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鑫泉
(上海市新學科學會,上海 200020)
《通變》是《文心雕龍》創作論中的一篇,它的主旨是討論文學創作的繼承與創新問題。“諸如此類,莫不相循,參伍因革,通變之數也”[1]521,是《通變》篇中的總結性論述。一直以來,這一句都作如是句讀。我們感到,從語句結構、詞語搭配,這一句似應該標點斷句為“諸如此類,莫不相循參伍,因革通變之數也”[2-3]。殷守艷提出商榷:“因作者對‘相循’‘參伍’‘因革’‘通變’的意義和用法理解有誤”, 句讀“‘諸如此類,莫不相循參伍,因革通變之數也’”“可謂別出心裁”,“自然不能成立”[4]。質疑促使我們進行了必要的復核和反省。經過反復思考,“諸如此類,莫不相循參伍,因革通變之數也”的斷句沒有問題;但是對“因革”“通變”的理解確有偏差。“別出心裁”的句讀,需要作更多說明。商榷需要得到適當響應。為此,對“諸如此類,莫不相循參伍,因革通變之數也”的標點斷句作一些補充說明;對“因革”“通變”新的理解作較為詳細闡述;在對“因革”“通變”新的理解的基礎上,對《文心雕龍》通變觀作一些闡述。
《文心雕龍》中,除了“諸如此類,莫不相循參伍,因革通變之數也”句,“通變(變通)”還出現多次:
故知繁略殊形,隱顯異術,抑引隨時,變通適會,征之周孔,則文有師矣。
(《征圣》)[1]16
故其大體所資,必樞紐經典,采故實于前代,觀通變于當今。(《議對》)[1]438
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此有常之體也;文辭氣力,通變則久,此無方之數也。名理有常,體必資于故實;通變無方,數必酌于新聲;故能騁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然綆短者銜渴,足疲者輟途,非文理之數盡,乃通變之術疏耳。(《通變》)[1]519
斯斟酌乎質文之間,而隱括乎雅俗之際,可與言通變矣。(《通變》)[1]520
剛柔以立本,變通以趨時。
(《镕裁》)[1]543
是以將閱文情,先標六觀∶一觀位體,二觀置辭,三觀通變,四觀奇正,五觀事義,六觀宮商。(《知音》)[1]715
以上各例,都是“通變(變通)”的具體應用。唯“諸如此類,莫不相循參伍,因革通變之數也”,“諸如此類”是匯合總結的引導詞,配合以“莫不……之數也”,相當于對有關詞語予以定義。這是它最為顯著的特點,決定了它在“通變”寓意討論中的特殊地位。
一般來說,《通變》分為四段。其余分段頗為一致,唯第四段的起始有分歧。“諸如此類”,啟示由此開始總結性論述。“諸如此類”上承“此并廣寓極狀,而五家如一”。“此并廣寓極狀,五家如一”也是總結祈使句。一般情況下,同一段沒有必要具有兩個總結啟示。“諸如此類”劃歸第三段,勢必與“而五家如一”發生沖突。“五家如一”應該是第三段的總結祈使句,是第三段的結束語。“諸如此類”應該是第四段的總結祈使句,是第四段的開始。
這還可以從內涵的層次來說明。“此并廣寓極狀,五家如一”,總結的對象是第三段所涉及的五家而說的,是段中的元素。“諸如此類”總結的對象是“類”,涵蓋的元素是段。
