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涉外法律談判的重要領域
涉外法律談判是指談判者運用法律思維就涉外法律事務進行充分交涉,從而達成合意,并自愿接受談判結果約束的活動。廣義涉外法律談判的主體包括國家、個人和其他組織,而狹義的涉外法律談判則主要圍繞著國家利益展開,本文便是在這一語境之下來研究和分析涉外法律談判問題,更多關注的是國家之間通過和平協商以達到調整各方立場,使各方共同利益得以實現的過程。目前,我國正在全方位、多領域地參與全球治理進程,涉外交流、合作甚至斗爭廣泛而深入,需要大量涉外法律談判人才為實現國家利益而縱橫捭闔。就實踐層面而言,我國的涉外法律談判多發生在如下領域:
(一)國家主權與安全
當下國際環境錯綜復雜,中國正面臨著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而在變局中謀開新局的關鍵便在于對國家主權與安全利益的維護。在國際關系中,我國始終堅持以核心利益為底線,不斷推進中國特色大國外交戰略。作為維護國家主權、安全與發展利益的重要手段,涉外法律談判一直是我國參與國際社會治理的重要方式,是展示新時代負責任大國勇氣與擔當的重要媒介。實踐中,該領域的談判涉及范圍很廣,通常都與國家的管轄范圍、國際與地區安全形勢爭端相關,例如中俄歷次邊界談判、中英香港談判、中日東海劃界談判等。
(二)經濟與社會發展
在涉外法律談判中,關于經濟與社會發展的議題也是談判的重要領域。自改革開放以來,我國政府逐步推進對外經濟交往,積極加入國際經濟組織。自1986年起,經歷了曲折的“復關”和“入世”談判,最終以加入WTO為標志,我國成為了國際經濟體系的重要成員,開啟了積極參與全球經濟與社會治理的新篇章。此后,無論是通過推動多哈談判以防止美國拋開全球多邊貿易體系,還是通過中歐投資協定談判以擴大對外開放的成果,經濟與社會發展領域的涉外法律談判都是中國謀求經濟開放與社會和諧的重要方式。
(三)生態保護與可持續發展
隨著生態問題日益嚴峻,世界各國逐漸認識到,應當追求可持續發展道路,共同構建地球命運共同體。為此,生態保護與可持續發展領域的涉外法律談判日益增加,且尤為重要。2015年在我國和77國集團的共同努力下,作為氣候變化治理基石的《巴黎協定》得以達成。2021年,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第十五次締約方大會通過的“昆明宣言”,更凸顯出了作為東道主的中國的智慧和貢獻。此外,我國還倡議成立了“一帶一路”綠色發展國際聯盟,為各國開展環保交流搭建了理解與信任的舞臺。中國作為全球生態文明建設的參與者、貢獻者、引領者,積極參與并推進了諸多生態領域的法律談判進程,展現著大國擔當。
(四)民生保障與國際合作
民生保障與國際合作的涉外法律談判包括防災、減貧、糧食、衛生、教育等多個具體領域,其談判目的往往是促進各國的合作共贏。近年來,涉外法律談判的領域不再涇渭分明地將“高級政治”議題(例如國家主權問題)與“低級政治”議題(例如經濟發展、對外援助等問題)嚴格區分,而是呈現互相融合的全球化樣態。曾經被作為“低級政治”議題存在的民生保障與國際合作領域涉外法律談判也隨著這一區隔的消融,融入了國家安全、經濟、政治等多重利益博弈的元素。例如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后,我國與世衛組織密切聯系,第一時間將中國科學家的最新研究成果與國際社會分享,積極尋求與他國進行疫苗臨床試驗合作和援助行動。由此可見,民生保障與國家合作相關的法律談判在目前大國競爭與合作的國際秩序中愈發重要。
二、涉外法律談判的現狀與不足
盡管我國積極參與涉外法律談判并取得了重要成果,但與全面維護國家利益的需求相比,仍存在如下明顯不足。
(一)缺乏頂層設計
