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物之神》中的創傷敘事研究

豐 慧

（齊魯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山東 濟南 250200）

洛伊在小說中描寫的心理創傷，如性別壓迫、種姓壓迫、階級壓迫造成的家庭內部及社會環境中的傷害，可被置于民族、帝國主義架構的社會體系中解讀。阿赫默德認為，這部小說涉及的家族、私人、親密的關系可以放在宏觀政治背景下加以解讀詮釋。比如小說中對性的描寫，是“對政治或理想的解構。”（Ahmad，1997）洛伊描寫了一系列政治事件，包括對抗英國殖民遺產的去殖民化的努力、個人征求法律社會公平的努力等。巧妙的是，作家將寫作的重點對象放在個體身上，從而抬高了這些政治事件的意義。貫穿書中主要人物的悲劇的一個根源是他們打破“愛的律法”——這個詞本身象征著對私密和法律的“逾越”。在這樣一個舞臺，暴力披上了政治的外衣，在家庭內部和社會階級之間輪番上演。

故事發生地為印度南部某個農業小鎮，那里殖民主義、階級、種姓制度和宗教，無時無刻與情節交融。作家運用非線性敘事結構，交代了異卵雙胞胎兄妹艾斯沙和瑞海兒在不同時間線的經歷，分別是1969年12 月與二十三年后他們的再次相遇。1969 年事件的中心圍繞雙胞胎的母親，阿慕，一位離異的高種姓敘利亞基督教信徒和賤民木工維魯沙這二人之間的糾葛關系，以及一系列連鎖發生的悲劇事件，揭示了社會和政治力量“在曾經生活在其背景下的人”身上刻下的印記對其個人的創傷。本文將結合作家所處社會歷史背景，對小說中的創傷敘事加以分析，探討創傷書寫在小說創作中的具體形式。

一、創傷的起源

英帝國主義的殘留和種族主義對這個家族產生了諸多深刻影響。外祖父帕帕奇在帝國主義官僚機構的職位和他在家里的暴君形象敘述同步展開。帕帕奇的一對子女，恰克和阿慕，也同樣烙下了英國殖民主義的烙印。阿慕嫁給家暴、酗酒的丈夫。他試圖把妻子獻給他的英國長官，直接導致了婚姻破裂。離異后的阿慕返回娘家，帕帕奇拒絕接受她的離婚緣由，因為在帕帕奇看來，“沒有一個英國人會覬覦別人的妻子”。恰克舅舅是在牛津大學就讀過擁有驕傲履歷的學者，卻迷戀他英國前妻布滿雀斑的膚色，且抱著自己配不上她的心態，在離婚后仍愛慕著她。雙胞胎在父母離婚后迫切想要一個人出來充當父親角色。雙胞胎那種被拒絕感，如阿慕的“沒有安全感的邊沿”以及恰克的悲傷，均反映著帝國主義在個體領域給每一個被殖民者留下的心理創傷。此外，姑婆寶寶克加瑪堅持讓孩子學習使用英文，也是西方價值觀的優越感在心理層面上瀕臨破滅的末期掙扎。她曾“展現出一種頑固的一意孤行，成為一個羅馬天主教徒”，而最終悶悶不樂，“將暴烈情緒和痛苦都轉到了那座花園的營造上去了”，是一個階級文化跨越失敗者，而在這一過程中扭曲了自己的人格與良知，是一個悲劇的締造者，同時也是另一不幸的產物。

建構創傷事件敘事的過程需要經歷者控制自己的碎片化記憶。文學作品中重構創傷性過往事件是極富文學性的，并可以對傷痛起到一定療愈作用：創傷的敘事語言脫節、零碎且重復，療愈中的敘事則是線性的有機整體；創傷敘事語言通常使用現在時，而療愈性敘事通常是過去時。如果進一步比較二者，《微物之神》是一個很好的創傷敘事研究范本。洛伊在書中將創傷記憶縮影化，避免了過多心理治療術語的使用，從而確保個體遭受的創傷未與社會政治框架割裂。

