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瑛
歲月是經典最好的證人。經典首先屬于作品誕生的時代,同時又超越時代,歷經時光之潮的沖刷,與不同時代的對話,不斷閃爍著人性的光芒,成就著經典的品質。
茅盾曾評價,“當年海上驚雷雨”,《雷雨》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劃時代的經典和里程碑,奠定了中國現代話劇堅實的基礎,代表中國話劇藝術由此走向成熟。《雷雨》的經典性首先在于與同時代的對話。
《雷雨》首次發表于1934年的《文學季刊》,24歲的曹禺在大學畢業前夕,在半年時間內五易其稿,完成了這部處女作。“在黑暗的舊社會里我捱過了半生……那個時候,我是想反抗的。因陷于舊社會的昏暗、腐惡,我不甘模棱地活下去,所以才拿起筆。《雷雨》是我的第一聲呻吟,或許是一聲呼喊。”
《雷雨》是在“沒有太陽的日子里的產物”,對于舊社會的昏暗、腐惡,曹禺發出自己的呻吟與呼喊,抨擊與抗爭,引發了同時代觀眾的極大反響,《雷雨》如同巴金的長篇小說《家》一樣,在20世紀30年代,特別是青年一代的心中掀起了洶涌的波瀾。
1935年中國旅行劇團首次把《雷雨》搬上舞臺,從北平開始,輾轉天津、南京、上海巡回演出,將《雷雨》推到了中國話劇舞臺的中心,讓觀眾感到了心靈的震顫:驚雷之下,雷雨將至!命運的巨變正在襲來……
《雷雨》以一天的時間:從上午到午夜兩點,在兩個場景:周公館和魯家,集中展開了周魯兩家30年間的恩怨情仇。家的場景,成為8個人物生活和戲劇沖突展開、發展的空間。
她憂郁中壓抑著情感的激流,有著雷雨般的性格的蘩漪,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執著地追求著愛情。她的情感動能、她的性格力量推動著情節的發展、沖突的爆發。
他出生于封建家庭,又到德國留過學,是最有教養和體面的礦主周樸園,在家里家外干過不少傷天害理的事。如果說蘩漪的“執著與沖動”引爆了雷雨的悲劇,那么周樸園的“偽善與冷酷”埋下了雷雨的悲劇。
他是周樸園與侍萍的兒子,他是被繼母蘩漪與四鳳深愛著的周萍,他對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充滿了罪惡感,企圖逃離家庭去父親的“礦上”。
他是周樸園與蘩漪的兒子周沖,他是受新思想影響的單純青年,他心儀與追求著四鳳。
她是30年前周家善良的侍女侍萍,她被周樸園始亂終棄趕出家門30年之后,又被蘩漪召來周家。
她是侍萍與魯貴的女兒四鳳,她的清新與美好吸引著周家兄弟,她與周萍相愛,同時又被周沖追求著。
目前,我國高校財務風險管控存在的主要問題是一些高校對內部控制缺少有效的認識、內部控制缺少有效的監督、內部控制制度不健全。這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他是侍萍與周樸園的兒子魯大海,他是不平等的舊社會革命力量的代表,是受壓迫罷工的工人代表,他理直氣壯地反對階級剝削和壓迫。
他是魯大海的繼父魯貴,是見錢眼開的周家管家……
不論是家庭秘密還是身世秘密,所有的矛盾和沖突都在雷雨之夜爆發,尖銳的戲劇沖突、緊張的情節節奏、富有性格的人物對話,構成驚心動魄的雷雨大戲。
年輕的曹禺對他劇中的人物非常熟悉,每一個人物都有其典型意義和不可替代的典型作用,他們彼此之間構成血緣關系與家庭關系,構成環環相扣的戲劇關系。同時,周魯兩家又代表著不同的階級,人物代表著不同的社會角色。所以,雷雨的悲劇,不僅僅是家庭與家庭之間的悲劇,也是黑暗社會的悲劇,又是在不平等的社會中各個人物自身的悲劇。
