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華 楊 侖
隨著經濟全球化的深入發展,國家間的交往互動日益頻繁,無政府狀態下的國際社會正按照建構主義所提出的利益與認同進行著國家身份的重構。文化相似的民族和國家逐漸在國際社會的利益互動中走到一起,而國家行為體的身份在一定程度上由文化內容所決定,文化的建構影響著利益與認同。因此,身份具有天然的歸屬性特征,是內外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國家行為體對自身身份的認定將直接影響有關利益和行為的決策。建構主義以國家社會本體論為核心,通過對國家身份的界定與建構不僅為國際關系理論的研究創設了嶄新的視角,而且為多元一體的東亞國際體系的發展提供了可探討的價值進路。
建構主義注重文化對國家行為體身份及利益的重要作用,認為集體身份是將行為體間的界限關系引向其邏輯所得出的結論,即認同(identification)。認同是在文化(觀念)驅動下的認知過程,在過程演進中“自我”與“他者”關系界限逐漸模糊,最終實現“自我”融入“他者”。歷史上的東亞曾經存在文化近似統一、政治彼此承認的身份認同。到了近代,民族國家意志逐漸形成,區域行為體間的文化、身份認同意識愈加淡漠。直到今天,東亞國家在物質層面的溝通往來較為頻繁,學界也習慣性地從現實主義和制度主義的視角評析東亞政治、安全和經濟合作等問題。但是,在區域整體意志層面,則表現為區域集體身份的嚴重缺失,這也使得強調認同與結構的建構主義有了充分的解釋空間。以中國、朝鮮、韓國、日本為主的東亞自古以來就是人類文明重要發祥地之一,在地域文化傳統中銘刻著豐富的同質性內容,因此存在構建東亞命運共同體的可能性和可行性。東亞集體身份建構關乎東亞文明的延續和區域整體利益的發展,集體身份認同或許是一條促進東亞區域國家間相互信任、深度合作的有效路徑。
在當今國際政治理論學界,文化認同使得集體身份認同已不再是理論假設,更大程度上已經成為包括建構主義、文化規范理論、批判理論、后現代主義等諸多國際關系研究流派的一種基本共識。而建構主義理論具有明顯的社會特質,強調由文化、價值及行為規范構成的社會結構對國家行為體實踐的影響,認為影響人類社會局部走向的決定因素不僅是物質存在,還包括建立在物質利益基礎上的實踐活動。
首先,建構主義在承認物質因素客觀性和作用性的基礎上,重視以文化與身份認同的視角剖析國際行為體間的物質實踐與利益互動,認為國際關系是主體與結構相互建構的產物,這是對國際關系話語體系的極大完善。亞歷山大·溫特在《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中明確了其理論建構原則:“(1)人類關系的結構主要是由共有觀念(shared ideas)而不是由物質力量決定的;(2)有目的行為體的身份和利益是由這些共有觀念建構而成的,而不是天然固有的。”(1)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秦亞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頁。這使得建構主義區別于其他國際關系派別。建構主義認為,知識、觀念、文化、認同才是真正賦予物質以實際內容和現實意義的主要力量。因此,要想促進區域的和平與合作,在國際社會的權力競爭中贏得主動權,必須首先獲取文化和觀念的優勢。建構主義理論中的文化要素構成包括集體身份認同、結構體系、制度規范等。文化要素在國際關系中發揮作用,就需要依托集體身份認同的建構。文化和觀念的變化將引發結構的改變,在建構集體身份認同的過程中,首要任務就是要關注整個過程的演變。關系身份體系并非一成不變,施動者在互動中能夠建構一種結構,同時也可以改變甚至瓦解這種結構,而決定建構或是解構的根本原因,仍在于文化和觀念在這一變化過程中所發揮的關鍵媒介作用。