將“諸如此類,莫不相循”“參伍因革,通變之數也”分讀且把后者作為第四段首句[5]281,也有不妥。“之數也”是個啟示之詞,分讀之后,前無總結應有的的羅列之句,后缺總啟必帶的分列之項,成了無人呼應的孤家寡人。“諸如此類”既承接前面各段而言,又呼應下文的“之數也”,不能隨意分割。
對于“諸如此類,莫不相循參伍、因革通變之數也”的判定,我們已經從多個角度予以闡述,從《文心雕龍》中析取了不少例句用以證明,我們再引用古文獻中的一些例句以為佐證。
言其日月所照,霜露所墜,莫不聞其聲名,被其恩澤[6]。
故諸侯莫不附于德,服于義者[7]。
故凡一號令之頒、一政事之舉,莫不曉然于心、欣然于色,而知上之人志向在此也,是以詔之無不信、行之無不從[8]。
聞柳下惠之和風者,莫不變鄙狹而為寬博,變淺薄而為敦厚也[9]。
夫帝王者,莫不相時而立儀,度務而制事,以馴其時也[10]。
原夫兩儀之運,萬物之動,豈有使之然哉!莫不獨化于太虛,欻爾而自造矣[11]。
莫不以同相順,以類相應[12]。
“莫不”兼管后面的兩個甚至多個句子,各句的形式大致相同。實際上,這種情況可以理解一些分句的“莫不”省略了。“莫不以同相順,以類相應”,等于“莫不以同相順,(莫不)以類相應”;“莫不聞其聲名,被其恩澤”,等于“莫不聞其聲名,(莫不)被其恩澤”。閱讀中也經常見到“莫不”重現的例子,如:
仰觀俯察,近取逺取,蓋在天地在人物莫不有理,莫不有陰陽,莫不有生生不窮之妙[13]。
兩個“莫不”后的句式有所不同,“莫不”不宜省略,省略了對各個分句要經一番考量。這似乎是“莫不”能不能省略的分野所在。按此,“諸如此類,莫不相循,參伍因革,通變之數也”,“參伍因革”“通變”之前的“莫不”是不能省略的。這從另一個側面說明此種斷句不足以成立。
《物色》:“《詩》《騷》所標,并據要害;故后進銳筆,怯于爭鋒。莫不因方以借巧,即勢以會奇;善于適要,則雖舊彌新矣。是以四序紛回,而入興貴閑;物色雖繁,而析辭尚簡;使味飄飄而輕舉,情曄曄而更新。古來辭人,異代接武,莫不參伍以相變,因革以為功,物色盡而情有馀者,曉會通也。”[1]694“莫不參伍以相變,因革以為功”,已經可以視為“莫不相循參伍,因革通變”斷句的佐證。后繼者“莫不因方以借巧”,“巧”包含了創新成分;“因方”,繼承了《詩》《騷》“并據要害”的方法。“莫不參伍以相變,因革以為功”,“相變”是創新,“因革”也是創新,彼此彼此重復,繼承被丟失了。按照文學的繼承與創新并舉的原則,“相變”似宜校勘為“相(變)[循]”。“參伍以相(變)[循]”與“相循參伍”,詞序顛倒、副詞提前而已,是為了避免重復所采用的修辭手法。這樣一來,“莫不參伍以相(變)[循]”與“莫不相循參伍,因革通變”只不過形式略有差異,意思完全相同。前者完全可以作為后者斷句的佐證,而且因為同源自《文心雕龍》,是頗為有力的本證。一個為另一個的句式佐證,一個為另一個的校勘向導。兩者互為印證,相互支撐。這是純屬偶然,抑或劉勰早就預料到后世有“莫不相循,參伍因革,通變之數也”與“莫不相循參伍,因革通變之數也”斷句之爭,而所做的精心安排?