曹禺以豐沛的愛憎情感,灌注在《雷雨》人物形象的塑造中,深刻地揭示了悲劇復雜的社會內涵與深邃的人性層面。曹禺以有力的戲劇結構、豐富的人性內涵,深入探討了那個時代重大精神的命題。每一場《雷雨》都震撼著觀眾的心靈,吸引著更多的讀者和觀眾閱讀劇本和觀劇。從1935年到1936年底,《雷雨》在全國上演了五六百場,曹禺的《雷雨》成了那個年代的“現象級”話劇,呈現了中國現代文藝創作新的發展動態,代表著中國話劇藝術的崛起,并由此走向成熟。
《雷雨》與同時代觀眾的熱切而深入的對話,開啟了《雷雨》經典化的過程:80多年的“生命”歷程中,在不同年代、不同地區,被不同導演排練、不同劇團演出的過程中,《雷雨》擁有了眾多版本,成為歷久彌堅的經典劇目。
文藝評論家錢谷融對曹禺劇作十分贊賞,他從20世紀50年代末開始寫作《雷雨》人物分析,直到70年代末才完成《〈雷雨〉人物談》,成為評論《雷雨》的名篇。他認為曹禺的作品最符合黑格爾的戲劇概念,他的劇作最大的特色,就是矛盾沖突的尖銳和緊張;他寫的對話能夠緊緊地抓住我們的注意力,使我們的心伴隨著劇情發展的節奏而一起跳動。

《雷雨》
埃里克導演更注重《雷雨》中超越特定時代的內涵,對人性的深入開掘,他認為:“雖然它在中國發生,但它講的是一個更普遍的故事,這個故事在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時代都可能發生。這些主題也是從古希臘戲劇開始就一直在戲劇舞臺上講述的。”因此他導演的《雷雨》更注重對激情、欲望、愛情的呈現,在困境中人物與困境的對抗,人物對情感的渴望,對自我的追求。
在這樣的創作理念下,央華版《雷雨》的“創新”設計凸顯頗具現代感的舞美。舞臺的布景非常簡潔,給予了演員演繹角色最大的空間。關注點從戲劇意象和舞臺效果轉為對戲劇本質的思考,重點探索角色與演員的關系、人物與觀眾的關系。人物衣著都帶著自身特質的設計,沒有特別的年代感與明顯的中西風格,這樣的《雷雨》從氣質上更印證了普遍意義上的“當代”感。
巨大的淺灰色紋理的大理石墻面營造出周公館“冷酷”的質感;“木頭盒子”般低矮又壓抑的“魯家”,一條由狹長洞口構成的“窗”,注視著被悲劇氛圍壓迫得越來越緊的人物。沖天的白光和紅光構成極為震撼的尾聲——雷雨之夜。參與罷工的魯大海闖入周公館的一幕,演員出現在觀眾席中充滿激情地表演,抨擊著資本家的本性。周萍在決定離家的深夜潛入魯家與四鳳幽會,多了一段兩人的“激情戲”……劇中的人物,無論怎么樣地掙扎,最終都未能真正走出家的空間,這本身就是一種隱喻。
在第四幕的雷雨之夜,導演還安排在巨大的背景墻上播放第91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羅馬》,這部拍攝于2018年的電影講述的也是關于女仆的故事。頗具隱喻意義的是,周樸園獨自面對空曠的客廳和正在播放影片的背景墻。
曹禺在給《雷雨》的導演的一封信里,這樣寫道:“我寫的是一首詩,一首敘事詩,這詩不一定是美麗的,但是必須給讀詩的一個不斷的新的感覺。這固然有些實際的東西在內,如罷工等,但決非一個社會問題劇。”
《雷雨》將戲劇敘事置于兩個家庭之中,固定的血緣關系和變化的情感關系引領劇情的走向。資本家周樸園和工人魯大海的階級對立形象,富家子弟與貧窮少女的愛情悲劇,將戲劇的內核超越了家庭的空間,指向對當年時代命題的追問。但是曹禺并沒有對社會問題做概念化的演繹,對人物也不是簡單的道德審判,而是從復雜人物關系的演繹中、從緊張情節的推進中、在戲劇沖突的爆發中,勾勒出人物豐富的層次。曹禺在戲劇中始終關注人的處境,所以吸引著不同時代、不同國度的讀者和觀眾,進入人物的內心世界,在聯想、思索、對話中,開掘其豐富而深刻的人文主義內涵。
很多《雷雨》的版本都刪減了原劇本中的“序幕”和“尾聲”,對于如何安排這兩個部分,曹禺先生曾在《雷雨》序中寫道:“這個問題需要一位好的導演用番功夫來解決,也許有一天《雷雨》會有個新面目,經過一次合宜的刪改。”