其次,對如何建構文化和集體身份認同,建構主義所擬定的認同生成和身份建構的相互依賴關系是值得學界關注的。按照溫特的觀點:“個體主義和整體主義之間的分歧在很大程度上涉及結構在多大程度上‘建構’施動者的問題。”(2)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秦亞青譯,第24頁。也就是說,行為體對明確自我身份的定位來自體系中的“他者”,而身份的定位必須依托于同“他者”互動實踐。在有效的互動與認知的實踐中,“自我”與“他者”逐漸產生共有知識和文化,甚至超越個體身份范疇而融合到一起,集體身份認同就此產生。“國際生活本體論具有‘社會’和‘建構’性質”(3)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秦亞青譯,第363頁。,行為體間的認知界線在這一過程中逐漸形成一種張力,差異行為體的歸屬身份漸進融合,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共同體將更具社會化體系身份和利益上的包容性。
最后,建構主義在身份建構中既強調觀念、文化要素,也注重物質結構內容,這些都是建構認同的必要條件。也就是說,對體系、規范、制度的建構是構建集體身份認同的關鍵環節。身份不單純是行為體互動的外顯,同時也是行為體所處集體內部實質的展現。行為體具備內質特征與外部表現的原因在于特定的身份,身份既規定了自我認知,又源于該行為體與其他行為體的結構互動。所以,建構集體身份認同既要建構以共有文化為前提的內在特質,又要建構互動的體系、規范和制度結構,二者融會貫通、必不可少。國際制度是以國際規范為基礎的,國際制度能夠規范和約束行為體的實踐行為。“當正常行為和非正常行為的相對期望效用發生變化的時候,結構也就發生變化。”(4)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秦亞青譯,第328頁。所以,在國際制度實踐的互動中會生成一種共循文化,不僅能夠催生認同,而且可以通過改變國際社會的建構方式、行為規范和管理原則來使主權國家盡量避免陷入現實政治的困境。
所以,選取建構主義理論視角的原因就在于其能夠在事態發展的可能變化范圍,關聯起整個地緣社會發展的影響因素,進而建構起以東亞國家集體身份認同與區域合作互動關系為中軸的分析框架,闡明東亞文化特質以及國家集體身份認同對區域合作的重要意義,并從東亞各國自我身份建構、國家間身份建構以及集體身份建構中給出區域發展的合理方案。相比既有研究,從國際政治文化深層視角來解讀東亞區域化、一體化的動力和特征,這對東亞形成地區性合力,打造東亞區域合作良好的文化基礎,揭示文化與觀念因素在區域和平與合作進程中的作用有一定的價值。
正如建構主義所指出的,集體身份認同是更高程度文化集體身份構建的重要發展階段,其內涵更加富有靈活性、包容性和實踐性,易于擺脫現實主義的權力束縛和新自由主義的制度限制。從方法論的維度來看,區域集體身份認同的核心載體仍是文化區域主義,其生成過程以行為體間共有文化抵御不利環境的“抗逆性”和自主意愿作為基礎條件。基于這一理論視角,本部分在觀照建構主義對集體身份認同建構的文化邏輯基礎上,對東亞集體身份認同的文化共性基礎、認同內生潛力以及客觀現實挑戰方面予以分析,以為集體身份認同建構路徑的提出創設認識論基礎。
國際政治中的結構主要是由共有觀念而非物質力量決定的,共有觀念的變化涉及集體身份構成問題,國家作為目的性行為體,其身份和利益是由這些共有觀念建構而成的,而不是天然固有的。(5)謝桂娟:《東北亞國家集體身份建構與區域合作——一種區域整體視角的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8—9頁。就當今東亞地緣文化而言,呈現出多元而又復雜的樣態,但區域內部的具體文化卻滲透出諸多趨同性甚至是共性,這就為東亞集體身份的認同創造了可能。
