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啟文
“知有飄零,畢竟飄零,便是飄零也感卿。”棲居在量守廬里,學者黃侃暗自感嘆。
四十余載漂泊,黃侃歷歷在目,輾轉南北已凝成浪跡修行。自幼承蒙家學,黃侃尚算穎悟,七歲即作詩“父為鹽茶令,家存淡泊風”,得長輩嘉許。1890年,黃侃隨父還居原籍湖北蘄春。1896年,又隨父至武昌,遭遇父親病亡而家道中落,十三歲遂四處求學,進入湖北文普通學堂,與宋教仁、董必武同校,且與革命黨人居正、田桐相交游。1905年,得到父輩故交的資助留學日本,黃侃參加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對民主思潮很是推崇,為國學大師章太炎在東京主持的《民報》熱血撰稿,因文筆異俗,得到章主編賞識,師事章太炎研學小學與經學而苦心孤詣。1910年,黃侃回國為革命奔走吶喊,在家鄉湖北與安徽交界的蘄春、黃梅等地籌組“孝義會”, 極力宣傳民主革命思想,撰發革命檄文《大亂者,救中國之妙藥也》,被視為武昌起義序曲,險入清廷之獄。革命受挫后,黃侃旅居上海,不求仕進,主動覺悟跨疆問學,撰寫《音略》。1914年初,受蔡元培校長之邀,進入北京大學任教,講授詞章學及中國文學史。1919年秋,先后轉教于武昌高等師范學校、北京師范大學、東北大學等地。直到1928年春,南下金陵,受聘于國立中央大學,黃侃才算漂萍根生,穩頓下來。
民眾中那些能力強的人,不滿足于“安分守己”,想用自己的力量改變環境。據黃侃同門師兄汪東教授在《蘄春黃君墓表》中介紹:“晚歲講學金陵,聲聞日遠,東邦承學之士多踵門請益?!边@般影響力,該是印證黃侃選對了地方,這高光時刻,也叫人揣摩生命精彩在于跨疆越界。
人世的飄零背后,立著的是時代的大轉圜。1934年5月,黃侃搬進位于南京太平門內九華村九號新居,與好友汪東教授寓所相近,離他們任教的大學也不遠。羨東晉名士陶淵明恪守士人舊道,取其“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詩義,黃侃將新居三樓的書齋命名“量守廬”,并自號“量守居士”,以示恪守“名士之道”,與他的字季剛所表略同,亦與當時南京穩重保守的氣質相合。
在南京受聘之前,黃侃曾任教北京大學,不承想于北京大學送別陳獨秀的一幕,竟寫進百年后拍攝的電視劇《覺醒年代》里。風起云涌的1919年,北大知名教授、《新青年》雜志主編陳獨秀正和新派學人錢玄同、劉半農、高一涵三人道別,夸獎劉半農的詩歌寫得好,遠遠傳來一聲“仲甫”,黃侃正走過來。兩個人抱拳致意,黃侃開口道:“仲甫啊,你說你放著好好的教授不做,你偏偏要去編那個不倫不類的雜志。你這一跑,中國便是少了一部通史?。∵@是多大的損失,你可曾想過這個問題?”陳獨秀回應:“季剛兄,你做你的學問,我搞我的不倫不類。至于是不是損失,歷史自有公論?!秉S侃恨鐵不成鋼地指指陳獨秀說:“不可救藥!”然后抱拳,誠懇地說:“別了,仲甫兄?!蔽娜碎g惺惺相惜,黃侃真心地為陳獨秀惋惜,為中國少了一部通史惋惜。作為守舊派,黃侃雖把《新青年》說成是不倫不類,對面的四位怕是要腹誹一下,但此時的黃侃,如此真誠坦蕩?!队X醒年代》中,黃侃與劉師培、辜鴻銘等人雖然主張復古,反對新文化運動,輕視陳獨秀、胡適等人,然“五四運動”為逼迫北洋政府拒絕簽署《巴黎和約》,學生罷課示威游行乃至舉國情緒高漲,反動勢力為對抗陳獨秀,瓦解學生運動,而去收買辜鴻銘和黃侃等人時,黃侃探知原委,當場怒罵:“做人不能太無恥。”