“諸如此類,莫不相循參伍,因革通變之數也”的標點斷句是適宜的,把它作為第四段的開始也是適宜的,有比較充分的依據,并非“別出心裁”的臆想。“相循參伍”可以理解為文學創作的繼承,“因革通變”可以理解為文學創作的創新的基本思路,仍然可信。
將某些固定詞語拆開應用,可以達到一定的表詞達意的效果,是一種修辭手法,稱之為離合修辭。《文心雕龍》多處應用了離合修辭。例如: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也。(《神思》)[1]493
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神思》)[1]493
若豐藻克贍,風骨不飛,則振采失鮮,負聲無力。(《風骨》)[1]513
是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沈吟鋪辭,莫先于骨。(《風骨》)[1]513
蹊要所司,職在镕裁,隱括情理,矯揉文采也。(《镕裁》)[1]543
裁則蕪穢不生,镕則綱領昭暢。
(《镕裁》)[1]543
然章句在篇,如繭之抽緒,原始要終,體必鱗次。(《章句》)[1]570
離章合句,調有緩急。(《章句》)[1]570
詩人比興,觸物圓覽。(《比興》)[1]603
比則畜憤以斥言,興則環譬以托諷。(《比興》)[1]601
何謂附會?謂總文理,統首尾,定與奪,合涯際,彌綸一篇,使雜而不越者也。
(《附會》)[1]650
是以附辭會義,務總綱領,驅萬涂于同歸,貞百慮于一致,使眾理雖繁,而無倒置之乖,群言雖多,而無棼絲之亂。(《附會》)[1]651
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知音》)[1]713
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
(《原道》)[1]725
“因革通變”,無論從訓詁意義還是《易》學淵源,“革”應該與“變”相對。“變革”已是固定格式,較為常見。但是“因通” 罕見。“相循”《漢語大詞典》《中文大辭典》都不收,比較冷僻。如果再用更為冷僻的“因通”,就很有點“兩字詭異,大疵美篇”(《練字》)[1]624的了,這是劉勰所不愿意看到的。劉勰似乎遇到“富于萬篇,貧于一字” (《練字》)[1]625的壓力,不得已而突破常規,想到了多次應用不爽的離合修辭法,對“變革”離合一番,成了“因革通變”。“通變”與“因革”為并列關系,而不是“相循參伍”那樣的偏正關系。雖然形態上“因革通變”與“相循參伍”有別,但是總的位置相當,且字通義順,互為一氣,不失美文。這些,是“因革通變”語境的應有之義。
劉勰《文心雕龍》的術語體系中設定的用來表示文學創新的術語,應該是“變革”。
“因革通變”,“變”與“革”相對。而“革變”“變革”較常見到,尤以“變革”更甚,沿用至今,已經成為常用詞。因此,離合的原型詞很可能為“變革”。猜想的合理性,應該通過詞源分析與元典分析得到驗證。
《文心雕龍》有關文學創新的思想源自《易經》。變,是《易經》的基本思想。《易經》里沒有以“變”為名的卦,但是每一個卦都含有變的觀念。這些為“變革”中的“變”提供營養,是理解它的基礎。
《漢語大詞典》:
【變革】①改變,改革。《禮記·大傳》:“立權度量,靠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異器械,別衣服,此其所以得與民變革者也。男女有別,此其不可得與民變革者也。”宋曾鞏《自福州召太常寺上殿扎字》:“變革因循,號令必信,使海內觀聽,莫不震動。”孫犁《秀露集·關于詩》:“時代在決定著詩的形式的變革。”[14]5-529
《中文大辭典》:
【變革】改革也。《禮記·大傳》立權度量,靠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號,異器械,別衣服,此其所以得與民變革者也。其不可的變革者則有矣,親親也,尊尊也,長長也,男女有別,此其不可得與民變革者也。[15]13659