著眼于韓國、日本文化的發展現實,以儒教文化為核心的“共有文化”,仍然深根固蒂地存在,并憑借其豐厚的底蘊和魅力持續影響著后世的道德觀念與價值取向。“華夷文化圈”所播散出的儒教道德取向,“家天下”的集體價值觀念、“天人合一”、追求“和合”的精神引領早已深入各國家文化的內核體系。自從“華夷文化”遠播國外被其他民族所認同,它便不再是中國所獨有的知識,而是成為融于東亞整體區域文化演進的主流元素。即使日本通過“明治維新”大量引入西方文明,甚至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接受“全盤西化”的改造,但對集體價值觀念的認同,包括體現東方儒教文化內核的“社會倫理”精神均沒有發生徹底變革,正如東京大學教授佐藤康邦用“從外面看是資本主義,從里面看是社會主義”來形容日本社會的特性。(6)王屏:《建立“東亞”概念,重新認識東亞精神》,《環球時報》2004年6月22日,第15版。美國國際政治關系學家羅伯特·基歐漢曾高度評價過儒學對亞洲經濟發展的價值,認為“日本經濟在世界獨占鰲頭,韓國、新加坡及其他國家的欣欣向榮,就足以證明:孔子思想可以作為重建世界的原動力”。(7)張頌之:《對現代孔子神話的反思》,《中國文化研究》2002年第2期。
所以,東亞地緣共有價值觀念已然深植區域內各國人民的主體意識形態中,雖然西方文化不時地躍動于各國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多個維度,但集體共有文化仍然是地區保持主體價值的“靈魂”所在。集體身份將行為體間的關系引向一種認同,“認同是一個認知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自我—他者的界限變得模糊起來,并在交界處產生完全的超越。自我被‘歸入’他者。”(8)亞歷山大·溫特:《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秦亞青譯,第224頁。因此,東亞主要行為體在近似或共有文化基礎上形成的共存關系體系,是建構東亞集體身份認同的關鍵前提。
區域集體身份認同的建構離不開兼具內生性和現代生命力的地緣整體文化的內核支撐。中國、日本、韓國、朝鮮作為東亞地區極具影響力的主要行為體,在共同推進地緣文明演進的同時,也生成了鮮明的地域文化“抗逆性”。這種“抗逆性”具體是指特有文化屬性在歷史進程中的生存潛力,特別是逆境發展中具有良好適應性的演進特征。建構主義極為重視文化的這一特殊屬性,被視為集體身份認同建構得以實現的重要前提。
首先,東亞文化具有異于域外文化的根本特質,并且在步入現代社會后這些特質仍舊存在。所謂文化特質,是指地緣行為體在長期的歷史文化傳承中所積淀出的區域意識形態領域中區別于其他地區的獨特形態。就東亞文化特質而言,至今仍以不同的表達方式根植于這片文化的土壤中,并且還在持續地建構其地域特有的文化內核。大衛·希區柯克以東亞和美國各界精英為調研對象,圍繞最重要的6個社會價值和5個個人價值進行了問卷調查。東亞調研對象認為最重要的社會價值排序如下:1.社會秩序;2.社會和諧;3.保證官員的可靠性;4.接受新思想;5.出版自由;6.尊重權威。而美國調研對象所選排序則是:1.出版自由;2.個人權利;3.個人自由;4.公開辯論;5.為自己考慮;6.官員的可靠性。顯然,東亞更重視秩序、和諧、權威,而美國更強調個人權利、公開辯論和出版自由。而在最重要的個人價值中的“對他人盡責”,東亞的選擇高達39%,而美國只有19%。(9)俞新天:《東亞認同感的胎動——從文化的視角》,《世界經濟與政治》2004年第6期。可見,即便是在當代社會,東亞精英的價值邏輯中仍然有明顯注重集體主義精神的東亞特質,東亞文化特質依舊顯著。
其次,東亞價值內核在當代區域社會中張力依然存在。東亞文化的內核特質并非與現代社會地緣文化體系不兼容,東亞各國政府的執政理念均不同程度地保留著儒家政治文化的民本思想。儒家“倫理綱常”“尊師重教”等內容為現代國家社會和諧、經濟發展提供支持。并且,儒教觀念能夠很好地化解現代性社會進程中出現的“不道德”問題。“和合”“仁義”等處世哲學依然存在于東亞內部社會中,既對個人與社會的實踐活動具有價值引領意義,又在國際關系的互動中時而顯現。事實證明,儒教文化已然根植于東亞各主要行為體的現有文化中,即使西方文化滲透至各國社會意識的多層維度,但是文化親緣關系始終難以割裂,一些傳統的共性主體價值仍然存在,并顯示出區別于外域的特有東方文明底蘊。這種以相同或相近的文化為紐帶形成的共生關系是東亞國家集體身份形成的重要基礎。
