而因為V型手勢的出現,前文的“驚心動魄”也有了另一個角度的指向,便是人 “點燃”蠟燭的非主動性,點燃蠟燭或許是出于某個拯救目的而迫不得已?!耙痪湓?,一個手勢”就輕易將蠟燭點燃,說明蠟燭本身就具備被點燃的資質與意愿,做好了被點燃的準備。
【燭火便從這只眼跳到那只眼里】
【更多的手在燭光中舉起來】通過對前文 “點燃”的分析,在此將其認定為人格化的蠟燭。那么蠟燭燃起后的“燭火從這支眼跳到那只眼”也就是意料之中,燃燒自己來獲得注視正是蠟燭所期望?!案嗟氖衷跔T光中舉起來”是跟隨第一雙做出V型圖案的手,而第一雙手的歸屬在此并不明確。這一刻意隱藏讓后起的“手”顯得無所適從。
【光的中心是青年的膏脂和血】
【光芒向四面八方】對于多數人來說,被光照射到就足夠,而不會在意光來自哪里,更不會關心光源本身是什么。此處說光的中心是青年的膏脂和血,模糊指向愛國學生運動——熱血激蕩的青年如同這燭火的燈芯,赴湯蹈火,喚醒黑暗中的民眾。蠟燭火焰分內外兩層。內層是因缺氧而黯淡,它的存在是為外層造勢,而由外圍去完成更艱巨的任務。
【一只鴿子的臉占據了整個天空】鴿子喜合群,幾乎不會單飛,且辨識天空中的鴿子往往通過翅膀。而此處看到的卻是一只鴿子的臉這樣微小的部位??床灰姵岚虻镍澴幼屍湎笳鞯摹昂推健币彩幦粺o存,反而增添了幾分荒誕、怪異。
【再沒有比這更殘酷的事了】
【眼看著蠟燭要熄滅,但無能為力】由聯想回到現實,蠟燭即將燃盡,第二次強調“最殘酷”。“無能為力”讓語調由此轉悲。
【燭光中密集的影子圍攏過來】
【看不清他們的臉和牙齒】
【黃皮膚上走過細細的的雷聲】再入聯想。因“趨光”而舉起手的人增多,不說“身體”而說“影子”圍攏——越靠近光源,投射出的影子越大,當一部分人趨向燭火,外圍的人便回歸了黑暗,這顯然同蠟燭的初心相違。 “看不清臉和牙齒”,因為無需看清,看見的只是“黃皮膚”,而這黃皮膚極大程度上指中國人?!包S皮膚上走過細細的雷聲”或言因皮膚距離火焰太近而產生的灼熱感如同“細細的雷聲”,這便與“飛蛾撲火”不謀而合了。
【沒看見燭火是怎么熄滅的】
【只感到那些手臂優美的折斷】
【更多手臂優美的折斷】回歸現實,蠟燭熄滅了。“沒看見蠟燭是怎么熄滅的”使此處又產生疑問——是蠟燭自己熄滅的還是外力讓它熄滅的。燭火熄滅的一瞬間,聯想中的所有畫面也隨之消失,那些在燭光中舉起V字的手隨蠟燭的熄滅而“折斷”?!皟灻赖恼蹟唷边@一近乎荒謬的搭配極大地增加了“殘酷”的厚度,令人悚然。
【燭淚滴滿臺階】
【死亡使夏天成為最冷的風景】蠟燭燃盡了,只剩下凝固的燭淚。這“死亡”是蠟燭的死亡,也是燭光中萬物的死亡,是千萬個V型圖案的死亡。夏天本是“最熱”,因為“死亡”而變成了“最冷”,說明存在是有溫度的。
【瞬間燦爛之后蠟燭已成灰了】
【被燭光穿透的事物堅定地黑暗下去】“瞬間燦爛”、“成灰”、“黑暗下去”讓蠟燭曾經的光輝沒有了意義,最終是黑暗戰勝了光明,于是光明的存在就儼然成為了一個悲劇,一個幻像,如同柏拉圖在《理想國》中闡釋的洞穴比喻,燭火讓人麻木,燭光中的所有都是被縛的奴隸?;脺绺?、孤獨感溢于言表。
【看一支蠟燭點燃,然后熄滅】
【體會著這人世間最殘酷的事】使全詩形成閉環。蠟燭燃燒是殘酷的,燭光中的一切都是殘酷的,由此推而廣之,有光明的地方就有殘酷;沒有光明,就無所謂黑暗。二者相生相伴,不可分割。
【黑暗中,我只能沉默的冒煙】整個過程沒有參與而在最后終于出現的“我”,是一個黑暗中的旁觀者。“我”看見了所有,但選擇了沉默。這“沉默”卻又不是徹底的,而是“沉默的冒煙”,如同熄滅后的蠟燭。因此,“我”所具有的是蠟燭化的人格,蠟燭死亡后,燃燒的精神卻轉移了。這沉默顯然是不情愿的,是旁觀了全過程后的唯一選擇。“我”的沉默是失落,是孤獨,卻也是透徹。所謂 “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二、對詩歌結構的分析
