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昱慶
1
武月開了一下午會,沒顧上細看微信,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下班提著烤鴨回來,去廚房忙一陣,端盤子出來時才發現南山不對勁。
南山沉著臉,兩腮的肉下沉得更明顯一些,帶動眼角也下垂,武月一看就明白,正生氣。問又不承認,悶悶地說沒什么,武月聽出來南山嗓子有些啞。
上了飯桌,幾杯酒下肚才開始講。樓上又扔東西下來,砸壞了花,下午去物業辦公室嗆嗆了半天,并沒有贏,最重要的是不但沒有贏,還被人在業主微信群里懟,話很難聽。
武月拿過南山的手機,翻了幾翻,就明白她老公生氣的原因。先是南山發了圖片,是自家折斷的小桂花樹,肇事者躺在不遠處——一瓶罐裝紅烏蘇。南山接著質問是誰干的?群里立即有人大力譴責高空墜物者。誰知風向一轉,有人開始批評南山,那么想種花,去買別墅啊,買一樓啊,帶花園,想咋種咋種,估計是扔瓶子的人,或者思想上認可扔瓶子的人,幾個人在下面跟風,說樓棟入戶門頂是公共場地,不能私人占用。物業一聲沒吭!憤懣之情此刻填滿武月胸腔,她得想辦法解決,有解氣的辦法最好——貌似暫時沒有。
吃過飯,南山帶武月去“自家的露臺”看現場。露臺照例干凈,略微長方的一整塊空地,只左右兩邊各擺一排花,右邊最中間位置四盆桂花。開得最旺的那盆桂花已攔腰折斷,折斷的花冠連帶一部分花樁與下半部分直立的花樁形成40度左右的銳角。花枝垂頭挨地,葉子還油油地綠著,金色小花碎碎,散發著沁人的香氣。八月桂花香,現在正是八月中旬,那盆折斷的花開得最旺,是南山最喜歡的沉香桂。
武月拿出手機,找好角度拍幾張照片,沒有落下離桂花樹兩米遠處的啤酒罐。照完對南山說,拔了吧,看著怪難受的。南山悶聲悶氣,那其余的呢?武月說,留在這,怕那個×××的干嘛?武月很久沒罵過臟話了。臟話一出,膽量和腦量都上升了似的,心里頓時一片晴明。武月又糾結,怕南山多想,這個家只能南山是天,武月是他南山羽翼下的溫柔小鳥才行,近期她這只小鳥常常幫助天空驅散陰霾,還怕天空失落沮喪。
2
南山有桂花情結。16年前他們的蜜月之旅,第一站是南京。正值9月,中山陵和靈谷寺一帶桂花樹蔚為壯觀,香氣更是恢宏。武月一開始并不喜歡這種氣勢洶洶的味道,覺得太過甜膩,看南山癡迷到流連忘返,也耐著性子聞,聞多了也覺得不錯。南山喃喃自語,一遍又一遍。月,你說我們那里能不能種活?我回去一定要種一棵呀……武月握住南山的手,堅定地說,咱們也種,一次兩次三次,總能種成。他們在洶涌的桂花香氣里耗費掉一整個下午,景區門口包裝簡陋的桂花香水,武月買了10瓶,對身邊的男人說,不送人,給你放著聞。
他們回來后,婚假還有幾天,小兩口直奔花卉市場找桂花,還真找著了。做工粗糙的土黃色紫砂花盆,花的枝干比筷子稍細一點,稀疏綠葉間零星泛白的小花,鼻子湊上去聞才能聞到香,花土也不講究,像農家院里挖出來的黃泥。花販說北方人不大會養這個,我們自己養著玩的,你要喜歡就便宜拿去。南山連忙掏出30元錢。那時還沒買車,出租車上,南山小心翼翼捧著花盆,開心得像個孩子。那是南山的第一盆桂花。
武月給南山買了好幾本養花的書。南山順帶關照其它花卉,家里總是綠意盎然,生機勃勃。可惜第一棵桂花不爭氣,還沒翻過年頭就死了。再買,再死。再死,再買。南山是個執拗的人,武月在桂花一事上很配合,許多事情上二人之間都很配合,兩口子感情一直很好。人生有諸多煩心事,也有積累的快樂,燕子銜泥到今天,已經換了第三次房。這次,是動靜最大也是武月對錢的認識更深刻的一次。
他們一開始預定了一樓帶花園的屋子,黃金地段,設計理念也好,鬧中取靜,沒有商鋪圍繞,只在東南角有一排洋氣的小二樓作為門面房。開發商是本地房產企業里的龍頭老大,物業是配套的,最關鍵的是有110平米的小花園。兩口子已經鋪排好庭院的場面,種哪幾種樹,哪些品類的菜,留多大位置種花,一切都是大姑娘遇見如意郎君的樣子。
可惜如意郎君變臉速度太快,售房部很快貼出告示,一樓和頂樓暫時不售。為何?有花園!花園稀缺!待價而沽!