如上所說,《文心雕龍》使用的是“變革”的離合形式“變”和“革”,而且各自賦予一定的含義,分別使用。所以還需要對“變”和“革”作一些考量。
《漢字源流字典》:
變 【演變】本義為①更改,改換:窮則~,~則通,通則久|圣人迅雷風烈必~,安得不畏|病~而藥不~,向之壽民,今為殤子矣|滄海~桑田|~幻莫測|隨機應~|~化|~更|~動|改~。引申指②使與原來不同:~本加利|~廢為寶|~卦|~軌|~臉|~蛋。……又引申指⑤靈活應對,不墨守成規:善言而不知~,未可謂能說也|通權達~|權~|機~|~通。[16]689
革 【演變】本義為①刮去獸皮上的毛。引申泛指②除去:且燕趙處秦~滅殆盡之際,可謂智力孤危|~故鼎新|~職。又引申指③改變:有冊有典,殷~夏命|洗心~面|變~|改~|~新。[16]783
從以上解釋,把“變革”理解為創新,應該沒有問題。離合后的“變”“革”,意思略有區別,前者意在更改、變化,是創新的量變;后者重在改變、更新,是創新的質變。
《文心雕龍》關于文學創新的思想源于《易經》。《易經》與“革”的關系最明顯直接的要數《革卦》了,但并非僅此而已。“《革》去故也,《鼎》取新也。”(《雜卦》)[17]682“革物者莫若鼎”,《革卦》“故受之以《鼎》”。(《序卦》)[17]675要領會文學創新,至少涉及《革卦》《鼎卦》。至于變,則是《易經》的基本思想,貫穿于各卦,貫穿于卦象爻辭,設置涵蓋君子處變的道德修養。“變革”中的“變”和“革”,并不局限于“變”和“革”的辭書意義,更不能與其中的某一義項對應,而有著更豐富的內涵。
這種情況在“因”“通”的理解上也存在,而且更為明顯。“變”“革”和“變革”易學意義的豐富性,為理解修飾性副詞“因”“通”打下了基礎。
先看“因”。
因 【演變】本義為①席子。席子是供人藉墊坐臥的,故用作動詞,引申指②依靠,憑借:為高必~丘陵,為下必~川澤|益州險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之以成帝業|~人成事。又引申指③依據,根據:故事~于世,而備適于事|器械者,~時而變而適宜也|~此|~為。又引申指④沿襲,承接,照老樣子:殷~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加之以師旅,~之以饑饉|~秦宮室,據其府庫|陳陳相~|~循守舊|~襲。……又引申指⑧像,似,如同:夫蜻蛉其校者也,黃雀~是以。原因也是一種憑借,故可用作名詞,又引申指⑨造成某種結果或促使事物發生的條件、根據、機緣:留待作遺施,于今無會~|貴賤雖復殊途,~果竟在何處?|事出有~|原~|內~|外~|成~|病~|~緣|~由|~素。[16]265
“因”既有依靠、憑借的意思,也有依據、根據的意思。“因革”已經是個頗為成熟常見的詞。《漢語大詞典》《中文大辭典》都收“因革”條:
【因革】猶沿革。包括因襲與變革。晉葛洪《抱樸子·用刑》:“以畫一之歌,教鼎涌之亂,非議因革之隨時,明損益之變通也。”宋陸游《跋朝議要覽》:“先君會稽公晚歲喜觀此書,間為子弟講論因革,率至夜分。”《明史·地理志一》:“廢興因革,前史備矣。”章炳麟《致康有為論革命書》:“理學諸儒……時有獻替,而其所因革,未有關于至計者。”[14]3-605
【因革】猶沿革也。《宋書·武帝紀》:夫世代迭興,承天統極,雖遭遇異涂,因革殊事,若乃興廢所階,異世一揆。《韓愈·河南少尹李公墓志銘》:爭因革之便不便。[15]2956
所以,把“因革通變”中的“因革”理解為因襲與變革,似乎是很有“道理”的。但是這樣一來,“因”與前面的“相循”捍格,是為失理。而且“因”與“革”并列,與“參伍”和“相循”之間附加關系不符。應該依從“參伍”和“相循”之間附加關系,判斷“因”為副詞性的“造成某種結果或促使事物發生的條件、根據、機緣”。
這些解釋,可以從易學找到依據。“‘革’必須有兩個前提:一是‘革而當’;二是因時而‘革’”[17]428。馮天瑜先生講得更為具體:《革卦》“的六段爻辭,分別講到了變革的內外條件和進行程序”:
