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程
(吉林大學 文學院暨新聞與傳播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大眾文化在西方的演變,始終伴隨著工業化進程。自工業革命以來,人類社會在科學技術文明的不斷發展中來到了一個信息化社會。工業的發展、信息革命的變換,促成了一種文化形態的產生,即大眾文化。
當前,大眾文化作為一種新的文化載體和形態,成為大行其道的文化風景。馬克·波斯特按照媒介信息傳播方式的變化,把媒介分為面對面的口頭媒介、印刷的書寫媒介和電子媒介。人類文化的傳播主要經歷了口耳相傳時代的傳說文化、文字印刷術時代的紙媒文化、電子媒介時代的新媒體文化三個發展階段。20世紀30年代以來,關于大眾文化的研究在學術界備受關注。而明確提出大眾文化并對其進行深刻討論,當從法蘭克福學派與伯明翰學派之間的爭論與對話開始。
法蘭克福學派對大眾文化的批判,是當代大眾文化批評理論的源頭及重要理論基礎。對大眾文化最早進行批判的是法蘭克福學派成員本雅明,他在1936年發表的《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一文對機械復制技術導致傳統藝術氛圍喪失表現出深刻緬懷。他認為文學藝術作品作為“個人創造物與意識形態的結晶”,具有復制所無法獲得的“此在性和現在性”。當藝術品可以通過復制來獲得時,復制便改變了其原有的價值,而具備了資本主義商業活動的眾多特性[1]。在現代資產階級社會中,工業社會進入信息時代,使信息呈現“瞬間性”特點,這造成了“一切取決于時間的時代已一去不復返,現代人不再去致力于那些耗費時間的東西”[2]。因而,一切如同傳統形式的藝術行為都會被機械復制的藝術取代,如攝影、電影。“被復制的藝術作品成為構思出來以供復制的藝術作品,比如,一張攝影底片,可以沖印出無限數量的照片,要確定哪一張是權威的,已然是毫無疑義的事情”[3]。他將機械復制生產的藝術品稱為商品或產品,使大眾文化作為一種與傳統文化和高雅文化相“異己”的文化形態而進入后來法蘭克福學派學者的視野,引起了他們的充分重視。霍克海默和阿多諾保留了本雅明的“藝術至上”思想,在《文化工業:作為大眾欺騙的啟蒙》一文中首次提出“文化工業”概念。他們認為,“文化工業本應是進步的技術統治的啟蒙,變成了一場大騙局,成為束縛意識的桎梏,阻礙了自主的、獨立的個性發展”[4]。
法蘭克福學派的大眾文化批判,主要集中在對大眾文化的非文化性的批判以及對大眾文化的非大眾性的批判。現代經濟和技術的迅猛發展不僅促成了大眾文化的流行,也使其缺乏本身的個性和風格而成為文化商品,最終成為控制欺騙大眾的文化工具。與法蘭克福學派相對立的英國伯明翰學派則從平民主義和大眾立場出發,采取與精英主義完全不同且對立的文化立場,體現出一種積極性。
伯明翰學派早期代表者約翰·費斯克在《解讀大眾文化》一書中認為,文化是人民自身的文化,“它只不過將某一民族國家的文化生活重新放到大眾當中,而不是放在高雅趣味中”[5]。“大眾文化是一種群眾的文化,它被文化工業強加到那些無權者和被動者身上,而這文化工業的利益直接對立于這些群眾的利益”[5]。大眾是一種“下層族類”身份,總處在社會權力關系的弱者一端,“大眾文化是由大眾而不是由文化工業促成的”[5]。進而,威廉斯亦矯正了法蘭克福學派過于濃厚的批判色彩,為大眾文化提供了新的研究思路。威廉斯認為促使大眾文化變成“文化工業”的現代技術只是一種傳播手段,是需要大眾接受和作出反應的,“人們的心靈世界是由他們的整個經驗所塑造的,沒有經驗的確認,資料傳送也不能被傳播”[6]。威廉斯強調受眾對大眾文化的主動性、能動性和批判的接受能力。斯圖加特·霍爾豐富了威廉斯提出的受眾概念,他在《電視話語中的制碼與解碼》一書中提出:“話語的意義生產與傳播存在三個階段,每一個階段都是相對獨立的存在”[7]。而最重要的階段就是受眾對文本的“解碼”階段,只有“解碼”才能獲得文本真正的意義。霍爾對受眾的這次鄭重授權,樹立了受眾的權威性,使大眾文化脫離了絕對霸權形態,賦予其傳播及生產主體的地位。