那時,市里的房產公司各個都跟跳高運動員似的,使出渾身解數助跑彈跳,恨不得把手臂變成面劑子,拉到最長再去夠高。高度是起來了,大姑娘的如意郎君變得高不可攀,等一樓開售,價格完全不是武月和南山承受得了的。售房經理萬分抱歉,帶著武月和南山去看了其它樓層的房子。退而求其次,他們選了自認為沒有花園的所有房子里最適當的二樓。房子一梯兩戶,一起看房的還有南山的發小,有人建議做對門鄰居,大家高興起來,聚在過道里現場指點,說這里放個跑步機,那里擺個小茶桌。
南山走到樓道窗戶處朝外看,頓時,一顆心按耐不住地狂跳起來。一大片地,除了薄雪空無一物,回頭,迎上售房經理微笑的眼,說,這是一樓門廳的樓頂,不能當露臺用,擺幾盆花吹個風曬曬太陽還是可以的,秋天曬辣子和蘿卜干,多美。就這一句話,讓已下了百分之六十決心的南山義無反顧,恨不得立即簽購房合同。武月沒對所謂的露臺起心思,說這不能當自己的用吧,就算要用也不敢呀,高空墜物嚇死人。他們看的屋子是17層小高層。南山心意已定,晚上繼續在微信上與售房經理琢磨露臺的事,末了對武月說,人家售房經理都說了,一樓花園也面臨高空墜物的風險,那么貴,買的還不是大有人在。再說,咱們這個是改善型居住小區,業主素質還是有保障的。放心吧,我的老婆大人,我們不在上面增磚添瓦,畫地為界,夏天把花搬出去曬曬太陽吹吹風就行啦!
還真是讓花出去曬太陽。初夏時搬出去,計劃秋意漸濃時搬進來。起初有些花被曬得蔫頭耷腦,葉尖焦枯,還沒有在室內時的狀態好。南山說不用擔心,不經歷風雨,怎么能見彩虹?邊說邊哼唱了起來。一些花盛夏時要休眠,灰撲撲沉默很久,但等三伏一過,立即精神煥發,尤其頭年從網上購置的四盆桂花,沐浴在室外的天光雨露中,喜慶得不像樣子。金桂和日香桂三天兩頭開,金燦燦香噴噴,有人在樓下路過,深吸一口氣,說有桂花香哎。同伴否定,不可能啊,咱們西北不容易種的。那時南山常常在露臺上忙活,不由露出自得的微笑。南山現在過的是神仙日子。部隊退下來已經幾年,人閑心閑,有工資,干點小家務,饞酒了寂寞了和戰友約個小飯局。伺弄花草的心思尤其足,慶祝桂花香的儀式感隔三岔五就來一回。買了辣鴨脖和武月愛吃的馬牙瓜子,等夜幕降臨再帶兩罐冷啤酒翻出去,露臺外圍的臺階上鋪兩本雜志當座位,座位中間是小吃和飲品,兩口子吹著風,聽著女兒從窗戶里傳遞出來的琴聲,聊夠,看夠星星,再從窗戶外翻回家。
3
本單元靠西側共十七戶房子,武月家是第一個搬進來住的,第二個是九樓。一天,武月進了電梯,門快關上時,高個冷峻的男人跑了過來,武月忙按了開門鍵,等男人進來后,又問,幾樓啊?意在幫人按樓層。男人并不搭話,伸長了手臂,從武月胳膊旁邊路過,按了9層。武月有一絲尷尬,好在二樓很快就到了,并沒往心里去。
又一天,南風發現露臺上有煙頭,不止一根,掃了,又有。仔細看煙蒂,牌子是黃鶴樓。南風幾年前就戒了煙,還知道這個煙的價,應該是三十多。至于為什么煙頭頻繁出現在“自家的露臺”上,武月猜是9樓的男主人打開過道窗戶吹夜風,順便來根煙,吸完,順手扔出窗外。煙蒂偶爾扔在蘆薈的胳肢窩和薄荷的腦門上,大多數時候落在地上。隔兩天掃一回能有一小撮,十幾根。為什么說是9樓,武月問過物業,西側總共就住進來兩戶。南風想去9樓說道說道,被武月攔住了,南風也就沒去。夫妻兩個心知肚明,“自家的露臺”并不真是自家的,師出無名啊!直到一瓶喝了一半的飲料“東方樹葉”從夜風中砰一聲砸下來,嚇出武月一聲尖叫加一身冷汗,兩口子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自從有了露臺,長條木盆里的薄荷長勢良好,武月常常帶去給同事們泡茶,獲得好一片贊。瓶子砸下來時,武月正掐薄荷尖,離自己挺遠,動靜卻嚇人。南山第二天一早就去9樓敲門,無人,便拍了照片發到業主群里。業主群有物業管理人員、業主委員會成員、廣大業主。南風想,高空拋物這種行徑怎么著也是不對的,好歹能占個輿論上風。業主群里評論的人挺多,形成鮮明的兩派。一派批評高空拋物的人不講公德,砸死人了怎么辦?一派說這一樓的門廳頂子怎么成了私人花園?萬一壓塌了怎么辦?大家有理有據,爭執得極為熱烈,最后一致指責物業管理不到位。