在小說最后章節，故事的中心創傷之一——圍毆維魯沙這一事件，呈現在讀者面前。在這一部分，洛伊將全文中所有政治影響與個人動機匯聚起來。雙胞胎的外祖母瑪瑪奇在得知阿慕與維魯沙的戀情后觸發了一連串事件。她內心深處根深蒂固的對不可觸碰階層的歧視助長了她對阿慕“褻瀆本階級血脈”的厭棄。艾斯沙曾遭劇院賣汽水小販的猥褻，這一事件本身也是對階級和性別的逾越。最終艾斯沙設計了出走方案。一場共產主義者游行激發了雙胞胎姑婆——寶寶克加瑪內心的憤怒、恐懼與羞恥，她謊報警情，指控維魯沙在雙胞胎神秘消失后強奸綁架等諸多罪狀。“寶寶克加瑪對阿慕和維魯沙的關系做了不實的陳述，這不是為了阿慕的緣故，而是為了阻止丑聞傳開，并解救家族名譽。”“非賤民警察”圍攻維魯沙，對其進行了殘忍毆打。最終，維魯沙死在警局，寶寶克加瑪利用雙胞胎對母親的愛編造了謊言。這一事件中，個人領域如親密關系、家庭內部矛盾、性，與政治沖突如階級、種姓、性別、殖民主義融為一體，構成全書創傷事件的核心。

二、創傷敘事策略

洛伊通過主要人物的創傷敘事，讓帝國主義、種族主義、性別主義及種姓偏見的暴行通過個人命運展現在讀者面前。作者不僅描寫了創傷，更還原了創傷，通過碎片化敘事和重復敘事，讓讀者的閱讀過程與創傷記憶再現過程實現了完美對接。讀者如同見證了敘事者的經歷，開始承擔起串聯過往事件的責任。洛伊高效運用這一策略，增強了讀者的參與度，尤其對不了解印度民俗文化的西方讀者來說，更是如此。本書在世界范圍贏得聲譽，正如大衛·達姆羅施所說，它是“跨越本族文化流通于全球的文學作品”。（Damrosch,2003）達姆羅施正確定義了這部作品，強調了該作品需要放置于全球背景下，才能充分解讀其內涵。讓讀者成為創傷的見證者，這對世界范圍的讀者群體尤為必要。讀者對書中涉及的地點、事件、族群原本陌生，通過敘事策略，被引入到作品中來，直接感知了帝國主義暴力罪惡對人民的影響。

在將讀者引入作品，成為直接見證者的過程中，創傷敘事還在心理治療師和小說敘事者之間構建了橋梁。要使文學文本貼近創傷幸存者敘事，讀者與受創者間的身份關系問題尤為重要。敘事者的過往經歷需要讀者的參與。持續傾聽需要受創者引入讀者到創傷事件之中，創傷事件需要在故事中得到整合，受創者和見證者之間的邊界在這一過程中可能是模糊的。從心理學視角而言，赫曼曾言“創傷具有感染力。暴行見證者甚至有時會被情緒過度影響。他們在一個比病人更淺的層次上經歷恐怖、暴怒和絕望”。（Herman，1990）赫曼舉例說明了心理治療師部分參與了幸存者的創傷敘事，開始體驗病人同樣的視覺場景或無助感。在文學背景下，創傷敘事具有影響見證者的能力，這一觀點是極具說服力的。

對本族文化之外的讀者，本書在創傷敘事中的語言策略運用尤為必要。洛伊是用英語寫作的印度作家，運用創傷語言傳達兄妹兩位主人公的經歷。本書擁有對于社會環境截然不同，地理環境迥異的讀者群體，包括國際上以英語為母語的群體和印度上層階級讀者等接受過英語教育的人。由于受創人艾斯沙和瑞海兒在關鍵幾個童年事件中失去了意識層面上理性判斷的能力，本書對事件的再現帶有重復、凌亂的特征。讀者無法在第一時間直接體驗并理解核心事件。文中許多短語，如描寫公交車鋼制扶手發出的“酸金屬的味道”或“微風中即將凋謝的玫瑰的味道”，都在雙胞胎目擊維魯沙被暴力毆打之前反復出現。對關鍵事件的敘述也是打亂時間線的：第一章，讀者目擊了蘇菲默爾的葬禮，并不知道她的死因；讀者知道艾斯沙被“遣返”回生父處，并不知道他與母親和妹妹分離的原因。通過持續的碎片化、非線性敘事，直至小說結尾，洛伊讓讀者得以重建對過往事件的串聯，這個重構是受創者無法獨自完成的。

歷史學家拉卡普拉曾言，對過去的“參與”將妨礙并限制我們批判性思考歷史的能力（LaCapra，2001）。波什說，在洛伊的敘事中，“講故事的人與聽故事的人同打破愛的律法的人一樣重要”。（Bose，1998）艾斯沙和瑞海兒在成年后仍活在童年陰影中：艾斯沙選擇緘默，瑞海兒眼神空洞迷茫，在親密關系中觸怒自己的丈夫，并無法挽回失去的一切。這是創傷帶給他們的顯性痛苦。