最后,東亞文化“抗逆性”的發展不在于因循守舊,而在于繼往開來。在探討東亞集體身份建構的過程中,我們時常會察覺到文化復古主義回潮的跡象。目前,雖然東亞社會發展已進入相對穩定期,但是就整個地緣交流與合作的現狀而言,卻不容樂觀。當今世界正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東亞地緣安全、國家關系、區域秩序及區域治理均在急劇重塑,文化復古主義悖論的回潮難以避免。然而,文化復古主義對傳統文化的理想化解讀,以及它與現代社會的完全不兼容的部分往往容易墮入被批判的境遇。因此,要想更好地實現東亞文化的“抗逆性”發展,就必須對傳統文化予以合理化揚棄,實現傳統觀念與現代價值的調和。東亞文化的未來發展向度應是在凸顯地域文化主體性、保留文化特質合理性的前提下,不斷汲取人類文明精華的新東亞文化。概而言之,東亞文化的“抗逆性”既存在于其區別于域外文化所固有的特質,又在于其在化解現代性問題的過程中不斷內生的巨大文化潛能。
冷戰結束后,韓國、朝鮮相繼加入聯合國組織,標志著東亞地緣格局正常關系的建立,地區正式步入彼此承認主權平等的區域社會。但這絕非意味著東亞集體身份的形成,日本始終搖擺于“東”“西”之間,韓國陷于不被西方國際社會所接受的窘境,朝鮮則以“東北亞現狀挑戰者”身份存在,這些均表現出東亞國家對統一區位歸屬感和集體身份認同的缺失。究其原因,主要是歷史遺留問題、民族主義情緒、域外力量的干預所導致的。但是,這些障礙性因素之間不是相互獨立的,在冷戰后的東亞發展史中,這些因素往往交織在一起構成了集體身份認同建構意愿的不穩定性。
首先,歷史遺留問題影響著東亞各國對集體身份認同的原初判斷。縱覽東亞近代歷史,對區域人民影響最大的便是日本對中國以及朝鮮半島所發動的帝國主義侵略戰爭,即使時過境遷,也始終難以撫平被侵略國家的種種傷痛。其次,狹隘民族主義拒斥著東亞主體間的身份認同。學術界一般認為狹隘民族主義是非理性的民族主義,將孤立、保守、排外視為其基本特征。(10)張淑娟:《狹隘民族主義的源與流:理性與非理性的交織》,《學術界》2020年第11期。狹隘民族主義以本民族局部的、暫時的利益為價值取向去揣度其他民族的意識觀念。總的來說,集體憂患意識和民族優越心理構成了決定民族主義趨向的主要內容,而具體在東亞地緣民族間則表現為兩大方面:一是歷史繼承性。主要以皇權教化主義傳統為表現的民族價值意識尚存,其實質是對集體身份認同的缺乏。二是區域戰爭意識遺存。二戰和冷戰所遺留下的民族、政治對立思維,致使共有集體身份認同觀念被敵對的民族意識所割裂。最后,美國強權政治干預著東亞集體身份的認同。從區位角度來看,美國在東亞地理范圍之外,但就影響總體地緣發展的因素而言,卻是主導東亞區域格局的關鍵域外勢力。究其原因,仍然是美國戰略重心的東移,意在憑借其在東亞地區的政治、軍事、經貿勢力權重的提升,實現對東亞區域力量的“再平衡”。美國“亞太再平衡”戰略不僅是其在東亞地緣的利益之爭,而且展現著美國文化中心主義的泛濫。可以說,美國強權政治對于東亞整體互信的構建并非決定性的,但卻不容忽視。
建構主義認為區域集體身份形成的關鍵在于地緣行為體間互動性實踐的發展,而文化區域合作無疑是推動這一過程的核心要素,在此過程演進中,國家會對自己的身份進行重塑,經過認知甚至認同后而重塑的身份將滲透出顧他性與共有性特征。國家間的互動實踐既可以對最初的利己主義的自我和他者的概念進行再造,也可能將結構轉變為一個關注集體和具有顧他性的結構。(11)謝桂娟:《東北亞國家集體身份建構與區域合作——一種區域整體視角的研究》,第183頁。就人類發展的總體趨勢來看,種群、民族都是由分散走向統一的演進過程,由區域文化認同走向對集體身份的認同,這是歷史發展的必然。同樣,這一理論也適用于東亞地區。然而,東亞歷史沿革的復雜性以及各國現實發展的不均衡性決定了集體身份認同建構過程的漫長性。所以,東亞各行為體應整合益于東亞發展的共性因素,使其轉化為積極推動現實發展的關鍵力量,進而加速東亞集體身份的認同進程。