第二天物業經理帶人親自上門,讓南山兩口子把門廳頂子上的花搬回去,反復強調門廳的頂子不是誰家的露臺。南山氣得臉都白了,說錯難道不在九樓的人高空拋物嗎?物業經理是一個30多歲的瘦白女人,說,他確實有錯,我們會去做工作的,也請你配合。南山險些不配合地要和人爭吵起來。武月只得適時出現,先翻出手機給物業女人看。白瘦女人看完并不認可,說這個售房的和我們物業的不是一回事。武月說好,那我就投訴市長熱線、州長信箱、中央巡視組。高空拋物條例就快要出來了,你們對這種行為不加制止,倒來找我們的麻煩。武月又翻出幾張照片,喏,這家的二樓露臺,嗯,就是你們說的門廳頂子,人家鋪了地板革。這家,鋪的是仿真草坪,你們現在就去,去把人家的取下來。至于售樓經理買房時的承諾算不算數,這個你我都說了不算,我明天就去找律師問問。還有買房時承諾的游泳池呢?不兌現找誰?自行車棚呢?我家自行車都沒地擱!書報箱倒是給了我鑰匙,人家郵局說驗收沒過,不投遞,我征訂的兩份雜志已經快一年了一期都沒收到,找誰?白瘦女人意識到遇上了對手,轉頭問同伴,你有沒有帶筆記本,我們記一下這家住戶的訴求?武月說,不用記,我回頭發你微信。哦,沒有你微信,那我發到群里去吧!瘦白女人忙說,我現在加你微信好了,你私發給我,咱們一起想辦法解決。我們物業就是以服務好業主為宗旨的。瘦白女人又寒暄了幾句,問武月做什么工作,武月說我是政治老師,現在正給學生講一點《民法典》,對方說,怪不得,有事還得向你請教呢!
物業走了,南山看著自家老婆,說,行啊,現在一套一套的,你給物業看的啥?武月得意洋洋,把買房時售房經理和南山聊天記錄截屏圖拿給南山看。南山笑,行啊,越來越有心眼了。業主群里又有消息,是9樓的,說,飲料瓶子是我不小心掉下去的,驚擾到誰,說聲對不起,也希望物業嚴加管理,避免不必要的風險隱患。南山又氣,說,又把矛頭指向我們了。武月說,我們也不占理,別得理不饒人,以后再說吧。
4
要是不拿重物,南山一家出門散步一般都走樓梯,去負一層車庫就得坐電梯,遇見9樓男人的機會多了,場面尷尬,幾個人都不說話,面部表情和呼吸都要緊張一些。有時男人身后跟個孩子,毛竹一樣瘦,校服和南山女兒一樣。兩個小孩是校友吶。武月看出兩個孩子眼神里有一點欣喜。女孩子有護家意識,知道自家和9摟微有罅隙,便營造出冷靜的派頭。終于有一天,出了電梯門,男孩子對女兒說,在樓下散步時聽到《花海》,是你彈的嗎?女兒害羞又開心,點點頭。南風和武月沒說話。男孩父親已昂首闊步走到前面,落下他們一大截。
南山兩口子計劃放平心態,過去的就過去了,總不能為一點小事結個仇人,何況是鄰居,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武月單位一個同事,因為樓上常年噪音不斷,多次交涉無果,從網上買了震樓器回應,兩家子鬧得不可開交,雙方打110合計不下十回。那女的現在嚴重睡眠障礙,白發多了許多。南山還說了句很有哲理的話,這世上啊,最怕的就是人折騰人。
啤酒罐砸壞了南山最喜歡的桂花,也徹底砸跑了兩口子“得饒人處且饒人,冤家宜解不宜結”的念頭。南山不僅被高空墜物二次傷害,還要被不認識的其他業主指責。武月毫不客氣把自己拍的照片發進業主群里,說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只是想讓我的花吹吹風,沒有占公家地的意思,我可以搬回去。孰是孰非正常人都分辨得清楚,不顧人死活,走夜路時不要怕有坑。南風看不到,他怒不可遏時已退出了業主群。