伯明翰學派使大眾文化不再是圣殿中的高雅之物,而成為日常生活中普通大眾都能觸及的文化形態。法蘭克福學派在大眾文化與精英文化(高雅文化)之間砌出一道藩籬,而伯明翰學派模糊甚至消除了精英文化(高雅文化)與大眾文化之間的界限,賦予大眾文化新的表達方式和極強的娛樂性、生動性、參與性和互動性,承認了普通受眾對傳統大眾文化的滿足和欣賞。
大眾文化的發展經歷了傳統的口語文化傳播、近現代社會的印刷文化傳播、電子時代的互聯網媒體傳播,時間跨度已然超過一個世紀,而以計算機、互聯網為代表的“第三次產業革命”也只是從20世紀80年代左右開始的。
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科技信息技術的迅猛發展,互聯網已經成為繼報紙、廣播、電視之后的“第四大媒體”。互聯網為大眾文化傳播搭建了廣闊的平臺,成為人們獲取新聞信息、參與互動的主要途徑。互聯網產生、發展、變化之神速,令人目不暇接。因此,在互聯網發展僅幾十年的過程中,對網絡時代大眾文化的概念界定仍然沒有定論。有的學者將網絡大眾文化看作一種新興的生活方式,“當人們的吃穿住行、交友等日常活動都按照網絡的方式進行,自然就形成了網絡生存方式,也就是網絡大眾文化”[8];有的學者認為網絡大眾文化是一個較抽象的概念;還有學者認為網絡大眾文化是將互聯網作為一種傳播技術,“網絡文化是指借助計算機網絡所從事的經濟、政治和軍事活動的社會文化現象”[9]。在國外學術界,曼紐爾·卡斯特在《信息時代三部曲》一書中指出網絡文化傳播促進了社會信息科技的進步,亦將其轉化為交換與消費的形式;尼葛洛龐蒂在《數字化生存》一書中闡述了網絡大眾文化與受眾之間的關系,認為“網絡文化是一個分布很廣、松散的、選擇性的空間”。
可見,網絡大眾文化是一種全新的社會文化,它的出現造成了人類社會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工作方式等各個方面的重大變革,進而引起了人們思維方式、價值選擇等方面的重大改變。
網絡大眾文化不同于傳統媒介文化,它是對傳統文化傳播的綜合和突破。“互聯網可以囊括傳統新聞媒介的一切表現形態和特點,同時具備它們所不具備的一切特點”。它的開放性、虛擬性、多樣性、平等性、草根性、共享性、及時性、交互性等都是網絡大眾文化區別于傳統大眾文化的地方。根據法蘭克福學派的觀點,網絡時代的大眾文化不乏庸俗化、媚俗化、低俗化等通俗文化特征。
網絡大眾文化的低俗化是自互聯網產生以來不斷盛行的一種變異現象,主要指一味迎合部分受眾的低級趣味、渲染色情暴力、專重感官刺激等不良傾向。低俗文化在網絡中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受眾的健康心理和價值導向,正如麥克·唐納所言:“大眾文化是一種低級的、瑣碎的文化”。據調查,某大型門戶網站某天的新聞首頁上,“娛樂音樂”欄目共有8條消息,其中5條有低俗傾向;“文化讀書社會”欄目有7條消息,其中4條有低俗傾向;“世態萬象”欄目有15條新聞,其中7條與性有關[10]。海量的網絡信息充斥著低俗化內容,把低俗作為吸引網民的噱頭。隨著2016年“網絡直播元年”的到來,網絡直播、網絡短視頻迅速走紅并不斷受到網民的關注,直播短視頻平臺上的低俗化傾向愈演愈烈。如“嘿秀”短視頻平臺上,女主播在直播房間公開脫衣服,引誘觀眾打賞;“爐石”平臺主播直播飆車,引起嚴重車禍;“虎牙”直播平臺主播因在直播中公然篡改國歌曲譜,并以嬉笑的方式演唱國歌而被責令整改;“斗魚”網絡平臺主播因公然將南京大屠殺等國家重大事件作為笑料而被有關部門封禁查辦。打架斗毆、低俗惡搞、擾亂公共秩序的直播活動頻繁出現于各直播平臺,更加劇了網絡大眾文化的低俗化傾向。
網絡直播、短視頻低俗化現象的本質是由文化工業的商品屬性決定的。讓·鮑德里亞說:“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將消費與信息合成一種符碼系統,這種無意義的浮動的網絡,操控和制約著大眾的思想行為,并形成全面的文化霸權”[11]。網絡主播通過獵奇式表演獲得網民“打賞”,并從中獲利。只有提供受眾喜愛觀看的內容,才能吸引眼球并賺取足夠的利潤。消費主義思潮注入網絡大眾文化后,強調網絡大眾文化應滿足人的興趣、感官、本能欲望,滿足受眾對“狂歡”和“低俗”的追求,從而實現商業利益最大化,營造網絡上的“消費社會”。