目前,我國承擔涉外法律談判的機關比較分散,結合各機關的職能可以發現,國家主權與安全領域的談判涉及外交部、國防部、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公安部、國家安全部等部委;經濟與社會發展領域的談判一般由商務部、國家稅務總局、中國人民銀行、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中國證券監督管理委員會等部委參與;生態保護與可持續發展領域的談判多由生態環境部、自然資源部、農業農村部、水利部、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等牽頭;而民生保障與國際合作領域的談判則多由外交部、民政部、國家衛生健康委員會、應急管理部、文化和旅游部等部委負責。
可見,我國涉外法律談判是以行政職能為基礎由國務院各部委和直屬機構分別承擔的。而國際治理中的議題卻日益呈現出跨領域的綜合性特征,這在客觀上就要求參與談判的主體應具備跨領域的資源調控與信息整合能力。而當下涉外法律談判所表現出的“政出多門”境況,與上述需求之間存在明顯差距。由于各部門主要是以其自身的職責為基礎設定談判預案與策略,極易導致談判進程出現“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視野困境和僅顧及本部門職責實現、難協調他領域利益關切的格局困境,甚至還有可能因為缺乏國家統籌協調而出現部門利益凌駕于國家利益之上的潛在危險。
(二)談判人才培養機制缺位
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提出要建設通曉國際法律規則、善于處理涉外法律事務的涉外法治人才隊伍。司法部、外交部、商務部等聯合印發的《關于發展涉外法律服務業的意見》也提出要建立一支通曉國際規則、具有世界眼光和國際視野的高素質涉外法律服務隊伍,為“一帶一路”倡議提供法律服務。可見,在全球化進程的推動下,國家對于培養涉外法律人才的重要性給予了高度重視,這其中自然包括對培養具有卓越談判技能的涉外法律人才的高度認同。然而與此形成鮮明反差的是涉外談判人才的培養機制卻始終未能理順。
在目前的國民教育系列之下,涉外法律談判人才的供需缺口較大,無法滿足新時期國家發展戰略的要求。在普通高等教育體制下,學科缺位是涉外法律談判人才培養的主要問題。其一,作為法學學科門類之下一級學科的“法學”專業,包含十個二級學科(法學理論、法律史、憲法學與行政法學、刑法學、民商法學、訴訟法學、經濟法學、環境與資源保護法學、國際法學、軍事法學),談判作為一種法律技能,尚未取得二級學科地位,自然也就不會有與涉外談判相對應的學位,其后果便是極大弱化了涉外法律談判人才的培養與輸出。其二,未取得學科地位的涉外法律談判自然不會被納入學科評估,而缺少學科評估的引導和壓力,絕大多數高校自然也就不會主動建立涉外法律談判教學隊伍以及相應的科研配套體系,其后果便是與涉外法律談判相關的課程和教材建設滯后于法律談判實踐的需要,無法滿足培養該領域前沿人才的需求。其三,即使在諸如清華大學法學院等少數設置法律談判課程的教學單位內,也在不同程度上存在教學內容與涉外法律實務脫節抑或主要依靠外請師資進行短期集中授課的現象,導致談判法律實務前沿內容或者無法進入課堂或者因課程師資持續性問題而難以不斷提升質量。gzslib202204021320在繼續教育體制下,涉外法律談判人才培養機制也呈現空白狀態。繼續教育作為終身教育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推動全民學習的重要形式,其培訓對象通常是完成學校教育之后的社會成員。因而繼續教育對于更新、補充和拓展涉外法律談判人才的知識儲備及其結構,進一步提升其專業水平不可或缺。遺憾地是,目前涉外法律談判也同樣未進入我國的繼續教育培養體制內,使得本應為普通高等教育提供拾遺補缺功能的繼續教育也難以承擔向國家輸送涉外法律談判專業人才的作用。