5
“啤酒罐”事件發生后的第三天傍晚,武月是哼著小曲回來的。進門迫不及待打開手機給南山獻寶。微信群里8號樓左首一樓的業主正發飆。一個飲料瓶子從高層砸到他家玻璃花房的頂子,有圖有真相,厚玻璃獨有的碎裂紋路看上去驚心動魄,中間一個明晃晃的洞,透出湛藍的天。一樓業主怒不可遏,說誰干的迅速出來認賬,要不然調監控查出來,絕不客氣。物業態度也很堅決,希望盡快溝通解決,今后再有此類現象出現由法律來管。隨后在群里發了有關高空拋物的法律依據。
《刑法》第二百九十一之二(高空拋物罪):從建筑物或者其他高空拋擲物品,情節嚴重的,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有前款行為,同時構成其他犯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定定罪處罰。
《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五十四條:禁止從建筑物中拋擲物品。從建筑物中拋擲物品或者從建筑物上墜落的物品造成他人損害的,由侵權人依法承擔侵權責任;經調查難以確定具體侵權人的,除能夠證明自己不是侵權人的外,由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給予補償。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補償后,有權向侵權人追償。
物業耍了小心眼。很快一樓被砸的人家就揭穿了物業,補充通知了有關于物業的職責:
物業服務企業等建筑物管理人應當采取必要的安全保障措施防止前款規定情形的發生;未采取必要的安全保障措施的,應當依法承擔未履行安全保障義務的侵權責任。
武月喜氣洋洋,說,才三天哪,高空拋物都要開始入刑了,我看誰還向著那些人說話?
不到半個小時,有人認領飲料瓶子,說是家中的小孩干的:放暑假在家里翻天,把紗窗打開,練習投擲,以為憑借自己的神力可以把飲料瓶扔到對面草坪的雕塑身上。家長萬分自責,承諾賠付全部損失,以后嚴加管教孩子,絕不再發生類似事件。
這次,業主群里輿論高調一致,高空拋物的人被嚴厲批評指責。也沒有人拿二樓的“露臺”反駁。武月說,勝利終究是屬于正義的。
那個吹風走云閃星星的好去處,在物業的默許下,可以曬花了。兩口子多少有些擔心樓頂再砸下來東西,即使不砸東西,若有惡意眼神看向露臺,鴨脖和啤酒便沒那么美味了。南山自詡道“自家露臺”變得寂寥了。花和人心有靈犀。以前南山見天去打理,武月一有空也上去幫忙,兩口子看看這盆,動動那盆,花精神得很。現在耽誤了澆水,花的黃葉子顯眼起來。多肉淋完雨,沒得到及時護理,長了黑斑,死了好幾盆,女兒難過,武月幫她搬回了室內。倒是三盆桂花生機盎然,花冠綠油油,因為修剪得當,茂密成一個大圓球。折斷的桂花拔掉了,空剩花盆,想再買一株,因為是夏季,怕路途太熱枯死,店家建議天涼再買。
南山興意闌珊,找一個周末,把“自家露臺”上的花全部搬回了屋內。
當晚,南山睡不著,燒餅烙夠了,對武月說,我就是想種幾棵桂花,想有一點點能吹風能曬日月的地兒。武月黑暗中沒有應答,心里泛起一陣酸楚。南山的父親是支邊青年,農校畢業后從南方遠赴邊疆,到偏僻山區當了農業技術員。南山從小跟著父親看慣星星,會背一肚子農諺,認識大多數戶外活動時看到的野草野花。奮斗了這么多年,連種棵花的敞亮地都沒有。
6