“初九:鞏用黃牛之革。”(變革須先鞏固自己。)“六二:巳日乃革之,征吉,無咎。”(變革必須時機成熟。)“九三:征兇,貞厲。革言三就,有孚。”(變革就要勢在必行,也應該謹慎,考慮再三。)“九四:悔亡。有孚改命,吉。”(當變革超過一半,改革者應當既不畏怯,亦不妄進,想象中的后悔消失,要爭取群眾的信賴和支持,才會吉祥。)“九五:大人虎變,未占有孚。”(大人物變革,就像老虎的斑紋到秋天自己變得光澤鮮明,并非外在的修辭裝飾,不用占卜,也可知道會得到群眾擁戴。)“上六:君子豹變,小人革面,征兇,居貞吉。”(君子變革,如同豹子換毛,小人變革,只是表面變化,出征有兇,這時不如安定下來,才會吉祥。)[18]196
“條件”者,“因”也。
再看“通”。 《漢字源流字典》:
通 【演變】本義為①達,到達:昔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四夷九州也|道遠難~,望達難走|有誰帶相~|直~。引申指②|貫穿,開辟:今有千金之玉卮,~無當,可以盛水乎?|中~外直|道路已經開~|隧道打~|這里~風|貫~。……用作副詞,表示21皆,共,十分:高適詩多胸臆語,兼有氣骨,故朝野~賞其文|燈火~明|~讀全文|渾身~紅。[16]1167
其中的“通”都理解為通曉、通達,似乎都不盡滿意。
《漢語大詞典》《中文大辭典》都收“通變”條:
【通變】①通曉變化之理。《易·系辭上》:“極數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孔穎達疏:“物之窮極,欲使詞通,須知其變化,乃得通也。”《后漢書·崔骃傳》:“道無常稽,與時張弛……君子通變,各審所履。”宋蘇軾《與李端伯寶文》之二:“智識通變,而性極厚。”②猶變通。不拘常規,適時變動。《文選·班固〈典引〉》:“通變神化,函光而未曜。”李周翰注:“變通神化,其光不見則難可知也。”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通變》:“斯斟酌乎質文之間,而隱括乎雅俗之際,可與言通變矣。”《西游記》第一回:“你這漢子,甚不通變。我方才這般與你說了,你還不省!”[14]10-920
【通變】②通達變化之理也。《三國志·蜀志·先主劉備傳》應權通變。《孔子家語·致思》事所射之君,通于變也。《任昉·百辟勸進今上箋》某等不達通變。《崔骃·達旨》君子通變,革審所履。③即漢京房易說也。《國朝漢學師承記·惠周暢》漢儒言易,如孟喜以卦氣,京房易通變,荀爽以升降,鄭康成以爻辰,虞翻以納甲,其說不同,而指歸則一,皆不可費。④《文心雕龍》之篇名。[15]14367
其中的“通”也都理解為通曉、通達,不太符合“因革通變”的語境。而且,“通變”猶“變通”,“通”與“變”并列,已經與上面分析不符。
這就需要對《易經》關于通變的論述作比較深入的探析。在此基礎上,理解“因革通變”中的“通”。
《周易·系辭下》:“神農氏沒,黃帝、堯、舜氏作,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17]610“黃帝、堯、舜氏作”,三皇創造制作了一系列生產、生活、交通工具。“通其變”,不斷對它們進行改進以方便使用,推而廣之。只有這樣,才能“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對“神農氏沒”云云的總結。“變則通”,與“通其變”的意思相同。通,適當改進,推而廣之。
《易傳》中 “通” 的意思略有不同,但與“變”連用的“通”意思大致相近。
“極數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17]571通:適當改進、推而廣之。
“參伍以變,錯綜其數,通其變,遂成天地之文。”[17]589通:推行。
“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17]592因困而窮。不窮,困得到紓解。解困所依賴的,是行之有效的改革,以及對它們的適當改進和推廣。通:適當改進,推而廣之。
“變而通之以盡利。”[17]592通:適當改進,推而廣之。
“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 “化而裁之存乎變;推而行之存乎通”[17]600。通:推而廣之。推廣時應當根據實際情況作適當改進。因此,也含有適當改進之義。