初聘北京大學時,黃侃聽說恩師章太炎因反對袁世凱稱帝而遭到扣押軟禁,被剝奪了出門自由。輾轉打聽到先生下落,黃侃便前往當時北京四大兇宅之一的錢糧胡同的居所探視。見先生困頓寂寞,黃侃主動要求留宿陪伴,此時一般人都會避而遠之。黃侃以請教文學史來侍奉,一掃先生孤寂。一連數月,黃侃早出晚歸,白天外出教書,晚上秉燭求學,常至深夜才一同就寢,直到被警察強行驅逐,再不允許客人來訪為止。黃侃對恩師章太炎執禮恭敬,平時喜愛寫詩,經常請先生審閱,每獲先生信箋或和詩,即如獲至寶,裱起來珍藏。多年之中,每遇章太炎壽辰,黃侃輒特邀好友汪東,提前幾天趕赴上海,到達章太炎住地,早做準備。
午后的陽光從窗外射過來,照進書齋,照在黃侃半新不舊的長袍上,落在書桌上,一寸寸流淌,淌過黃侃經年著述,《與友人論治小學書》《文心雕龍札記》《中國文學概談》以及《日知錄校記》,還有眼下的講章《禮學略說》《唐七言詩式》諸稿上。端起一杯濃茶,黃侃踱步至汪東先生繪贈《量守廬圖》前,慢吟題聯:此地宜有詞仙,山鳥山花皆上客;何人重賦情景,一丘一壑也風流。
黃侃身居南京,不免讓人聯想在這個六朝古都孕育的“魏晉風骨”。譬如風流人物“青白眼”阮籍,對按禮法吊唁自己亡母的人們以“白眼”對待,對以飲酒撫琴來訴說哀悼的同人嵇康反倒投以“青眼”,舉動看似怪誕,卻十分率真。黃侃以自己“三不來教授”綽號與之相照。他與校方簽約,有言在先,下雨天不來上課、降雪天不來上課、刮風天不來上課。每逢陰天欲雨未雨、欲雪未雪時,學生們競猜黃侃教授上課來否,常有戲言“今天天氣黃不到”,往往戲言成真。在中央大學開設“文學研究法”課程,黃侃用無一標點的古本《文心雕龍》當課本,學生難懂苦不堪言。黃侃平時只管講課,從不給學生布置作業。臨到期末考核,他又不肯考試判卷,學生成績沒法評定。教務處再三催促,黃侃才給教務處寫上一張“學生成績表”,上面只有五個字——“每人八十分”,意思是學生總想得甲等,給九十分嫌多,七十分又非甲等,八十分是剛好。校方哭笑不得,以后便不再提及考試等級之事。
“幾無人不聚,集必劇壇移晷,以為笑樂?!笨臻e之時,黃侃多與名士趣行。想到邀約眾人游樂情景,黃侃引《世說新語》自樂:“一手執蟹螯,一手持酒杯,便足了一生矣?!迸c友相約雅集,黃侃游過南京的鐘山、秦淮河、北湖、青溪、雞鳴寺等名勝?!坝伪丶卦?,引箋雜沓,幾案狼藉”,詩酒聚會,論學談藝。弟子程千帆曾記錄,當時七位老師用雞鳴寺中和尚的破筆,在兩張長條毛邊紙上書寫,每人四句,聯句成詩,題為《豁蒙樓聯句》。黃侃先生快樂極了,與同行的汪東說:“此真花天酒地也。”弟子程千帆還寫道:老師不是迂夫子,而是思想活潑、富于生活情趣的人。他喜歡游山玩水,喝酒打牌,吟詩作字,但是有一條,無論怎樣玩,他對自己規定每天應做的功課是要做完的……