庸俗,泛指平庸鄙俗、不高尚。網絡大眾文化的庸俗化主要體現在新聞從業人員及網絡新聞內容一味地迎合讀者需求,導致新聞內容平庸俗套,甚至追求低級趣味。從文化的角度切入觀察,庸俗化的價值觀念總是以機會主義心態、實用主義做法、投機取巧的方式實現個人利益的最大化。作為一種普遍存在的網絡大眾文化現象,庸俗化頻繁在各類媒體的標題中出現。例如,“18歲女高中生名下豪車別墅,在父母逼問下才說出原因”,標題對讀者產生強大吸引力,難免使讀者聯想到文章與“二奶”“情婦”內容相關,但打開鏈接才發現實際內容是教大家如何賺錢、投資,而“豪車別墅”等字眼只是濫擺噱頭而已。某報紙刊登的新聞標題“女學生面對記者淚流滿面”的報道經網站轉載后,題目變為“南京女大學生的哭訴:一部手機讓我付出貞操”,新聞內容卻是女孩為了救病危的母親,不得不做老板的情人。這些新聞標題將“女性”“性”作為引人注意的引導方向,對部分內容夸大其詞,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不平等的性別關系。此外,一些不良網絡媒體為了制造“大新聞”,充分發揮想象力,編造一些實際并不存在的細節。例如:“解放軍新式裝備配發,殺傷不了敵人卻能有效保證戰斗力”,這則新聞中的“新式裝備”其實是一種睡袋,卻與“裝備”“戰斗力”“殺傷”等字眼掛鉤,難免讓人覺得小題大做。這些假新聞、偽科學、標題黨制造了網絡新聞標題的庸俗化,是對傳媒社會文化傳承與宣傳功能的一種褻瀆。
“新聞標題的擬制不僅要囊括新聞本身所承載的主要內容和新聞發布主體的經濟利益,還應該注意到新聞的社會效應和社會教化意義”[12]。網絡新聞作為大眾媒介的一種,具有很強的社會導向作用,引領人們的思想行為、價值觀念和思維方式,同時能夠幫助人們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網絡新聞盲目追求點擊率而逐漸趨向庸俗化,將新聞的傳播功能和娛樂化功能本末倒置,背離了傳統大眾新聞的真實性原則,這是網絡大眾文化需要警醒之處。
所謂媚俗,就是千方百計地迎合部分特殊受眾的觀點。從文化角度來看,媚俗也屬于文化范疇。媚俗的網絡大眾文化不僅破壞大眾文化批判的基本規則,并且掩蓋事實真相,轉移受眾視線。
網絡大眾文化的媚俗化最直接地體現在明星熱點事件中。近年來,隨著網絡媒介技術的迅猛發展以及人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升,受眾對名人私生活的窺探、熱衷、挖掘、批判心理愈來愈強烈。2014年至今,最受網民廣泛關注的頭條新聞便是明星私生活熱點事件,娛樂明星的私生活新聞被頻繁置頂在微博熱搜排名或各大網絡客戶端平臺上。明星熱點事件新聞使網民熱情高漲,而各種網絡語言暴力也井噴似地爆發。網絡受眾作為個體,按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其人格結構分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部分。“本我”是與生俱來的,由“唯樂原則”支配。正是“本我”的“唯樂原則”因素,導致受眾心理有接受媚俗化傳播的欲望,并在“沉默的螺旋”旋渦中徘徊。