由上可見,《易傳》中與“變”連用的“通”,是適當改進和推而廣之的意思。這也應該是“通變”中“通”的意思。這一意義,已經超出了一般辭書所界定的“通”界定的含義。
“因革通變”,明確提出文學創新的原因時機和改進推廣。在討論文學的創新時,時有談及創新的原因的。這是《文心雕龍》通變觀的意義所在,是劉勰對文學理論的貢獻。
《文心雕龍》明確提出“因革通變”,體現了劉勰對文學創新之因認識的自覺性。文學創新必有其因。原因之中,有客觀原因與主觀原因,主要原因與次要原因,眼前原因與長遠原因,等等。只有建立并不斷提高對文學創新之因認識的自覺性,才能客觀全面認識文學創新原因,才可能滿腔熱情迎接文學創新,滿懷信心進行文學創新。
任何文學創新都有積累的過程,有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又有不斷適當改進、推而廣之的過程。文學創新也有度的問題,這既體現在文學創新積累過程中,也體現在創新后的推行改進中。文學創新的適當性,決定了到文學受眾接受的廣度和深度。文學創新的適當性,取決于作者對創作環境的判斷,取決于作者自身的體性才略。
“因”,體現了客觀性原則[19]153。“通”具有主觀預判性。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學創新是作者對客觀之“因”與主觀預判的“通”反復揣摩的結果,是客觀性與主觀性的統一和折中。全面準確認識“因”,適當判斷“通”,使得作品在“似”與“不似”之間保持必要的張力”[20]。“因革通變”是文學創新的有效機制,是文學創新的實踐過程。
我們以白話文學為例。白話文學是有歷史的,有很長又很光榮的歷史。1920年前后,國內國外添了不少的文學史料。成績最大的自然是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21]自序5。幾百年來,中國社會銷行最廣、實力最大的書籍不是《四書》《五經》,不是程朱語錄,也不是韓柳文章,乃是那些“言之不文,行之最遠”的白話小說[21]2。
“五四”前夕,新的觀念已漸漸為人們所接受,不少文學作品的內容已大異于傳統。以后來反對白話文最力的林琴南而言,他的文壇盛名并非來自類似《原道》的嚴肅古文,而是源于譯述以近代域外大千世界為內容的西方小說。因此,當時的問題并不在于缺乏新的思想觀念與素材,而在于傳統的文言形式不僅已無法容納新的內容,并且開始束縛新內容的展現。林琴南們的悲劇即在于身處這一沖突卻不能或不愿正視這種沖突。胡適高出他們的地方,在于自覺地意識到了新內容與新形式之間的矛盾,并正確地看到了解決矛盾的關鍵在于變革舊的形式。從1917年以后新文學(白話文學)的驟然繁榮中,不難看出文字形式變革的歷史意義[19]345。
時勢的變遷,引起了文學觀念的演化,而文學觀念則構成了文學的內容,只是在這種新觀念(內容)出現之后,才會進一步產生變革形式的要求。換言之,文學形式之變革在成為文學內容發展之因之前,首先是文學內容演變之結果。[19]347
按胡適之見,新的觀念與情感思想,不僅要借助不同于傳統文言的文字形式來表現,而且必須獲得新的文學樣式。與胡適一樣,南社亦以文學革命為旗幟。然而在對文學樣式的看法上,兩者意見迥然相異。南社的核心人物柳亞子:“文學革命所革在理想不在形式。形式宜舊,理想宜新,兩言盡之矣。”在古文(文言)的語言形式與傳統的格律樣式中容納新的理想,這就是南社的基本主張。在此之前,梁啟超也提出過類似的看法。1899年,梁氏明確提出“詩界革命”的口號,以為新詩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新意境,亦即“歐洲之真精神,真思想”;二是古人之風格,亦即傳統的題材和樣式。然而,無論是梁啟超以舊風格含新意境的“詩界革命”,還是南社的“革思想而不革形式”的文學革命,既沒有產生真正開一代風氣的作品,也沒有引起普遍的社會反響。與此對照,擺脫了拘謹格律的白話詩一經胡適之提倡與“嘗試”,很快風靡詩壇,一大批新詩人噴涌而出,形成了近代文學史上蔚為壯觀的一幕。歷史作出了公開的結論:離開了樣式的變革而片面追求觀念的革新,并不能造就具有內在統一性的新文學:當新思想新內容已經要求突破舊樣式之時,樣式的變革即成為文學發展的必要前提。胡適的成功,即在于順應了這種歷史趨向[19]346。