1、敘述結構
詩歌描述了一個現實與非現實交錯的現象,由蠟燭點燃開始,到最終熄滅結束,中間發生的情節多是非現實的,可能是心理,也可能只是哲思,帶有作者對一些概念的思索。蠟燭點燃之后的情節多不具有邏輯性與現實聯系,更多是作者的想象。
用具象化的情節使之與現實中的蠟燭點燃嫁接在一起, 帶有強烈的荒謬效果。雖然可以用想入非非來形容,但這首詩歌的寫作并非按照意識的自然流動而用文字直接反映出來,而是進行了一定的加工,這跟意識流手法主張的真實反映人的意識流動有所不同,詩歌中對于一些情節的描寫可能是基于意識和心理的,但并非真實反映,其中加入了作者的思索和創作,而這些想象內容的思索和創作因意識流動的非連續性也表現出斷裂、發散的特征,這是作者將傳統的意識流手法與其詩歌主張的結合,使得一件日常生活中平淡無奇的現象呈現出豐富而復雜的多層次聯想。
2、精神結構
通過對詩歌的細讀分析,可大致歸納其中的四個精神指向及其關系:
(1)蠟燭:光明的源始與殘酷的載體;控制與被控制的統一體。與點蠟燭的人或有同一精神朝向,通過燭火匯集注意力,驅使大家舉起手追尋勝利,重構價值。光明的締造者。
(2)點蠟燭的人:知道蠟燭存在的與價值,了解黑暗中隱藏的力量,有打破黑暗的志向與資質。光明的引領者與助威人。
(3)舉起手的人:被燭火吸引、驅使,擁有信念與激情,蘊含無窮的力量。光明的擁護者與追逐者。
(4)“我”:生在黑暗邊界,深知黑暗的堅不可破,希望光明到來卻又見證光明的盛衰。內心痛苦、矛盾的“我”在黑暗中沒有立足點,在光明中也沒有一席之地,是一個孤立的“中間物”。
詩歌隱含的這一精神結構通用于所有社會,涵蓋世間萬物,而每個指向并非是一成不變的,而是相互轉換,相生相伴的。
三、對詩歌創新視角的分析
1、非非主義[1]
非非主義詩歌運動,作為中國新詩史上堅持時間最長的詩歌流派,始終堅持先鋒寫作的反叛姿態和巨大的創造活力。根據寫作理念的演進,非非主義可劃分為“前非非寫作”和“后非非寫作”兩個階段?!扒胺欠菍懽鳌皶r期,主要理論標志為反文化、反價值和語言變構,作品一般具有非文化、非崇高、非修辭的特點;“后非非寫作”時期的寫作基點是“從逃避轉向介入,從書本轉向現實,從模仿轉向創造,從天空轉向大地,從閱讀大師的作品轉向閱讀自己的生命”——以血的濃度檢驗詩的純度”。 強調對當下的現實的關注,全力倡導“大拒絕、大介入、深入骨頭與制度”的體制外寫作,在絕不降低藝術標準的前提下,更強調作品的真實性、見證性和文獻價值。
2、文本的“非文化”寫作視角
“非文化”反對過分地抒情,采取冷漠抒情的立場,把主體的情感降到最低,以零度情感觀照客觀世界,以極其客觀冷靜的態度進行詩歌寫作[2]。
蠟燭,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一直以“蠟炬成灰淚始干”、“替人垂淚到天明”事物 “無我”姿態存在,從來心甘情愿地“為他人作嫁衣裳”。囿于固定的文化思維,少有人對此進行重新觀察與考量,只是代代相承地書寫永恒的精神。作者卻一反傳統,讓精神層面的關注點回歸蠟燭本身,賦予蠟燭獨立的意志,讓蠟燭燃燒的過程有了全新的意義與價值,使“蠟燭精神”由單向傳遞變為雙向融合。
四、結語
詩歌回歸原始,將關注點投向身邊的現實,投向幽暗厚實的大地,語言也脫離了先驗的歷險而沉積了一種淳樸的真實感。實質是在新時代下對生活本身的關心。
參考文獻:
[1]百度百科.非非主義詞條.
[2]趙蓮云.淺析“非非主義”詩歌流派[J].安徽文學(下半月),2010(1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