促進網絡文化建設,已成為信息時代人類文化傳承與發展的重要內容。2014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關于推動傳統媒體和新興媒體融合發展的指導意見》首次提出“建立現代傳播體系”,要求將傳統媒體與新興媒體進行融合,強化互聯網思維。2016年,習近平總書記在“七一”講話中明確提出,文化自信是“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增強國家文化軟實力”戰略目標的“第四個自信”,而網絡文化傳播便是提升文化自信的一個重要途徑。2018年,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網絡安全和信息化工作會議上深入闡述了網絡強國戰略思想,強調一方面要運用信息革命成果推動媒體融合向縱深發展,做大做強主流輿論;另一方面要維護國家政治安全、文化安全,加強網絡內容建設,使全媒體傳播在法治軌道上運行。推動網絡文化健康發展和建設,已成為弘揚和諧文化、樹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加強思想道德教育工作的重要內容。因此,筆者就如何促進網絡大眾文化建設,提出幾點對策。
黨的十八大以來,國家專門制定和完善了《網絡安全法》《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管理規定》《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等近百部與互聯網、網絡大眾文化有關的法律法規,但這些法律條例內容較單一,范圍較窄,并沒有突出網絡大眾文化建設的重要性。網絡暴力、網絡反腐、網絡直播等方面也應被納入立法制度中。在網絡大眾文化治理過程中,政府應當將法律制度作為網絡社會健康發展的可靠保障。書面的制度保障需要動態的行政執法才能有效實現,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指出:“法律的生命力在于實施,法律的權威也在于實施”。只有針對傳播網絡色情、散布謠言、擾亂社會秩序等現象加強執法力度,才能真正掃清網絡大眾文化的發展障礙。
人與網絡的關系本質上是人與物的關系。互聯網雖然不完全是現實世界的擬態,但其一切行為的發生都源于人。因此,“加強互聯網內容建設,建立網絡綜合治理體系,營造清朗的網絡空間”的一個重要內容,便是構建網絡大眾文化道德治理格局。中華民族世代相傳的思想、觀念、文化、道德、風俗、藝術、制度以及行為方式,一直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優秀傳統文化中的恥感文化、守仁行義、賢良淑德、禮儀道德對網絡道德治理有著極強的引導價值,然而傳統的道德觀念在網絡大眾文化中被逐漸淹沒。部分網絡女主播用軟色情語言和行為滿足受眾的窺探欲,嚴重偏離了優秀傳統性別文化中女性自尊、自愛、自立、自強的價值觀念;部分男主播為了吸引受眾眼球,往往采用惡俗、低級的方式進行網絡表演,嚴重磨損了高大、威猛、勇敢、堅毅等男性本該有的氣質。因此,我們應從建立網絡道德規范著手,將傳統文化中的道德精華轉化成網絡大眾文化的時代精神內涵,為營造清朗、向上、具有道德感的網絡空間提供精神基礎。
美國傳播學者W ·Jame ·Potter認為,“媒介素養是我們對媒介信息的洞察能力,我們用技能和現實世界來建構我們的知識結構,并在知識結構上建構這種洞察力”[13]。媒介素養不僅包括“使用和解讀媒介信息所需要的知識、技巧和能力”[14],也包括“人們面對媒介各種信息時的選擇能力、理解能力、質疑能力、評估能力、創造和生產能力以及思辨的反應能力”。置身于網絡媒介化生存的文化情境,具有媒介素養的網絡人應該具有實踐性批判能力與批判性實際操作能力,以正確、建設性地運用大眾傳媒資源完善自我,參與社會進步。傳媒工作者的網絡媒介素養決定著媒介產品在議程設置過程中的價值選擇,決定著人們對網絡媒介產品的意義理解以及批判反思能力。在網絡與媒體相互促進發展的時代中,網絡新聞傳播具有雙向性特征。網絡平臺的受眾反饋使媒體人與觀眾建立了傳者與被傳者的關系,這意味著受眾的言論更加自由,媒體人的價值傾向隨著受眾的喜好而改變,網絡新聞的選擇性更加難以把控。網絡平臺上的媒體人更多關注的是新聞熱度,并未在意網絡新聞播出給人們帶來的正面價值影響。因此,提高媒體人的網絡媒介素養,增強其對新聞信息價值的判斷能力,加大對互聯網領域管理者的網絡大眾文化治理培訓力度尤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