在建構主義看來,文化共性是國家行為體實現集體身份認同的重要前提。文化共性—身份意識是區域一體化建設中不可或缺的軟件,只有建立 “我們感”—集體認同意識,區域一體化的建設才有可能。(12)蔡美花:《東北亞區域合作路徑與文化認同》,《東疆學刊》2015年第1期。共性文化不僅能夠建構國家身份及利益,而且還能進一步促進行為體間的合作。塞繆爾·亨廷頓認為,“由于現代化的激勵,全球政治正沿著文化的界線重構。文化相似的民族和國家走到一起,文化不同的民族和國家則分道揚鑣。以意識形態和超級大國關系確定的結盟讓位于以文化和文明確定的結盟,重新劃分的政治界線越來越與種族、宗教、文明等文化的界線趨于一致,文化共同體正在取代冷戰陣營,文明間的斷層線正在成為全球政治沖突的中心界線。”(13)塞繆爾·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譯,北京:新華出版社,1998年,第129頁。近些年,韓國、日本在西方國際陣營中的尷尬位置便是最好的佐證。一方面難以徹底剔除傳統文化的龐大根基,另一方面也顯示出東亞文化的強大時代張力。雖然二者均堅持其文化在亞洲的特殊性,但現實卻映照出二者難以真正融入西方主流文化圈的被動境遇,回歸東亞、認同區域集體身份無疑是日韓尋求意識形態歸屬的必由之路。因此,共有文化影響著東亞集體身份的最終歸屬,也決定著整個區域發展的未來走向,東亞國家需要一同努力夯實文化共性基礎,共尋文化共性交流支點,同釋東亞文明圈內含的共有價值。
共有文化曾在東亞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塑造了各主要行為體對區域集體身份的認同,作為“天下”體系的結構性觀念支撐,對維持當時地緣秩序起到了重要作用。如今,世界正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世界政治、經濟、文化、安全、生態等方面飽受沖擊,東亞秩序結構性的轉變使得傳統觀念需經現代話語的轉換才能被現代地緣話語體系所接受,實現傳統觀念與現代價值的調和十分必要。
隨著全球化的進一步發展,東亞已經是世界多極化中的重要一環,未來的東亞文化應是在堅持區域文化主體性、保留其合理內核的基礎上,廣泛汲取其他文化精華的一種文化多元化視角下的新東亞文化。傳統意義上的文化認同更多指向民族層面和地域層面,具有一定的局限性。與傳統觀念無視與逃離西方文化不同,現代意義上的東亞文化集體身份認同建構應更加注重包容式的多層次推動,堅持文化開放主義,與世界多元文化碰撞,在辨析多元文化差異的同時加深對東亞文化的深層思考;堅持揚棄與首創相結合,使東亞文化認同擺脫民族和區域的束縛,構建超越民族地域的“抗逆性”東亞文化共同體,賦予區域文化以世界意義。世界越來越變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運共同體,傳統觀念上東亞文化的“抗逆性”應建立在其現代價值的時代彰顯,即能否回答現代性問題。
歷史遺留問題的妥善解決對東亞各國互信機制的建立至關重要。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中國老一代領導人率先垂范,站在中日間世代友好發展需要的立場,主動放棄巨額戰爭賠款,意在推動中日關系面向未來。但是,睦鄰友好關系乃至彼此身份認同,絕非一個國家單方面付諸努力所能改善,而是需要雙方共同的努力。如果日本不能真誠反省其侵略行徑,停止參拜靖國神社,肅清本國史觀教育,那么就很難同地緣受害國家建立真正的互信機制,進而影響多方領域的深入合作。中國同日本、韓國建交以后,雙邊貿易額年均增長率持續保持在20%左右,貿易總額更是逐年攀升。中國是韓國最大貿易伙伴、最大出口市場和最大進口來源國,韓國是中國第三大貿易伙伴國。(14)《中國同韓國的關系》,2022年5月11日,https://www.fmprc.gov.cn/web/gjhdq_676201/gj_676203/yz_676205/1206_676524/sbgx_676528/,2022年6月2日。顯而易見,自建交后中國與日、韓兩國的經貿往來是互惠互利的。而更為深層的集體意志表達則體現在區域危機爆發時,各行為體在應對共有危機的互動實踐過程。