佛門凈地也敢“花天酒地”,這是黃侃等人隨性使然。而顯貴府邸,黃侃卻不屑流連。在南京國民政府執政時期,其同盟會故友多為顯貴,黃侃卻恥與往來。只有同盟會故友居正受蔣介石軟禁,形單影只,老友們唯恐避之不及,黃侃卻常去其被軟禁處,陪他聊天解悶,談心消愁,一起度過那段幽晦的時光。后來,居正東山再起復登高位,曾經的酒肉朋友陸續圍攏過去,獨不見黃侃前來捧場。居正深念這份情誼,親赴量守廬詢問黃侃為何不再往來,黃侃氣定神閑地說:“君今非昔比,賓客盈門,權重位高,我豈能做攀附之徒!”持守君交如水法則,黃侃可謂至誠較真。
諸多事,黃侃喜歡較真見底。那時,在中央大學教課的多是文化名流,大多穿著考究,西裝革履,坐車出行。黃侃則卓爾不群,處處維護國故。他總是穿著長袍或長衫,步行進出,還用青布來包裹書本。他說中裝的文明和舒適遠勝西裝,一邊說一邊將腳上的布鞋脫下來又穿上。他認為木版書便于批點和躺著閱讀,譏諷精裝的西式圖書為“皮靴硬領”。一天下雨,其他教授都穿著膠質雨鞋到校,黃侃卻穿一雙土制皮木釘鞋而來。這種俗稱“木屐”的釘鞋,在鄉下走爛泥路極佳,而對城里水泥路不盡合適。課畢天空放晴,黃侃換上便鞋,用報紙包起釘鞋,夾在腋下走出校門。新來的門衛不識黃侃教授,見他土氣又夾帶一包東西,便上前盤問,還要檢查報紙包了什么東西。黃侃放下紙包拂袖而去,不再來校教課。幾天不來上課,系主任以為黃侃教授生病,便登門探望。黃侃閉口不言,系主任不明所以,回稟校長。校長親自登門,再三詢問,黃侃才憤然而起,說道:“學校貴在尊師,連教師的一雙釘鞋也要檢查,形同搜身,成何體統?是可忍,孰不可忍!”校長再三道歉,又托名流輪番求情,黃侃終未復課。
做著金陵大學兼職教授,黃侃坐守書齋,逍遙于天地而心意自得?!傲渴貜]”中藏書三萬余冊,“唐以前類書和叢書較多,至集部則選擇頗嚴”,黃侃很中意這里的學究氛境,常常在故紙堆里丟失自己。讀書問學,研究國故,黃侃兀兀窮年雕琢象牙之塔,一日三餐均由人送至三樓,僅在周末晚餐時才下樓同全家團聚,成了子女們眼中的“稀客”。黃侃深知,中國學問猶如仰山鑄銅,煮海為鹽,終無止境。他告誡前來寓所問學的弟子:讀書人當以四海為量,以千載為心;術由師授,學自己成;既要重視師承,但不該墨守師說。
黃侃以為,學問之道有五:一曰不欺人,二曰不知者不道,三曰不背所本,四曰為后世負責,五曰不竊。黃侃常以“刻苦為人,殷勤傳學”自警,自律“不動筆墨不讀書”,有些書他反復圈閱,每次用不同筆跡來標注。
黃侃學殖深厚,盡管他在文字、聲韻、訓詁治學方面,專詣精深自成一家,已是學界翹楚,但始終秉持“惟以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不輕易著書,述而不作。章太炎曾力勸著書立說,黃侃亦不為所動,說五十歲再著書。身為文化名流,章太炎生平清高孤傲,對當世文人極少嘉許,唯厚待黃侃,在出版著作《新方言》時,不請同輩,獨請后輩黃侃撰寫《后序》。
展讀章太炎先生寄來信函,具饋贈有親筆《量守廬記》,黃侃見此墨寶,大喜過望。黃侃直悟,自己已如斷崖旁的一縷驚風,深井口的一彎冷月,流水倒映云山孤影,自然自在。經年逸事不斷,人稱“黃瘋子”,黃侃則素性拓落,但求一率真。
憶昔撫今,黃侃舉頭向月,目光愀然?!敖裆幢刂叵嘁姡b計他生,誰信他生?飄渺纏綿一種情?!?/p>
屋外,月華清朗,輝映一窗幽黛瘦長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