年齡越長,南山對擁有一片地的夢想越執著,明知得不到偏要放不下。晨練完,趴在一樓人家的小花園欄桿上往里瞅,挨個趴,還要指點花園里忙碌的老頭或老太太:你這西紅柿沒掐頭,太高了產果量低。你種的這種香草植物叫荊芥,外國人叫羅勒,我小時候種過十幾種香草植物,連薄荷都有好幾種……有些人熱情搭話,有些人并不高興被人指點,理也不理。不管受了怎樣的待遇,南山回來對武月說的第一句話都是:要是我有一個院子……
這個院子里,南山種了12棵樹。它們分別是山楂、灰棗、樹上干杏、核桃、桑葚、花椒、香椿,蘋果類的則有好幾棵,都是老品種:二秋子、國光、算盤海棠,還有一架葡萄,幾叢樹莓。地里的菜不用說了,南山眼角已有皺紋,眨起來依舊亮晶晶,說,愛吃不愛吃的,南方的北方的,我都給你種全。我們門口不種爬墻虎,就種爬藤月季,開滿花的時候,你用鐵皮長嘴壺澆水,像童話里的仙女。兩口子還要在最向陽地帶開辟一片曬場,水泥地面,微有坡度。曬被子枕頭,曬帆布鞋運動鞋。秋季來臨,扯了水管子沖干凈地,曬上辣皮子、西紅柿干、花菜干、蘿卜干。總之,家事皆可曬。這個院子在南山的腦海和對武月的訴說中構建了幾百回。武月聽久了,也開始籌謀,問南山要不要給自己來個雕花茶棚,夏日睡在茶棚下,聽蟲子叫,看星星閃。有一次還問南山,后悔不?大學畢業你也可以回縣城工作的,買一個樓房,再把老院子收拾起來,過你想過的生活。南山并不答應,說沒你,有院子又有什么意思?
南山真有一個院子,那個院子是南山父親的,在阿克塔斯牧場。南山父親支邊來疆后再沒有回過生他養他的南方小城,在阿克塔斯的山溝里待了一輩子,怡然自得。但一定要讓南山離開。好好學習的南山,并沒能回到父親的南方家鄉,也沒有留在阿克塔斯牧場,不知道算不算聽父親的話。
“阿克塔斯”,意思是白石頭。這塊石頭離縣城90公里,離南山兩口子現在生活的城市300公里。牧場風景如畫。可就像那拉提、唐布拉這些出名景點,是詩,是遠方,卻不是自己家的地方。院子現在租給一個老板育肥牛羊,除了牛羊圈,只有兩排楊樹。草都長不高,羊聰明,常常拱出柵欄門,啃草,啃得地都禿了。那么偏遠的地方,租金只能一點點。南山不想讓父親的地那么久遠地荒著,他心里知道,空著,自己忍不住要去看,看了要為荒蕪傷心,租給人便沒有理由去看。那院子其實還是荒的,都沒有人去種一棵有趣的有念想的掛滿果實的樹。
他只剩下幾盆桂花了。
7
真正入了秋,花們已被搬回室內很久,因為露臺上曬過整個夏天,現在牛氣起來。長壽花本是一棵松松垮垮的老樁,身個子瓤,現在枝干挺硬,很有氣力似的,入冬開始開花,開得鋪天蓋地,是橘黃顏色,像是一大堆小太陽放學,從校門里涌出來,分不清哪個是哪個。風雨蓮常年養在室內時,開花都是稀罕事,現在每天開,葉子翠綠修長,花朵粉嫩多情,真是個美人。武月的蘆薈,女兒的多肉,夏天曬的時候蔫頭耷腦,現在飽滿透亮,像女兒17歲的飽滿臉頰。大多數植物并不心甘情愿做溫室的花朵,它們身在曹營心在漢,期待著與日月風云雨露相會。在夏天時你帶它出去吹野風,當時吹得滿面風塵,現在都愿意把攢了一夏的力氣使出來。武月說,我們明年還把花搬出去。南風搖搖頭,不搬了,不能真把燈光當明月,終究不是我們家的地兒。
武月為南山的桂花舉辦了一個小小的宴會,先把酒肉香關在廚房里。等陸續到來的朋友都聞到了花香,夸夠了花香,再開始舉杯投箸。
武月舉杯敬大家,說,女兒明年上大學,我已經給學校遞交了申請,去阿克塔斯支教,少則一年,多則三年,等退休了,就正式留在那里。歡迎大家去玩,我一定把它打造成你們想要的詩和遠方!
朋友們唏噓,問南山怎么辦?武月說,他陪我一起去,我們在那里有大院子,他要種樹,花和菜也種,尤其是桂花。
南山也舉杯,我要把桂花養成一棵樹,我們 家的院子一共有13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