更難能可貴的是,胡適不僅在理論上提出了建設的主張,并做了某種嘗試,立圖通過創作實踐為新文學提供現實的基礎,出版了《嘗試集》。從藝術上看,胡適的白話詩創作可稱道之處并不很多。卻由于缺乏敏銳的直覺、超然的氣度而顯得輕淺、平淡、纖巧,很少給人以深沉的感染力與高曠的震撼感。然而,《嘗試集》畢竟是中國第一部白話詩集,拓荒的性質使它在文學革命中具有無可否認的歷史價值。它的誕生表明新文學不再僅僅是理想,已經開始走向現實。事實上,文學革命的成功,并不僅僅取決于是否掃蕩了傳統中的消極面,更在于能否通過獨特的的創作,提供形式與內容相統一的新作品[19]350。
1.雖然“因革通變”與“相循參伍”內部結構關系不同,但是它們在“莫不相循參伍,莫不因革通變之數也”整個句子中的地位相當這一點并沒有改變。因此,原來的許多闡述仍然講得通,只是原來的“因革”要改為“變革”,原來的“通變”區分為“因”“通”。如有不一致的地方,敬請以本文為準。
2.《辨騷》《時序》的主旨都是文學發展論[22]。《辨騷》通過對楚辭的典型分析,突出發展論這一范疇。《時序》提出“歌謠文理,與世推移”“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的基本觀點,“從歷代文學創作的發展變化情況,來探討文學與社會現實的密切關系”[5]460。但它們還是比較原則性的,極為概括。《通變》闡述了文學創新的機制和方法,是《文心雕龍》文學發展論的組成部分。
3.文學創新與古老的易學有著深刻的淵源關系。文學繼承也可以從《易經》找到元典依據。楊天才、張善文先生指出:《周易·系辭》“在承認一切皆變中,又以‘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來強調變化之中有不變,不變是變的前提”[17]561。馮天瑜先生強調:“常與變、靜與動、因與革是事物發展過程中的兩種狀態,常駐性與變異性是運動著的萬物具備的兩種屬性,因而人們應當‘體常而盡變’(《荀子·解蔽》),守常以達變。《易傳》在肯定萬物變易的同時,又肯定萬物便衣之中有不變的常則,揭示出‘變中有常’的奧秘,這正是《易傳》變化觀完備性的表現。”[18]206《周易》關于事物“不易(不變)”的思想,是文學繼承的元典依據。文學創新重要;文學繼承并非無足輕重,是文學整體的一部分。
4.有的學者認為“解讀古代漢語文獻時,語境和語義信息應優先于句法和語音”[23]。有的學者認為“只有認真地分析句子結構,才能準確理解詞義和句意”[24]。我們傾向于后者,但不拘泥于孰先孰后的爭論。“認真地分析句子結構”很需要很迫切時,就應該引起足夠的重視,就應該優先進行句子結構分析,唯此才能步入釋讀正途。
應用任何方法所“獲得的認識,最終還要通過一個驗證的過程”[19]198,古文釋讀也是如此。如果驗證發現“獲得的認識”中存在捍格,就應該審視方法應用中的各個環節的合理性,有沒有參雜成見,甚至審視所用方法本身。如果捍格存在,縱然自己暫時沒有覺察,不等于他人不會覺察。若是對存在的的捍格視而不見,論述難免強詞奪理,猶如劉勰所說的“斤利者越理而橫斷,辭辨者,反義而取通”[1]328。疵點猶存,是不能令人信服的,仍如劉勰所說的“覽文雖巧,而檢跡知妄”[1]328
5.事物一般性普遍存在。但特殊情況時有發生。特殊情況發生了,思考的方法也要隨之改變。否則,就會出現問題。在“因革通變”的分析上我們就遇到了這樣的情況。一般情況下,“莫不”引導的兩個分句的結構應該相同。但是,“因革通變”突破了一般,這種情況很少見到,因而很容易疏忽。嚴肅的學術研究鼓勵提倡不同觀點討論,投身于其中的人都應該注意發現改正自身的缺失。無論如何,關于“因革通變”的討論,是筆者涉獵《文心雕龍》釋讀的饒有興味的經歷,是值得汲取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