在社會教育培養體制下,與涉外法律談判人才培養相關的教育培訓機構、學會行業協會等社會組織的培育工作尚待起步。目前我國尚無專門從事涉外法律談判的培訓機構或研究會、行業協會。僅有的幾家涉及該領域的社會組織,如北京市法學會法律談判研究會,也尚處于涉外法律談判系統化培訓建設的起步階段,仍需投入較多努力才能初見成效。實際上,社會教育是涉外法律談判人員在學校教育之外獲取新理論、新知識的重要平臺,而缺乏政府有效引導與市場化機制協同的社會教育培養體制,顯然無法發揮為涉外法律人才培養提供新理論供給與新經驗凝練的作用。
(三)人力資源建設機制不足
1.高端智庫與涉外法律談判對接不足
為應對當下復雜多變的國際環境,我國參與全球治理迫切需要得到全方位、系統性的理論支撐,而涉外智庫在這其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作為從事國別問題研究、國際合作、涉外規則和政策制定的專門智力機構,涉外智庫本應成為中國智慧的傳播者,中國方案的設計者,中國道路的詮釋者,因而其自當成為涉外法律談判的支撐者。然而目前涉外智庫在與涉外法律談判的智慧保障及決策對接方面均存在明顯不足。一方面,受制于談判人才瓶頸的制約,現有涉外智庫保障涉外法律談判的高質量成果產出不足,已有成果對涉外法律談判的指導作用也不明顯。涉外智庫研究團隊中知識結構合理、通曉國際規則又熟稔涉外談判規律的人才嚴重匱乏,致使該領域的智庫無法完成高質量、有影響力且具有國際接受度的研究成果。另一方面,高端智庫與涉外法律談判決策部門缺乏有效的對接機制。即使有部分成果可以為涉外法律談判提供支撐,也難以在第一時間被相關部門獲取并及時轉化為國家的談判策略。此外欠缺來自于實務部門的一手資料也導致智庫的研究過于理想化和學理化,與涉外法律談判實務需求脫節,難以發揮政策服務的功能。
2.科研院所與實務部門之間存在門戶壁壘
目前涉外法律談判實務部門的工作人員與高等院校的理論研究人員之間存在著人事交流上的體制壁壘,在國外較為常見的“旋轉門”機制尚未打通。由于我國高校自身的評價體系與涉外法律談判實務部門的考評機制存在較大差異,而實務部門的公務員任職要求與高校研究人員職稱晉升條件也存在脫節,導致學術研究人員與涉外法律談判實務人員之間難以建立起平順的任職轉換機制,嚴重阻礙了兩類機構人員之間的職務交流,進而嚴重制約兩類機構的良性發展,既導致高端智庫及科研機構的研究成果因缺乏前沿實踐的支撐而流于空洞,又導致涉外法律談判部門的談判策略因缺乏深入的理論指導而顯得底氣不足。可見,盡快破除制約“旋轉門”轉動起來的機制壁壘已經刻不容緩。
三、涉外法律談判的提升建議
(一)強化國家統籌,完善頂層設計
十九大以來,黨中央對新時代全面依法治國工作作出了重大部署。2018年8月,中央組建了全面依法治國委員會,統籌推進全面依法治國工作。在此背景下,我國涉外法律談判工作也應納入全面依法治國的整體架構中,從頂層設計的高度完善黨對涉外法律談判工作的全面領導和科學統籌,徹底扭轉因部門職能分散、權責交叉所帶來的視野困境和格局困境。具體而言,建議將涉外法律談判工作整體納入全面依法治國委員會的工作體系之中,由全面依法治國委員會規劃并審定我國涉外法律談判工作的領導體制、跨部門協調工作機制、重大涉外法律談判應對機制、涉外法律談判人才培養機制和涉外法律談判事業長效建設機制。通過強化國家統籌,破除專業、部門和信息壁壘,使談判領域的單部門各自為戰轉變為多機構凝神聚力;通過完善頂層設計,使涉外法律談判事業得到應有的重視,充分發揮其維護國家利益、保障民生福祉的制度功能,向世界傳遞代表中國的權威之聲。
(二)優化培養體系,明確財政支持
1.建立協同培養機制