例如,在共同應對亞洲金融危機的關鍵時刻,為實現區域經濟持續健康的發展,中國、日本、韓國積極推動東盟“10+3”機制的建立;又如,近幾年新冠肺炎疫情的全球暴發再次顯現出集體意志的共同表達,整個東亞各主要行為體無論是國家官方還是民間組織,均傳達著“山川異域,風月同天”“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的集體情懷。這種在危難時期的誠意表達,體現出共有文化對國家行為體意志的深遠影響。事實證明,只要東亞各國在處理彼此間歷史、現實遺留問題時能夠正視歷史和現實,秉持包容與諒解的態度,就利于建立起互信機制,推動區域整體的集體身份認同向前發展。
按照建構主義的觀點,國家行為體間存在多層次的身份認同,而只有實現集體身份認同的前提下才能保障行為體間真實、持久、深層的合作實踐。因此,集體身份認同對地緣合作實踐影響巨大,相反在建構集體身份認同的過程中也離不開區域合作實踐的有效開展。生成集體身份認同的關鍵在于行為體間的互動實踐,而區域合作正是國際關系互動的主要實踐載體,區域行為體在合作中實現對各自身份的再界定使國家身份通過深入地了解和認知向合作性與顧他性轉變。行為體間的互動實踐能夠使原初的利己主義身份演化為對長遠區域整體利益考量的顧他性結構。所以,建構主義始終強調行為體互動實踐是國際身份轉變的客觀物質性前提。全球化時代使得東亞地緣國家所交織的共同利益愈來愈多,但就目前東亞區域合作現狀所表現出的不均衡態勢,即經濟合作明顯超出政治和安全合作,特別是有關非傳統安全領域威脅,無疑成為東亞各國所要面對的共同挑戰。經濟全球化使得國際行為體命運相連、彼此相依,區域主義的多元性及復雜性構成了東亞地區合作的困境現實,僅憑少數個體國家難以應對地區整體問題,這也為集體身份認同創設了潛在的發展空間。非傳統安全領域的合作增強了東亞國家間的相互了解與互信,促進了東亞合作機制向深度和廣度拓展,同時也促使東亞國家共同命運感的增強。(15)謝桂娟:《東北亞國家集體身份建構與區域合作——一種區域整體視角的研究》,第185頁。
就區位而言,美國屬于東亞域外國家,但就整體地緣格局的影響因素而言,其勢力不容忽視。美國始終將東亞地區視為其全球戰略體系的一部分,對一些國家進行多領域的干涉,意欲持續強化東亞行為體對其世界中心地位的認同。顯而易見,這是不利于東亞地區現實發展的,具體來說就是美國這一域外霸權國介入導致該地區集體身份認同的混亂。(16)謝桂娟:《東北亞國家集體身份建構與區域合作——一種區域整體視角的研究》,第192頁。因此,要想完成對東亞國家集體身份的構建,勢必要弱化美國的強勢存在,否則東亞國家集體身份的認同將無從談起。與此同時,我們能夠看到,現下美國的霸權勢力正受到一些因素的制約:首先,冷戰后的世界格局正逐漸步入多極化,這是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總體趨勢,即便“一超多強”的局面仍未被完全打破;其次,多極化的發展已經使得國際各大經濟體從中獲益,多極化有利于推動國家社會的進步,積極推進多極發展的勢頭會愈發強勁;最后,“一超多強”的世界格局漸近弱化,加之世界多極化發展的良好態勢,必然會阻礙美國的霸權行徑。所以,按照建構主義的觀點來看,霸權文化的感召力不具有持久性,美國對于東亞的主導只是暫時的,并會在區域共有文化張力的影響下逐漸被弱化,東亞集體身份認同的局面在不久的將來有望再次出現。
總之,東亞發展機遇與挑戰并存,東亞集體身份認同仍處于萌芽階段,客觀原因在于各主要行為體間的政治制度與經濟水平的差異。與此同時,經濟全球化與區域一體化的世界發展大勢已然被東亞各國所關注,但如何實現區域化、一體化,將是協調平衡集體意愿、加深體系化合作的過程。溯洄從之,道阻且長。當下東亞集體身份認同的建構向度應是傳統與現代的融合、多元與多邊互信合作的一體化。面對未來區域發展的諸多挑戰,只有把握身份認同的適時契機,共尋區域文化共融的協作基點,攜手推進區域物質化合作進程,東亞集體身份認同的合力與優勢方能得以彰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