曹禺心中的“有一天”,出現在80多年之后,他的女兒萬方在《雷雨》的肩膀之上,創作了 《雷雨·后》,這既是父女兩代戲劇人的對話,也代表著當代戲劇與經典《雷雨》的對話。因為《雷雨》現實主義的生命力,觀眾對萬方的《雷雨·后》充滿著期待。萬方在《雷雨·后》的創作談中自述:“當《雷雨》的故事過去幾十年后,該死的都早已死去,活著的人度過了漫漫人生。這時,歲月和時間賦予了《雷雨》另一副面目。復雜的人性、無常的人生,一切經過時間的海浪日復一日地沖刷和洗滌之后,露出更深的一層,那些埋藏得很深的真相顯露了出來,這就是《雷雨·后》。”
相對于《雷雨》高強度的情節性敘事,有力的三一律戲劇結構,《雷雨·后》以非線性的散點敘事深入人物的內心世界,追蹤人物的內心交戰,深度解讀人心,分析人性。顯然《雷雨·后》的戲劇呈現更注重“寫意”,分散于舞臺上不同的空間。導演讓所有的演員一直在舞臺上,沒有后臺,打破時空的限制,每一個人物都默默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猶如訪問夢境。埃里克導演說:“《雷雨》是白天你經歷過這些事情,然后晚上你睡覺做夢的時候就是《雷雨·后》。這是他們之間的聯系——現實和夢境。”導演的生動闡釋涉及了戲劇的兩個層面:情節展開的現實層面與人物內心的心理層面。
20年后,蘩漪、侍萍各居一隅,萬方沒有用寫實的方式來擴展戲劇情節,比如魯大海逃離后的經歷。而是以周樸園分別看望蘩漪和侍萍,來呈現經歷歲月流逝的周樸園落寞中的蒼涼心境,衰老中的自我懷疑。他說不上是真正的自我懺悔,但是有著往事沉淀后的自我審視:“我是誰?你知道我是誰嗎?我為什么還要來?”這是周樸園看望蘩漪后,帶著內心的不安與自問,又去探望侍萍。
與蘩漪的內心不寧與刻薄相向不同,侍萍的寬容以待中有著冷靜的自持。侍萍與周樸園交談的是雷雨之夜,是什么驅動了孩子們痛苦的決絕,慘烈的離世……蘩漪依然糾纏于往日的痛苦中,在半瘋半醒間無法自拔,在質疑中郁郁而終。周樸園、蘩漪、侍萍都沒有能力走出雷雨之夜的陰影,他們的心里常常回放著往日的夢魘。周樸園終于感到了內心的疼痛,而這疼痛是他對自己反省的開始。最終,已經在彼岸世界的周萍、周沖和四鳳,三個人肩并肩、手拉手地表達了他們以兄妹之情相處,寄予父輩以愛和寬恕的啟示——“他們都是我們的孩子啊!”這體現著劇作家對人物的悲憫之心,對人性深刻揭示后的理解。
《雷雨·后》是對《雷雨》中人物情感脈絡和內心世界的梳理,同樣不是簡單的道德審判,而是從人物的創傷性經歷,人物的錯綜關系中,探究復雜的人性,體現出心理現實主義的深度。
曹禺在《雷雨》后記中娓娓道來:“我用一種悲憫的心情來寫劇中人物的爭執,我誠懇地期望著看戲的人們也以一種悲憫的眼來俯視這群地上的人們。”萬方后續創作的《雷雨·后》是對父親曹禺這段創作自述的充分表達和呈現:所有的人在經歷過一場可怕事件和長久的歲月煎熬之后生命的狀態,猶如對人生的一聲“嘆息”,有著悲劇的況味,雋永的詩意。
雷雨,是一種自然現象,又是一種象征,蘊含著命運強大的力量。雷雨,又是一種意象,隱喻了時代處于風云激蕩中的矛盾沖突,人物處于追尋與掙扎中的疼痛無依,閃電不僅劃破夜空,更是瞬間透射人性的深處。雷雨以強烈的時代反響,奠定了中國現實主義話劇的基礎,又在時光的流轉中閃爍著經典的光澤,被李健吾稱之為“一出動人的戲,一部具有偉大性質的長劇”。在與不同時代對話的過程中,《雷雨》進入了更為廣闊的時空,不同代際的觀眾與讀者生發著個性化的理解,開掘著作品多元的主題和意義,成就著《雷雨》經典的品質。連臺戲《雷雨》《雷雨·后》是東西方文化的碰撞和交融,是當代戲劇與經典戲劇的對話,是對人性不懈的探尋,是對愛與理解永遠的珍愛與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