盡管洛伊對維魯沙的死亡的敘事是“非參與”的，這件事本身背后的沖擊力來自反抗社會階級壓迫的個體或行為。阿慕和維魯沙的悲慘結局對海瑞兒和艾斯沙造成了永久心理創傷，小說通過敘事結構的構建，實現了這一事件與人類對實現自我獨立的需求的巧妙互文。這二者均為人性中的本能沖動，既是對自我發展的需求，也是面對社會、經濟、文化等諸多因素的驅動力，實現自我突破的終極表達。維魯沙與阿慕的關系，包括維魯沙親手制作的禮物，這些細節既是對社會階級的跨越與反抗，也是瑞海兒心中摒棄歷史過往的陰影，獲得創傷療愈的希望。樂觀主義在阿慕與維魯沙的重逢事件中得以表達，他們意識到過往的軟弱，開始對未來懷有期許，盡管二人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們也在此過程中獲得了真正意義上的愛與親密關系，這也是本書刻畫的所有人物角色絕無僅有的體驗。

在目睹了維魯沙被暴力圍毆后，瑞海兒對艾斯沙說，“那不是他，我看得出來，那是他的雙胞胎哥哥，住在科奇的烏倫邦。”否定敘事能讓受創人“去除縈繞不去的記憶”并帶來慰藉，作家提醒讀者，它有“抹除一個人對過去事件責任”的風險。艾斯沙和瑞海兒無法接受他們是單純受害者，在他們心中，覺得自己不配。洛伊激起讀者探尋書中角色創傷的愿望。盡管我們在書中許多創傷敘事中被觸動，我們也必須審慎面對過往事件，謹慎將人物角色冠以“受創者”的身份。

阿慕和維魯沙的愛情是打破社會階級力量的象征和產物，而印度的階級和等級觀念是幾千年歷史的產物，可謂根深蒂固。因而這一重關系一旦產生，龐大的社會力量便隨即開始一系列“捍衛”。維魯沙被毆打致死，是權力階層試圖維系現狀，保持對中下層人民控制的呈現。這個現狀既包括階級秩序，也有資本主義經濟秩序和種姓制度。維魯沙遭遇虐殺，這一暴力事件本身帶有儀式色彩，那是權力階層對無法控制的那部分個體產生的毀滅欲望。

暴力事件發生地“歷史之屋”是一棟廢棄的殖民地建筑，后來被當作旅游景點，是對過往否定敘事的一個典型。而此處多年后被改建成激發懷舊之情的印度殖民歷史景點。“旅館業者喜歡告訴他們的客人，最古老的木屋有一間密閉的嵌板儲藏室，它所儲的米是一支軍隊一年的口糧，而它是南布迪里巴德同志祖先的家……因此，歷史和文學被商業征召了。”洛伊揭示，這些故事很有趣，因為它們去除了游客對殖民主義復雜面、階級和種姓壓迫的不理解，如同酒店想要掩蓋周圍地區的貧窮和河流嚴重的污染問題。通過描述當下，讀者追溯到多年前的事件，如瑞海兒丟棄的腕表，小說再一次抓住讀者的注意力，引導讀者填平疑惑，完成對事件的自我建構，并警示他們對過去的描寫的不可靠性及不確定性。通過這種抽絲剝繭的方式，家庭的苦難被置于紛亂、變動的時代背景下，與民族、國家的變革動蕩互觀互照，清晰呈現出了跨越近半個世紀的故事線索，讓人物的悲劇愈發飽滿有力。

三、結語

本書中，家族歷史在更為宏觀的印度國家歷史變革中呈現出來。自然生態環境惡化連同全球資本主義對印度社會各階層的滲入，都成為引發海瑞爾和艾斯沙的心理創傷的持續性要素；同時，二人的個體悲劇在新殖民主義籠罩下的當代印度社會得到各種詮釋與表達。敘事呈現的雙重現實背后隱藏的暴力線索下，洛伊刻畫了諸多竭力試圖把控自己命運的角色。雙重敘事構建了一個虛偽的社會面孔，其背后呈現的是宗法制的偽善、社會經濟的殘酷競爭以及伴隨一系列暴力施虐行為的個體控制欲。而小說結尾處“明天”，表達了二人對未來強大的樂觀主義精神，盡管讀者知道阿慕和維魯沙的結局。

《微物之神》對過去事件的創傷敘事是富有洞察力的。洛伊引發讀者對否定敘事提高警惕，運用小說結構使讀者準確構建事件，同時限制其對想象力的濫用。讀者有責任重構歷史，完成受創者身份建構。通過貫穿全文的這種記錄形式，讀者最終實現對歷史創傷的重構。創傷使得讀者作為見證者，通過主動構建和主體把握，讀者與文本之間的互動過程得以顯現。讀者以此了解到敘事者由于創傷經歷，不能說出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