首先,建議教育部法學專業教育指導委員會授權已經設置法學專業的高等學校和研究機構可以根據各自學科建設的實際情況,將談判法學納入作為二級學科的訴訟法學學科研究方向。由教指委牽頭將談判法學納入法學專業本科培養方案和研究生培養方案,以此為基礎系統培養具備涉外法律談判專業基礎的本科生和研究生,打通人才培養的體制瓶頸。通過一個階段的探索,在條件成熟時,可以考慮進一步將談判法學設置為獨立的法學二級學科。通過提升談判法學的專業地位,能夠填補因普通高等教育學科設置缺位所帶來的諸多困境,在激發各培養單位學科建設熱情的同時,徹底扭轉我國涉外法律談判人才培養機制欠缺的被動局面。其次,繼續教育體制也應將涉外法律談判納入不同形式的專業設置當中,例如在普通高校的繼續教育學院、成人高等學校、管理干部學院等繼續教育培養體系中納入涉外法律談判專業并推進相關人才培養項目。最后,應充分重視各專業類社會組織在涉外法律談判人才培訓中的知識優勢、實踐優勢和市場優勢,通過政策激勵與有序引導,使以專業學會、行業協會為代表的社會組織成為我國涉外法律談判人才培養的試驗田和蓄水池,開辟一條以市場化知識供給為載體的涉外法律談判人才協同培養路徑。
2.優化人才培養方案
無論是普通高等教育、繼續教育還是社會教育,都應當結合各自培養體系的特點,加強涉外法律談判人才培養的謀篇布局,在課程設置、教材編寫、師資培養、教學組織等方面進行科學優化。例如,在課程設置方面,通過開發法律談判、辯論技巧、模擬法庭等核心課程,形成適應涉外法律談判實務需要的專業課程體系。在教材編寫方面,突出學生談判思維養成與跨文化溝通相結合的特色,強化談判理論基礎與談判案例教學相結合的呈現形式,打造一批體現中國風格的精品教材。在師資培養方面,應挖掘高校與實務部門各自的人才儲備優勢,促進雙向互通,有條件的培養單位還可以不定期邀請具有國際組織工作經驗的專家學者講授精品課程,以提升人才培養的國際勝任力。在教學組織方面,應側重此類人才培養的實務型導向,在夯實學生理論基礎的同時,通過組織對抗性教學和模擬法庭辯論等形式,打造高度仿真的教學體驗環境。
3.加大財政支持力度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高水平人才培養體系的建設有賴于持續性的資金投入。因此,應當在全面依法治國委員會對我國涉外法律談判人才培養體制做出頂層設計的基礎上,結合不同涉外法律談判人才培養體系的規模與性質定位,給予其不同力度的財政支持。通過建立長效性的支持政策,促進雙一流高校打造若干國家級談判法律人才的培養基地,幫助有特色的繼續教育院校打造差別化的談判人才培養高地,激勵已經過市場劣汰的社會組織打造多樣化的談判人才培養項目,以確保我國涉外法律談判人才培養機制能夠快速建立并取得明顯成效。
(三)創新高端智庫建設,打破人才交流瓶頸
1.整合資源,完善涉外法律談判智庫建設
在確立前述涉外法律談判人才的培養機制后,涉外智庫的人才瓶頸可望得以有效緩解。在此基礎上,應當進一步加大涉外高端智庫的建設力度,延攬擁有全球視野、通曉法律談判規則的涉外人才,為涉外高端智庫能夠有效產出具有前瞻性、建設性的高水平成果夯實人力資源基礎。應完善涉外高端智庫的評價體系,以產出質量為導向,注重智庫成果的實效性評價,倒逼智庫主動對接和服務于國家涉外法律談判需求。
2.打破壁壘,促進談判人才雙向流動
為打破高等院校與實務部門之間涉外法律談判人才交流任職的體制壁壘,有必要借鑒國外的“旋轉門”機制,促進人才的雙向流動。黨的組織部門、國家人事部門和教育主管部門應出臺專項的人力資源政策,允許從事涉外法律談判的公職人員以停薪留職等形式,赴高校或智庫機構擔任一定時長、不同職級的講座教席、客座教席、研究員等學術職務;而高校、智庫機構的教學科研人員也可在學術休假期間,以掛職交流或借調等形式出任國家機關與涉外法律談判相關的非領導職務,以增長管理和談判實務經驗。待交流時長屆滿后,經交流單位和原單位考核合格,可以對應晉升原單位的行政職級或學術職務,也可以在雙向選擇的基礎上,調任交流單位任職。相信體制局限的突破有利于打通人才流通的壁壘,精準調配多領域資源,使人盡其才,才盡其用,進而開創我國新時代涉外法律談判事業的新局面。